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經曆了一場大風波,又歸於平靜。涵三宮,董先生不知哪裏去了,向先生也不知去向,好朋友劉福犧牲了,顏法又到了造船工地,揮著斧子砍木頭。


    老大和老三還去賣菜,老四老五上私塾,小妹顏珍跟著姆媽,空閑時,她常去對門,和芷秀玩耍。


    芷秀已經9歲了,天天幫母親糊火柴盒,顏珍去了,她就把自己攢的一點好吃的東西拿出來給顏珍。芷秀心腸軟,這是大人一致認為的。沒有爹的女孩子,從小跟著柔弱的娘,性格上自然就軟弱了。


    倪媽媽近來老覺得身上不好。先是頭疼,接著唿吸也困難了,搬一迴貨,要咳好多次,還要喘息好久。漸漸的,人瘦成了一根幹柴。


    她到傅家去,把自己的苦向傅家姆媽訴說。傅家姆媽隻能安慰她,別的也沒有什麽辦法,窮人得了病,就隻能挨著!


    倪媽媽的苦,比長江還長,比長江還深!


    在武漢漢陽鄉下,有一個叫十裏鋪的地方,這裏離城市中心十裏地,人們多以種菜為生。


    有一個小灣子,住著幾十戶人家,一色的倪姓。有一戶人家,經過好多代人的節儉奮鬥,算是小有薄產,到倪典誠這一代,偏偏單傳。這典誠生性懦弱,說話支吾,加上無兄無弟,灣子裏的地痞無賴,便起了壞心思。


    那時候典誠父母都已去世,妻子何氏良善溫厚,地痞們便設下圈套,先是引誘典誠吸食鴉片,後又教他賭博。這兩件事,隻要沾上一件,已足以敗家。


    典誠身不由己,那些強悍的地痞們螞蝗一樣沾著他,軟硬兼施,坑蒙拐騙,久而久之,典誠到處打下欠條,沒有錢,惡棍們翻了臉,強逼著典誠,先是賣田,接著賣房子,終於一貧如洗,掃地出門。


    典誠帶著妻子和大女兒小紅,兒子天武,小女兒芷秀,背著簡陋的行李,離開老家,到漢口貧民窟,租一間板壁房住下。


    這個懦弱的沒有男子漢魄力的男人,為了生活,擺起了煙攤,賣起了水果,卻是屢戰屢敗,本錢虧光。肮髒的人海,實在容不得一個沒有生存能力的人混跡其中。典誠到這山窮水盡之時,終於明白自己留存人世是一個錯誤,大年三十晚上,他悄悄地離家,一去不返。第二天,人們在一個幹涸的池塘邊發現了他凍僵的屍體。


    沒有下葬的錢,直到四天之後,才有慈善者出資將他掩埋。


    倪媽媽哭幹了眼淚,被子又被房東扔到街上,她拖著三個年幼的孩子,到親戚家寄居。親戚也窮,騰一間房,隻收取極低的租子,對於這個風雨摧殘下的家,已是厚愛。


    糊火柴盒,收入低得不能想象,兒子天武和大女兒小紅去鐵路上拾煤渣迴來燒,吃的碎米,夾雜著地上撿迴的白菜幫子。風裏來雨裏去,四條生命在死亡線附近掙紮。


    那天早上,小紅忽然起不來床,發冷發熱,身子在薄薄的被子裏篩糠一樣顫抖。


    “娘,娘,我不行了,救救我啊!”小小年紀,這樣無望地號叫!


    沒有錢,隻有淚,倪媽媽唯一的方法,是把身上的破襖脫下來搭在女兒身上。天武絕望地抱著姐姐的腳,三歲的芷秀,爬到床裏邊,把臉挨著姐姐的臉,天真地說:“姐姐莫哭,姐姐莫哭啊!”


