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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遇到紅蜓時,我正在溫書考舉人。屋漏偏逢連夜雨,我用還幹著的棉被裹著書好好放在一邊,自己挨著一旁坐下。


    司空這個姓在我原先住的村子裏並不常見,我們家是從外地搬來的,據說祖上曾經做過大官,但後來沒落了。父親走得早,母親前兩年也去世了,所以我屬於一人吃飽全家不愁,帶了書和隨身盤纏便上京趕考來了。


    可惜考院附近的客棧都太貴了,就算是普通客房,盤下後我的盤纏也所剩無幾。放棄落腳客棧,便去遠一點的地方碰碰運氣,看有沒有什麽破廟、破道觀,或者沒人住的廢房,就是去碰碰運氣。不然,隻能流落街頭了。


    還好,找到一處荒了的草房子,聽附近的人說這戶人家原以打獵為生,早些年舉家逃難去了。雖然它很破,但我不嫌棄。厚臉皮住下後,動手收拾了一番,我還是很滿意的。


    唯一的缺點就是這地兒太偏了,獵戶住的靠山,和一般的村民都隔得有些遠。我道:“不妨事,人少清靜好溫書。”於是拿出書本來。


    當時的我忘了,人少不一定清靜,太過清靜還可能鬧鬼。


    天公不作美,連下了好幾天的雨。


    大大小小凡是能用上的鍋碗瓢盆全給用上了,我從喝水到刷牙洗臉、洗澡統統都不用再出門。唯一要命的就是屋裏進了水,柴火都沾了潮氣,有的幹脆都泡在水裏。饑寒交迫,好在是夏天。


    開始我還剩點幹糧,泡著涼水也能果腹,到後麵除了涼水還是涼水。


    我餓的兩眼發花,打傘出去找了些果子迴來,打獵…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腿果斷放棄,除非真的有兔子什麽的眼瞎撞死在我麵前。


    下雨了山路不好走,不好下山,有野菜升不了火也煮不了熱湯,隻能找些野果。沒有主食,吃了幾天肚子反而越吃越餓。


    我護著書一起縮在床上那還幹著的一塊地方,心裏輕輕歎了聲。這雨停了的頭等大事便是把這房頂修一修,我懷著這個想法昏昏睡過去。醒來後除了讀書也無事可做,那就讀吧。


    我拿出之前買的一本書,想翻開卻翻不開。我皺了皺眉,耐心極好地撚著那書腳,企圖挑出那麽一頁來,好找到一絲缺口。結果那書卻自己嘩啦啦書頁翻卷一下子翻開了,從裏麵好像出來了什麽東西,無心顧及,連忙伸手接住那書,可別沾了水。


    看那書完好無損,我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


    再抬頭看著眼前的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兩人,身子一頓。黑袍拿拂塵,眉間一點朱砂的道人溫潤如玉,朝一旁一襲木槿花圖案窄繡襦裙的雙鬟少女笑道:“看,我沒騙你吧。說了七七四十九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那少女瞥了我一眼,不知為何神色還挺滿意,兩手環在身前嗯了一聲。“算你還有點用。”


    “既然如此,我答應你的已經給你了,閣主和我的賭注——無盡酒壺,是不是也可以給貧道了?”那人笑眯眯地朝她伸手。


    少女打了個響指,一個裝滿瓊漿玉液,飲之不盡的玉質酒壺便落在了道人手中。


    “貧道告辭,改日再和閣主把酒言歡。”道人轉身化作一縷黑風消失了,隻留下那少女還在原地,曲著手指,指節抵著下巴細細打量著我。不知該說不該說,我此時的心情真是:“聖人呐,什麽牛鬼蛇神。子不語怪力亂神,唬我呐?”


    “我叫紅蜓,本閣主——”


    “姑娘稍等。”


    見她要坐下來,我搬起書放在自己懷裏站到一邊,把原先坐的地方讓給她,勉強騰出一隻手示意:“那潮了,姑娘坐這兒吧。”


    對方看著來頭不小,但年紀也不大,多照顧一點也無妨,雖然…可能是我多管閑事。


    隻見自稱紅蜓的人唇角勾了勾,看我的眼神似乎更加滿意了幾分。


    她也沒坐我給她讓開的地方,從床上的破草席上抽出一根稻草來,做了一個投擲的姿勢,動作豪邁地朝房頂上扔過去。仿佛撒豆成兵一般,那稻草瞬間分成成千上百根,自動一根貼著一根在房頂上拍好,像織布一樣織出一個新房頂來。


    紅蜓又看了一眼四周,伸出一根手指在身前隨意地繞了幾個圓圈,屋內的水氣便以她為中心,在她麵前聚成一個巨大的水球,被她動了動手指從窗戶潑了出去。


    一盞茶不到的時間,剛剛還潮濕陰冷的草房子眨眼變得幹爽了,我表情凝固,心裏卻早已是目瞪口呆,抱著被子裏的書,什麽“子不語怪力亂神”已經一個字也不剩了。


    “把書放下吧。”她坐在床邊,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我依言這麽做了,嘴裏喃喃嘀咕了聲:“田螺姑娘?”


