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爺爺還真睡了,這可苦了我二爺爺,睡也不是,坐也不是,豎起耳朵,聽著周圍的動靜。


    抓偷水賊的百十號赤腳板漢子,打著燈籠火把,拿著鋤頭,扁擔,短棍,暴吼著,衝到臥槽壩上,沒看到一個人影。


    為首的青蒿老倌子,大叫道:“這裏沒有人,我們馬上趕到賀家壩去,一定要抓住偷水的賊!打得他們發黑眼暈!”


    這群急紅了眼的漢子,趕到賀家壩,團團圍住我大爺爺和二爺爺,嘴巴子裏,不幹淨的話,像炮彈一樣射。出來:


    “捉到了!捉到了!兩個偷水的賊,在這裏睡懶覺!”


    “動手嗎?青蒿老爺子?”


    青蒿遠遠地答應:“莫急!莫讓他們跑了!等我來看看,這兩個偷水的賊,是不是頭上長犄角?我來把犄角鋸下來!”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這兩文屌屌的話,是剪秋的爺老子,雪膽老爺子的口頭禪,我大爺爺拿來活用。“青蒿,青蒿大孫子,是你叫你們的兄弟,想打我?”


    青蒿老倌扒開眾人,火光照射之下,見是我大爺爺,說:“枳殼大爺,你是為老不尊呢!萬千的好事不去做,為什麽去龍潭壩偷水?”


    “放你娘的狗屁!”我大爺爺說:“我枳殼大爺是這樣的人嗎?你跟著我去看看,臥槽壩一滴水都未放下來,賀家壩裏沒幾桶水。我要是偷水的話,為何不把臥槽壩撬開?躺在這裏睡大覺?”


    青蒿老倌說:“剛才你們有沒有看到,臥槽壩撬開沒有?”


    一個老漢子說:“沒有撬開。”


    青蒿老倌說:“枳殼大爺,我們錯怪你老人家了,對不起呀。”


    我大爺爺說:“什麽時候,什麽事,都不能胡亂肏腮,不能指奸為盜。青蒿,你現在和我說實話,是誰撬開了你們的龍潭壩?”


    青蒿說:“道理上,誰得了好處,誰的嫌疑最大。應該是倒掛金屋場的人,偷的水。”


    青蒿老倌帶著一幫人,走到臥槽壩,隻見車水用的水車子還在,恨恨在說:“兄弟們,砸爛它!”


    “倒掛金屋場偷水的人,大約是做賊心虛,人屍不見了。”青蒿老倌說:“河水這東西,不會往龍潭壩高處流。這便宜,不能讓偷水的人白占了。幹脆,撬開臥槽壩!”


    臥槽壩四尺八寸寬的泄洪口一撬開,差不多三四股灰籮大的水,不到半個時辰,把賀家壩蓄滿了,滿溝渠的水,向下方流去。


    我大爺爺說:“老弟,你快點下去,幫夏枯和紫蘇兩姊妹,去守水。你順便問一問,三伢子決明,迴家了沒有?”


    我二爺爺走到林家灣,雞叫第三遍,天很快要亮了。夏枯從油子樹下鑽出來,說:“叔叔,圳坑裏的水,怎麽突然這樣大了?”


    我二爺爺說:“夏枯,說來話長,我明天告訴你。我問你,決明迴來了沒有?”


    “哪裏迴來?”我五姑母夏枯說:“我們以為三弟在賀家壩呢。”


    “夏枯,你和紫蘇都迴去,太累了,睡上一個時辰。吃了早飯,依舊來守水。”


    大約卯時,我爺老子決明,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在大海中遊泳,實在沒有力氣了,即將沉入海底。


    我爺老子醒過來,才發現,自己頭發上、眉毛上、臉上、衣服上,都是露水。手一摸,濕漉漉的。連打了十幾個噴嚏,最後兩個,打不轉,卡在喉嚨裏。鼻子滴著清水,應該是感冒了。


    我爺老子來迴走動,擺著手,抖著腳,指望身上增加點熱量。


    這個時候,天為什麽還不亮呢?


    醒過來後,我爺老子決明,立刻覺得饑餓。感覺體內,有一股熊熊燃燒的火,不停不休,在燎烤著胃和腸子。腸子裏,有驚雷在奔跑。胃和腸子在劇烈地蠕動,像兩隻老虎,在橫衝直撞。


    我爺老子冰涼的四肢,引發全身的肌肉,抽搐,就發了羊癲瘋一樣。


    突如其來的昏厥,使我爺老子摔倒在草地上。腦殼在轟鳴,耳朵在轟鳴,鼻孔在抖動。


    媽媽,養我的媽媽,決明要死了。


    媽媽,生我的媽媽,決明要死了。


    爺老倌,大爺老倌,你們快點過來,把你們的兒子,抱迴去呀,背迴去呀。


    我爺老子躺了半刻,又清醒過來。仿佛看到,自己的親生母親,慈菇,拍著胸口在大喊:


    “迴來呀,迴來呀,決明!決明!”


    我大爺爺在喊:“三伢子,決明,你要記得,什麽時候,你都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點苦,這點累,這點餓,算什麽呀!”


    我爺老子身體內,有兩個聲音,在說話。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在說:我會餓死,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呀。另一個男子漢聲音在說:男子漢,大丈夫,有手有腳,怎麽會餓死?笑話。


    這個時候,我爺老子,不需要月亮,不需要黑暗,甚至不需要太陽,僅僅需要一個彎彎的、小小的、帶著泥土的紅薯。


    這個小小的紅薯,忽然,變作了一個小小的仙女,在我爺老子的腦門上飛舞。我爺老子伸手去抓,小仙女總是格格笑著,側身滑過。


    我可憐的、七歲半的爺老子,又快要昏迷了!但是,胃在劇烈地翻動,我爺老子忍不住嘔吐。


    其實,我爺老子沒有什麽可吐的,隻是吐著青痰,吊著長長的涎絲,不肯從嘴巴皮上滑落。


    借著熹微的晨光,我爺老子的目光,在搜尋一切可以吃的東西,或者疑似可以吃的東西。


    在我爺老子一丈多遠的地方,有一株根蔸快碳化了的灌木,居然長著三五根枝條,枝條上長著對生的綠葉片,粗厚的葉片邊沿,有一圈細細的絨毛。


    這種樹葉子,我二爺爺告訴我爺老子的食譜裏,沒有說過,可不可以吃。但我七姑母紫蘇,告訴我爺老子,它的名字,叫做山豬草,或者叫山葉子。春天裏長出的嫩葉子,可以一把一把地捋下來,摻在其他豬草裏,斬碎,煮熟,拌上老糠頭,攪拌勻稱,生豬愛吃。


    我爺老子一想,人畜是一理,既然豬能吃,人就能吃。一個人到了需要食物救命的時候,哪還有什麽超出牲畜的優越覺呀。所謂優越感,是虛之又虛的愚蠢呢。


    我爺老子嘀咕:山葉子,我不怕你!是我吃了你!不是你吃不了我!


    我爺老子擔心,自己若是站著走,恐怕被突如其來的昏厥而摔傷,隻能手腳並用,強迫自己,慢慢爬行。


    正如我們家養的豬,從來沒有抗拒過山豬草煮的豬食,我爺老子,更不能抗拒山豬草葉的誘惑,我爺老子哆哆嗦嗦的嘴巴,正好被磕磕碰碰的牙齒咬,扯到嘴巴裏,一點一點地嚼,一點一點咽下去。


    我爺老子決明,感覺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欣慰,眼淚飆出了眼框,我不會死!這個悲慘的世界,終究有我狂歡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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