    小紅一天衰弱一天,病痛折磨得她翻來覆去,號叫聲聲,做母親的眼睛發直,卻沒有絲毫辦法。三天後,小紅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了,她嘶啞著叫娘,娘貼近去,她說:“娘,我想吃梨子!”倪媽媽哭著說:“兒啊,等你好了,娘買梨子你吃!”心裏明白,哪裏有錢買梨呢?小紅臉上露出笑意,忽然抽動了一下,就再無動靜!


    從床墊鋪下抽出半張破席子,小紅靜靜地裹在裏麵,小芷秀呆呆地看著,不明白這是做什麽?


    天武和娘抬著小紅,到鐵路外挖個坑,小紅在這裏脫離了苦海!


    好多天以後,芷秀在夜裏,還在叫著“小紅姐姐抱我”!


    那年的臘月三十到了,早上,倪媽媽的爹,一個年邁的老塾師背著一隻布袋來看外孫。袋子裏有一斤肉,幾斤糯米,幾個蘿卜,一斤白糖。老人家,走了不少路,額上掛著汗,卻大聲說:“今天過年,把菜好好燒一燒,給孩子們吃!”倪媽媽打起精神和爹說話,送老人出門。


    倪媽媽的心裏是忐忑不安的,大年三十,曆來是窮人的一道關,家裏欠下那麽多的債,按慣例,必須在今天還清。賒的煤、米,借的高利貸,都不能過今天。躲債是很多窮人的除夕節目,倪媽媽無處躲,也不能扔下孩子躲,隻有硬著頭皮等著。


    下午,債主來了。總共五六個,都是鄰近的人,倪媽媽小心翼翼的給每個人倒開水,天武搬來板凳,讓他們坐。


    開門見山,就是錢。實際上,看著這一貧如洗的家境,來人多少有些灰心,但是債不能不要,七嘴八舌,都想收迴自己的帳,說來說去反而說不清了。倪媽媽苦苦央求,說有錢一定還債,今天實在沒有,請各位看在孩子的份上,高抬貴手,放我們今年一年。


    一個瘦長的,戴著眼鏡的人最兇,他是放高利貸的,高利貸這行最忌諱的是心腸軟,他的眼睛在家裏搜尋了一下,發現了老外公送來的袋子。


    “咦?”他嗅了嗅,“肉味”!立即起身進廚房,發現了肉和糯米。


    “好啊,拖著債不還,偷著吃好的!”他逼著倪媽媽:“你這臭婆娘,趕快把菜做了,讓老子們先過年!”在他的帶動下,那些債主們都嚷了起來,聲音越喊越高,小小的芷秀嚇得躲在床後,鑽在一個木桶角落裏一動不動。


    孤兒寡母,麵對一群男人的威逼,戰戰兢兢。


    倪媽媽含著淚,做好了蘿卜燒肉,又把糯米袋子解開,倒了一半,放高利貸的看見了,立刻罵起來:“你這婆娘還敢在老子麵前耍花樣,把米都倒進去!”說著不由分說,將米統統倒進鍋裏。


    當著孤兒寡母,幾個男人大口嚼著肉,一邊還說菜少,瘦子又去找,將倪媽媽攢的幾塊豆腐找出來,把油瓶裏僅有的一點豆油都倒進鍋裏煎豆腐。


    倪媽媽找了兩個小碗,想給兩個孩子盛碗飯,瘦子吼了起來:“混蛋!老子們還沒吃完,你敢讓小王八蛋吃!”吼得倪媽媽打個寒噤,拿著空碗,呆呆的靠牆站著。


    天武隻有9歲,可是再也忍不住了,他望著瘦子大聲罵道:“你們這些土匪!”瘦子站起身,“啪”就是一耳光!天武豁出去,一頭紮在瘦子懷裏,死命地頂。瘦子還想打,債主中有那天良未泯的拉住他,也有人覺得這樣對待孤兒寡母,實在過分了,幾個人這才出門。


    家裏已經被攪得一塌糊塗,灶台上,鍋蓋上,桌子上,到處是糟蹋的飯粒,瘦肉都被啃了,桌子上丟著肥皮子,白糖吃了一半,另一半扔在桌上。倪媽媽哭著,一點一點將飯粒掃進碗裏,將肉皮子和沒吃完的蘿卜熱了熱,給兒子盛了一碗飯,又去叫芷秀,才知道芷秀已經在床後角落裏睡著了!