    她聽到後失笑了聲,“醒醒,我可不是來幫你做事的。我叫紅蜓,是鬼市極樂閣的閣主。司空原,本閣主瞧上你了,跟我做事吧。”


    “…”


    嗯?瞧上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還沒她一半厲害。瞧上我什麽?


    “敢問姑娘…瞧上在下什麽?”


    紅蜓緊緊盯著他,義正言辭道:“臉!”


    啊…這樣啊。


    “姑娘,在下雖然窮,但不賣身。”


    賣身?紅蜓見我迴答的這麽正經,一時也沒反應過來剛剛自己說了什麽。忽然臉上一紅,拳頭敲在床板上道:“賣、賣什麽身,才不是要你做那種事!本閣主是那種人嗎!哪本聖賢書教的你這樣?!”


    一個姑娘瞧上我的臉,要我跟著她,一般都會以為是那種事吧?我無奈笑了笑,嘴上說著抱歉,心裏卻這麽想。


    “咳。”紅蜓輕咳了聲,將臉上的羞意收了收,道:“本閣主看上你,你的臉隻是讓本閣主看你看的更順眼罷了,不是你想的那迴事。”


    我放下書,順著她的話微笑著點了點頭。


    紅蜓:“本閣主那少一個管事的,許多年前在某個村子看到一個長得唇紅齒白、溫潤俊俏——咳,的少年,很是合眼緣。”


    見我目光尷尬地看向她,她收起後麵對那少年外貌的諸多形容,正了正顏色,繼續道:“我和剛剛那人打賭,他若是幫我找到那人,我便將無盡酒壺給他。”


    “那少年莫非是——”


    “就是你。”


    我心裏嗬嗬笑了兩聲,想不出自己是怎麽被她撞見的,還心心念念了這麽多年。想著,想著,連自己都臊得慌。


    “姑娘,你剛剛說的鬼市…”


    “鬼魂的集市,怎麽了?”鬼市鬼市,還能是什麽?讀書人連這都不懂,嘖嘖。她一臉看傻子地看著我。


    我抬手捂臉,道:“姑娘,在下一個活人,怎麽去鬼市當差?”


    “可你陽壽到今天為止啊。”她一臉天真地看向我。


    我身子一頓,好像沒聽清她剛剛的話,不由道:“什,什麽?”


    “你今日會因連日的雨水寒氣侵體,傷寒不治而亡,生死簿上寫的很清楚呢。我就是知道這個,怕來晚錯過了,讓你跑去投胎,所以才和那妖道打賭先來找你,跟你把契約簽了。誰知那老小子跟我扯什麽莫壞他人因果,靜待天意。和我蹲在那書裏蹲了這麽些日子才被你買迴來,沒想到還真被他說中了。”


    我愣愣道:“我今日會…傷寒而亡?”


    紅蜓點了點頭,“一點沒錯。就算我幫你改了環境,像生死這麽大的因果可不是我想改便能改的,不是今日,也會在明日或不久後應驗。你注定是要死的,不如和我簽了契約在極樂閣做事,免受輪迴之苦,我給你優良待遇啊!”


    她笑著如是道,卻沒有看見我臉上的茫然。


    “可,可我想參加科舉。”


    “人都死了,說明你沒有官運。你就算去考了,也未必考的上,考上了也沒有好結果。何必呢?”


    “可我一直想參加科舉。”我有些執拗道。


    紅蜓偏了偏頭,怎麽迴事?自己看他麵相不是執著生聲名權勢的人,怎麽會這麽放不下?“你,想做官?為什麽?想娶嬌妻美妾,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是有什麽壯誌未酬?”


    男人嘛,無非就是女人、權力、懷才不遇。


    “倘若山河破碎,那些又還有什麽用?”


    聽他這麽說,紅蜓不由覺得紅顏薄命、英年早逝說的果然沒錯。可惜啊,這麽一個拳拳赤子之心的人竟然短命,可惜了。長得好,滿腹詩書,為人正直,給她當管事多好啊。這樣合眼緣越看越順眼的人千萬不能放手。


    她對手下人,有時也可以先給點甜頭。


    “極樂閣專和人做交易,隻要有我看得上的東西,給你一個機會也無妨。”紅蜓心想:“看上他,如今又岔了他的因果,這也算是天道緣分了。既是有機緣可尋,順一順也無妨。”


    “看得上的東西?”


    紅蜓嗯了聲,“本閣主可以和你做一筆交易。我讓你去官場上走一趟,至於能走多遠實在是你自己的因果以及時運,我沒辦法。你離開官場那日,便是入我極樂閣之時。如何?”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條件對我而言太過有利,我不禁問:“入極樂閣…當管事?”