    外麵,迎神的鞭炮炸得喧天,這可憐的母子三人吃著剩飯,家裏冰窖一般。倪媽媽流著淚對天武說:“兒啊,我和你爹沒能耐,叫你們受苦了。你一定要聽話讀書啊,隻有讀書,才能不受窮!不像你爹媽一樣受欺負!”


    為了躲避那些兇悍的人,倪媽媽將家移到了涵三宮,在這裏她遇到了傅家姆媽,雖然貧窮不能改變,但是有了傅家姆媽,沒人敢欺負這孤兒寡母。


    這孱弱的女子,受生活迫害太多,內心唯一的希望,是兒子能成人。


    生活上一切都節省,唯有燈油不省,她家的油燈,常常點的很晚,天武在燈下讀書,倪媽媽在燈下縫補衣裳。


    冬天,家裏冷氣嗖嗖,芷秀天一黑就睡了,蓋著薄薄的被子,睡了半天,腳還是冷冰冰的。深夜倪媽媽和天武才上床,倪媽媽睡中間,天武床外,芷秀床裏,倪媽媽把芷秀的腳放在自己胸口上暖著,又去給天武拽被子,天武懂事地說:“媽,我壓著被角哩,你還是給妹妹弄好吧!”三個人的衣服,都壓在被子上,抵禦寒氣。到天亮,看見窗子上結著冰花,被子裏,三人的體溫互相暖著,倪媽媽撫摸著兒女,苦心裏也有一絲甜蜜。


    “寧死做官的老子,莫死討飯的娘!”倪媽媽對孩子們這樣說:“幾時我的芷秀長到十八歲,我就可以合眼了啊!”


    老天不讓倪媽媽等到孩子長大。


    那天,她忽然發起高熱來,不大功夫,身上燙的像火,她想咳,卻怎麽也咳不出,不住地抽搐著,唿吸受阻,痛苦不堪。


    窮人沒有生病的權利,醫院是為有錢人開的,倪家連明天的飯都沒有,哪能去醫院?


    天武按照娘說的,不住地用冷毛巾給娘敷著額頭,敷一次,娘就歎一聲說:“我好多了!”


    到了半夜,天武坐在娘的身邊,不知不覺迷糊了一陣,待到睜眼,娘已經沒有聲息了!摸摸娘的頭,溫度低了不少,他忽然覺得不好,開門就往傅家跑!


    傅家姆媽摸著穿上衣服,跌跌撞撞跟著天武走,顏法也披著衣服跟在後麵。倪家一片慘樣,芷秀蜷縮在床角落裏睡著了,倪媽媽靜靜地躺著,眼睛卻是合不上。傅家姆媽的眼淚淌出來,她撫著倪媽媽的眼睛,說:“老妹妹啊,你放不下你的孩子啊!”說著放聲大哭!天武大叫了一聲“娘!”就撲上去,抱著娘不肯放開。小芷秀睜開眼,不解地看著這一切,看見哥哥哭,她也哭了起來。


    傅家人都來了。天鵬把芷秀用被子裹著抱在身上,說:“好孩子,不哭,你媽是享福去了啊!”說著自己也止不住老淚縱橫。傅家姆媽問天武,你媽可有稍微好點的衣服,天武哭著說:“哪裏有啊,我娘是世上最苦的啊!”傅家姆媽拭著淚,找了件補丁稍微少點的衣服,給倪媽媽穿上,顏勝和顏啟把竹床上的雜物拿開,抹淨,將倪媽媽抬到竹床上,蓋上一床舊床單。


    “總得燒幾柱香啊!”天鵬說。叫老二,去敲開雜貨店的門,買一把香來。


    一直忙到天亮,家裏成了靈堂!


    街坊們都來看了看,唏噓不已。小芷秀被嚇住了,不住地叫著娘,天武此刻沒有哭了,他抱著頭,蹲在娘身邊,想著他和小妹妹的命運。


    天武的外公來了,這位年近八旬的老塾師,抹著老淚,看著女兒,口裏喃喃地說:“老天不睜眼,老天不睜眼啊!”他撫著芷秀,顫巍巍地抽出手巾,給外孫女擦淚。


    眼下最急的事情是棺材。外公也窮,倪媽媽家裏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傅家姆媽自己到棺材店去,對老板說:“你做做好事,賒個棺材吧,就算我賒的!”這樣抬來一副薄棺材,又是顏勝和顏法幫著將倪媽媽入殮。到了墳場,臨蓋蓋子,天武對著娘的臉哭著說:“娘,你苦了一輩子,兒子不能盡孝,今天是傅家爹媽的大恩大德,讓你入土。娘你放心去吧,我一定要把妹妹帶大!”說著淚如雨下,所有在場的人都哭了起來!


    外公說要帶兩個孩子走,但是他自己走路都顫巍巍的。天武就說:“外公,你不要操心了,不是姨媽家就要從杭州迴了嗎?等他們迴了,我和姨爹說去,讓他們接受我和芷秀!”外公說這也好。傅家姆媽就說:“老人家放心,天武和芷秀一天沒有著落,我們一天管他們的吃住!我和你女兒是說的來的朋友,她的後人就是我們的後人,我家沒錢,幫不了大忙,孩子的事是一定要做得叫她放心的!”說著就安排,讓天武和芷秀即刻住進傅家,芷秀和顏珍睡,天武和傅家弟兄們擠一起。外公看見這樣安排,算是放心離去。


    可憐的老人,每隔兩天,都要走十幾裏的路,來看看外孫!


    天黑之後,芷秀有時發呆,想著娘。傅家姆媽把芷秀抱著,摸著她,念著古老的童謠。芷秀常常就這樣含著淚睡去。


    等了一個多月,天武的姨媽從杭州迴來了。


    姨爹姓萬,是法官,家裏有三個孩子,一迴武漢,就買了一個小院落,院子裏有四五間平房。他是應湖北地方法院邀請來做法官的,法院給了他一筆安家費。


    天武去見姨媽,說了娘的事,姨媽也落了淚。說到接受兄妹倆,姨媽卻沉吟了。


    “你姨爹的收入也不高……”姨媽似乎很犯難。天武苦苦哀求,說自己可以去外麵做工,但妹妹實在沒有地方可去,求姨媽和姨爹說說,把妹妹芷秀收留下來。


    姨媽留天武吃飯,安慰他不要著急。等到天黑,姨爹迴了,姨媽和他嘀咕了好長時間,天武在外麵,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終於,姨媽出來,高興地說:“明天去把芷秀接來吧!你也可以安心去做工了。你姨爹說了,年輕人,還是要讀書,姨爹找人讓你上夜校!”


    天武的心這才安下來。


    芷秀按照吩咐,托著一個瓷茶盤,上邊放著四杯冒熱氣的茶杯,輕手輕腳走進客廳,給客人送茶。


    姨爹坐在太師椅上,嗬嗬笑著,和客人說話,客人們穿著緞子長袍,或是黑呢子製服,大聲地和姨爹哈哈笑著。


    正預備叫聲姨爹,猛然想起,姨媽再三囑咐,在客人麵前,絕對不可以說是親戚,否則將要受懲罰的!芷秀不由身上一機靈,慶幸自己提醒了自己。


    最怕姨媽不要自己了啊!娘沒了,姨媽再不要,到哪裏去呢?