    紅蜓詭異的沉默了下,然後點頭。“也行。”


    我咽了口口水,什麽叫也行,你原本當算讓我做什麽?剛剛為什麽停頓?可是我還有的挑嗎?挑三揀四到最後,什麽都沒有。人要知足常樂。


    我這麽想著,和紅蜓達成了協議。


    交易成功的那一刻,我後背上傳來一陣灼熱感,把我燙了下。“這是什麽?”我捂上肩膀不禁問。


    紅蜓笑了笑,一臉莫測高深道:“我的人,和我做交易的人,都要有我的標記。你占了兩個,給你特別一點的。”


    “…”我隻想要普通的。普通不好嗎?


    這便是我和紅蜓的相遇,後來考上舉人,參加殿試,得了探花。


    *


    “再過幾日便要殿前授官,這些不清靜的地方探花郎還是少來的好,免得分心失儀,落人口舌。”


    那日茶樓中,我見到了京中極富盛名的平寧郡主,氣度談吐的確不同於尋常閨閣女兒。言行間雖讓人覺得有些輕佻,但細想又覺得另含深意。


    殿前授官、分心失儀、落人口舌…殿前授官會因此而出事嗎?想到那頗有些找茬之嫌的人,我明白過來,抱手向她施了一禮。“是,多謝郡主提醒。”


    說完便離開了那是非之地。


    離開後,縮小的紅蜓從他袖子裏露出一個頭來,輕飄飄落在他手掌上。


    “剛剛那個人的嘴欠教訓。”她冷不丁握了握拳,一副要把人拎起來打一頓的樣子


    “上京城裏的水深得很,不要輕舉妄動,你可不要插手哦。”我遞給她一顆板栗,看她不接,他笑了笑,剝好了遞過去她才接。見她捧著板栗張口咬下去,倉鼠般塞了滿滿一口,兩腮鼓動嚼個不停。


    “剛剛那丫頭誰?長得還挺好看。”紅蜓吃完了舔了舔指尖。


    我道:“是平寧郡主。雖是郡主,卻從先皇開始就一直是公主的待遇,她的父親是禮朝戰神,戰亡後隻剩下她這一條血脈,皇家自是重視的。一般她說的話,分量比普通的官員還要有用幾分。”


    “她剛剛像是在提醒你。”


    “應該是。是我疏忽了,上京的人往往話中有話,一件事七拐八彎不知牽扯多少人。授官前該更加謹言慎行才是。”


    若這時候被有心人參一本,不論原先賜給他的官職是什麽都會落下德不配位的口舌。既然選擇茶樓這樣的地方,聲勢還搞得這麽大,京兆尹也沒有反應…針對的怕不隻是他一個人。


    果然,授官時有幾位進士因此受到牽連,就連榜眼都未能幸免於難,他原來的職位在諸位大臣的舉薦下由另一個人頂上。在我的記憶中,那人之後與禮朝滅亡的幾位亂臣賊子走得相當近。


    那以後我便再沒見過平寧郡主,再次相見未曾想卻是在陛下與她的婚宴上,親眼看她毒殺了半數大臣。撿起她灑落的密函信件才得知,出兵激戰如此亦是有不得不戰的理由。


    那之後不久,朝廷內外人員調動極大,紅蜓亦告訴我禮朝亦是強弩之末,看透的我提出了辭官。離開當日,我起的及早,卻沒有想到陛下會親自來送。


    天子的車輦停在城門口,那名叫不苦的啞巴小太監從車上下來向我施了一禮。


    我立即明白過來車內坐的是誰,恭敬行禮。“陛下。”


    一隻蒼白病態,不帶一絲溫度的手撩開車簾,露出冰涼的指尖,黑暗中裏麵的人隱約隻能看見一個輪廓。


    “…陛下。”


    蕭楚瀾:“這些年辛苦你了。若非時運不濟,以你的才華不該止步於此。”


    “陛下謬讚,臣還有的學呢。”


    蕭楚瀾抬眸看了他一眼,“看來你已經有了去處。也罷,禮朝氣數已盡。此番一去,莫迴頭。”


    “是。”


    *


    三百年後,極樂閣。


    床簾被人撩起,司空原披著衣服起身卻被身旁的人一手攔腰撈住。


    “你去哪…”紅蜓惺忪睜開眼。


    我笑了笑,在她額上親了下。這丫頭,說什麽讓我做管事,做著做著倒把我變成相公了。小丫頭…


    “不起床,閣中的這些事誰來管?小懶蟲。”


    紅蜓打了個哈欠縮小成手中大小爬到他肩上趴好,選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他摟著他的脖子,又睡了過去。“…一起。”


    我無奈笑了笑:“好。”


    “展隋玉和章棲寧,你是為了當年的相送之恩?”


    我點了點頭,“當年年輕氣盛,有些話說的沒個輕重。陛下不計前嫌,我心裏是感激的。”


    紅蜓:“我是無所謂,優秀的老娘們兒就是要給敗家爺們兒長臉!”


    “是是是,你說的都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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