    送了茶,還要送瓜子,跟著就要去提來那隻茶炊,給客人的杯子裏添水。那隻銅做的茶炊很重,芷秀提得很吃力,她用全力提著,有時,在路邊偷偷歇一歇。


    “小姑娘,很能幹啊!”客人有時候讚揚她兩句。姨爹曾告訴她不要多說話,她牢牢記住了,這時候她應該一聲不吭,麵帶微笑,恭恭敬敬退出來。


    出來後,要趕緊去夥房。大家人家,燒的大灶,做飯的師傅年紀已經六十,專管炒菜,燒火是芷秀的事。


    開始芷秀不會燒火,哥哥教她:“人要忠心,火要空心!”將兩根粗點的柴火架在灶膛兩邊,再將稍微細小的木柴架在粗木之間,點上火,用嘴吹一吹,火就燃了。


    芷秀學得很快。娘在的時候,她做什麽都懵懵懂懂的,現在娘不在了,她忽然變得懂事了,什麽事情,別人一說,就能做了。


    有時她也想,要是娘還在?馬上一陣心酸。三歲死了爹,九歲死了娘,小小年齡,暗地裏也知道歎息自己的命苦!


    洗碗、掃地,倒馬桶,芷秀手腳不停,哥哥囑咐,姨媽姨爹收養不容易,不能偷懶。哥哥暗地裏對她說過,有一天他要出頭的,那時候他要把她接去,好好享福。


    芷秀的心裏牢牢記著哥哥的承諾,一個人的時候,想著想著,心裏就覺得舒坦些。


    “姐姐,你到哪裏去了?”一個背脊佝僂的孩子在屋簷下叫她,是小表弟德濟。這孩子從小就有些駝背,怯生生的,他對芷秀很親近,成天一口一個“姐姐”,喊得人心疼。芷秀走近去,為他擦了擦鼻涕,牽著他的小手,到客廳裏。


    “弟弟你在這裏玩啊,姐姐做事。”芷秀拿一個布做的娃娃放在德濟手裏,叫他坐在椅子上,轉身去掃地。德濟很快就跟在她身後了,芷秀走一步,他也走一步。


    燒火的時候,他也會到芷秀身邊,看著灶膛裏熊熊的火焰,問芷秀:“姐姐,這火裏麵有什麽東西啊?劈劈啪啪的!”


    姨媽看這孩子連芷秀,就叫芷秀每晚給他洗臉洗腳。把他的臉洗得紅紅的了,又為他鋪好被子,讓他睡進去,那孩子總要對芷秀說:“姐姐,明天還來給我洗臉啊!”這孩子心眼善,有時候,姨爹從外地帶了好吃的點心迴來,一般是不給芷秀的,兩個少爺、一個小姐也隻能一人分一點,德濟總是把他的一份藏得嚴嚴的,沒人的時候,悄悄走到芷秀這裏,把點心往芷秀口裏塞。


    每天,要到少爺們都睡了,姨媽房裏也靜了,芷秀才能去睡。芷秀睡在雜物間,房子不大,堆著各種袋子,木器,靠窗用木板搭了個鋪板,就是芷秀的床。


    開始的時候,芷秀天天夢裏都以為是和娘睡在一起哩!腳還是放在娘的懷裏,娘的手還是那樣把自己緊緊摟著。一下子驚醒,哪裏有娘啊?四下是一片可怕的黑暗。空空的屋子,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猛然想到娘已經去了啊!這世上再沒有疼自己的娘了,自己是睡在雜物間裏,周遭沒有親人!芷秀在黑暗中睜大眼睛,興許娘的模樣會從什麽地方出來吧?但看到的隻有黑暗。“寧死做官的老子,莫死討飯的娘!”娘生前這樣對他們說。如今永遠沒有親娘了!眼淚順著芷秀的臉頰流下來,流進做枕頭的襖子裏。娘啊,我好想你!芷秀輕輕念著,在模模糊糊中又慢慢睡去。


    天武隻能在歇工的日子來看看妹妹。天武在一家染料廠學徒,晚上睡在倉庫裏,一個月隻有兩天休息。還隔著好多天哩,芷秀就在心裏暗暗算著,等著哥哥來的日子。天武學徒是隻管飯,有很少的零用錢。他把這些錢都攢著,到那一天,買些吃的給芷秀帶來。


    天武進了門,先要去給姨爹姨媽請安,說些話,等姨媽說“去看看芷秀吧”,就趕緊出來,到夥房去,妹妹正睜著眼睛等著哩!


    芷秀往往一看到哥哥就哭起來!她隻有十歲啊,哥哥如今就是娘一樣!哥哥拉著她的手,問她身體可好?晚上睡覺冷不冷?吃飯能不能吃飽?哥哥看周圍無人,悄悄把一個小包拿出來,叫妹妹放好,裏麵是吃的點心,夜裏吃。有一迴,是冬天,天武去拉芷秀的手,卻發現那手凍得像肉包子。天武趕緊去街上買了凍瘡膏,不敢叫人看見,把芷秀偷偷叫進雜物間,親手給她一點點搽著。搽完,把膏藥放在墊鋪下,囑咐芷秀一定記得夜裏還搽一遍。


    在這個時候,芷秀覺得哥哥是那樣親!她把頭靠著哥哥,享受著親人的溫暖。


    “哥,你的書讀得怎麽樣啊?”天武堅定地說:“我天天去讀,我一定能讀出來的!”天武在一個為工人辦的夜校裏讀書,每天晚上,吃過飯,他準時去學校,夜裏迴來,在倉庫的昏黃燈光下做作業。老師已經多次表揚了他,預言他一定能學出來。


    “妹妹,記得咱爹媽是怎麽死的嗎?”芷秀說:“記得,爹媽是窮。”天武說:“娘死之前對我說,一定要讀書,做一個不受人欺負的人,為爹娘出口氣。我永遠記得娘的話!”還有話他沒說出來,那就是他一定要把妹妹帶大,帶好,讓妹妹也不受欺負。


    姨爹事情多,白天很少在家,晚上常有應酬,迴來也很晚。姨媽成天在家,芷秀和姨媽接觸最多。姨媽胖胖的身體,穿著旗袍,說話要緊不慢的,句句都有分量。


    姨媽對芷秀,規矩很嚴,做事一定要勤勤懇懇,不能睡懶覺,不能說謊,說話不能搶著說,笑的時候,牙齒不能露出來。


    “女人生在這世上,就是吃苦來的!”她這麽對芷秀說。芷秀來了之後,原來雇的一個老媽子也辭退了。姨媽自己,倒沒有多少事情可做,下午一場麻將是必定要打的,除此之外,就是天天要問幾個孩子的功課。德濟還小,大少爺和小姐都在洋學堂裏讀書,每天晚上,他們要把一天的功課向媽匯報,然後在明亮的電燈下,各自一張桌子,靜靜地做作業。


    芷秀從窗口經過,看著那溫馨的燈光,羨慕極了。


    一盞昏黃的電燈吊在夥房中央,芷秀蹲在一隻木盆邊,用力搓著盆裏的衣服。很厚的棉布,水打濕後,很重。搓啊搓,芷秀的力氣快沒了,但是她一刻也不停息。


    娘啊,你去了哪兒啊,丟下我,好孤單啊!娘最後的模樣在芷秀眼前浮現,娘眼睛裏有著永遠拭不去的憂愁。


    有時洗著洗著,會蹲在地上睡著了。等被夜風吹醒,夜已經深了,院子裏靜靜的,那些厚重的衣服,怎麽也擰不幹,隻好把它們一件件晾在繩子上,由它們滴著水。


    收拾好盆子,關上燈,芷秀摸著迴到雜物間,倒在床上,黑暗中睜著眼睛。


    哥哥此刻在做什麽呢?在夜校裏,還是在昏暗的倉庫角落裏?老天保佑吧,保佑我的哥哥!


    哥哥是芷秀的希望。娘沒了,哥哥像娘一樣疼她,隻要有哥哥,這世界就不是那樣黑暗。


    每晚臨睡之前,芷秀都是把親人念在嘴裏,然後才把眼睛緊緊閉上


    時間流水一樣過去,不知道過了多少天,太陽每天從院子東牆照進來,從西牆落下去。月亮每晚歇在靜靜的院子的樹梢上,靜靜地看護著芷秀。


    娘的模樣已經有些模糊了,夢裏已經沒有娘溫暖的懷抱了。


    那天下午,把中午吃飯的碗筷收拾好,表弟德濟午睡去了,老廚師躺在一張靠椅上打鼾,芷秀悄悄走迴雜物間,在鋪上打個盹。


    “芷秀,芷秀!”聲音好親切,似乎是哥哥。不會是夢吧?這樣的夢做的太多,芷秀都分不清哪是夢幻,哪是現實。她沒有睜眼睛。


    又是一聲,有人輕輕搖著她的身子。是哥哥!隻有哥哥的手,能這樣溫柔地搖著她。


    芷秀睜開眼,哥哥就在床邊站著哩!哥哥今天紅光滿麵,臉上都是笑,看著芷秀,眼睛裏能放出光來!


    芷秀疑惑地看著哥哥。從娘走後,從未看哥哥這樣高興過。“哥,你怎麽啦?”


    哥哥的聲音都有些顫抖:“有個大大的好消息,我終於熬出來了!你也要出頭了!”芷秀一下坐起來,拉著哥哥的手,還沒聽哩,就和哥哥一起笑起來。


    半天聽明白了,哥哥考上了慈善學校!這才真的是好消息!


    “許老師對我真好啊,你不知道,要是沒有許老師,我是考不上的!”天武結結巴巴地說,這次的名額很少,是夜校老師多次到慈善學校去,找負責人談,把天武的成績單拿去給人看,把他寫的日記給人看,把他的身世說給人聽,這樣感動了學校負責人,一致同意接受天武。


    進了慈善學校,就意味著讀書不要錢,住宿不要錢,還供應夥食和衣服!


    “芷秀,要是媽活著,你說她高不高興?”


    說到媽,芷秀眼睛又紅了。媽要是活著多好!


    天武拉著芷秀的手,到姨媽那裏去。姨媽聽了這事,也很高興,說你姨爹的一番心思總算沒有白費,當初他找人要你讀夜校,我還犯嘀咕哩,沒想到你這樣爭氣!


    姨媽還特意要芷秀下午不幹活了,陪哥哥一起逛街去!


    對於芷秀,今天是個特大的節日。


    兄妹倆手拉手,從屋子裏出來,小表弟德濟跟在後麵問:“姐姐,你什麽時候迴來啊?”芷秀親切地彎腰親了他的臉一下,柔聲說:“今天姐姐有事啊,你在家乖乖的,姐姐迴來帶餅子你吃!”德濟聽話地嗯了一聲。


    天武帶著芷秀,筆直朝前走。


    “哥,哥,不是去逛街嗎?”芷秀看方向不對,小心地問:“這是到哪裏去啊?”


    天武悶悶地說:“去跟娘說一聲。”


    娘的墳頭上,已經長出了厚厚的青草,芷秀蹲下去,呆呆地看著那圓圓的土堆。這裏麵躺著她最親的人,冬天的夜裏,娘用微弱的體溫暖著他們兄妹的情景又浮現在芷秀腦海裏。


    天武點著了紙錢,悠悠的黑煙升起來,天武眼裏滿是眼淚。“娘,您的兒子沒有忘記您的囑托。娘,我會把妹妹帶好的,您放心吧!”


    燒完紙錢,兄妹倆給娘磕了頭,依依不舍地離開。


    迴到街上,天武帶芷秀去吃湯包。芷秀說:“哥,湯包那麽貴,就吃麵條吧?”天武說:“今天咱們有錢!”他點了一籠三鮮湯包,心滿意足地看著妹妹吃,自己也吃。長這麽大,兄妹倆是第一次吃湯包。


    還剩兩隻湯包,芷秀用紙包起來,要帶迴去給表弟吃。


    天武把妹妹送到門口,說:“以後我來得更少了,我要用功讀書。等我有了結果,就來接你!”


    芷秀說:“哥,你去用功吧,我會照顧自己的,你也要注意身體!”


    那天,芷秀做什麽都是高興的,抹桌子的時候,竟然還哼起歌來!小表弟德濟看著姐姐樂和,他也樂和,跟在芷秀身後,真像個小陀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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