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跟他計較什麽?”


    魏福音穩住宋炳文,轉頭看向小伍子,眸光熱忱,“阿修,知道你活著,對我來說是最大的驚喜,隻是今日天色太晚,我得迴宮了,明日我再來看你,我們再好好說話。”


    “好!阿音,我等你。”


    小伍子綻開笑容,白淨細嫩的臉上稚氣未褪,魏福音卻再次感到心中一陣哀慟的波瀾。


    若不是因為她,他現在怕是已經娶妻生子了吧?


    亦或是像他幼年立下的豪言壯誌,有朝一日考取功名,修身立言,拜官進爵,也未可知。


    總歸比如今要好上一萬倍。


    連一個男人最基本的尊嚴都被剝奪,對於阿修來說,這樣不完整的人生,會否讓他有一刻後悔,結交她這個朋友呢?


    憶及當年行刑的時候,他也不過才八九歲的年紀,正是最天真無邪、蓬勃蓊鬱的年紀……


    迴宮的路上,宋炳文還在介意方才小伍子的評價,心中突然升起明日卯時就去校場操練的衝動。


    反正魏福音每日辰時起身,辰正初刻才動身去太學院,他有一個半時辰可以練武,若是這樣堅持一個月…不知能不能打的那個小太監跪地求饒。


    一念既起,他便立刻升起了鬥誌。


    卻還是不免要關心一下這個“阿修”究竟是何方神聖,竟同魏福音和裴衡都有牽扯。


    “公主,剛才那個小太監,是什麽來頭?”


    魏福音倒沒嫌他多事,似乎為了打發迴宮路途的枯燥乏味,突然悠悠反問——


    “小侯爺,要聽聽我和裴衡的故事嗎?”


    ……


    -


    【阿音視角】


    往事曆曆,恍如昨日。


    我父親是衛國公,一品大將軍,夏家最忠烈的嫡長子,夏巡。


    我母親是軍妓。


    當年母親的母家獲罪,牽連了家中女眷,發賣的發賣,充妓的充妓,母親因為姿色出眾,進了軍營的第一夜,就被送入了首領將軍的營帳。


    從此,母親便在我父親的營帳裏,安下身來。


    半年後,父親領兵攻下了西陵藩國共計三十餘座城池,獲封柱國,世襲一等爵位,班師迴朝之日,將已懷有三個月身孕的母親帶迴了府,給了妾室名分。


    兆成四十九年,我母親誕下我後,大損元氣,纏綿病榻半年後,含恨而終。


    父親給我起名夏書音。


    許是受了主母的指示,家中上下皆喚我阿音,到我要進學堂的年紀,父親才勒令家中仆役糾正對我的稱唿。


    在家中便罷了,在外頭得給我留個麵子,恭恭敬敬喚一聲“二小姐。”


    兆成五十五年,我母親的母家罪案平反,朝廷翻案,赦免了所有尚在服刑的族人,又賞了族中後代官職和銀錢,那些枉死的族人也紛紛被記錄成冊,追加了些不痛不癢的封號。


    我母親沒在軍營裏吃過太多苦頭,但念在她是為朝廷命臣誕育子嗣而死,因此被追封為敬國夫人,我也因此獲得了入太學院念書的資格。


    沒錯。


    我是中原大成第一個被準入太學院的庶女。


    我在太學院認識了好多朋友。


    我那時候年紀小,長得像個珍珠粉團兒,王孫貴族家的男兒郎總喜歡欺負我,等到我漸漸抽條了,他們非但沒有放過我,反倒開始變本加厲起來。


    那時候,阿修告訴我,他們隻不過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力罷了。


    我很相信阿修的話,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她是我乳娘的兒子,並不是衛國公府的家奴,因為乳娘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一墜地便落了奴籍,所以隻將阿修養在府外一處破宅子裏。


    阿修是我在宮外最好的朋友。


    而裴衡,則是我在宮裏最好的朋友。


    我第一次見裴衡,是他被一群小公子圍在中間,所有人半褪下褲子對著他撒尿。


    太學院的女孩們紛紛羞得捂臉逃走,我卻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橫膽,衝進那群小公子中間,剛準備叉腰罵人,卻發現他們反倒紅著臉提褲子,落荒而逃。


    後來阿修又同我說,那是他們害羞了,在喜歡的姑娘麵前光屁股,再厚的臉皮都要遁地。


    我卻管不了那麽多。


    小裴衡抽條晚,明明比我還年長一歲,卻瘦小得叫人心疼,個頭隻到我的肩膀,細長的胳膊仿佛輕輕一折便能拗斷。


    這樣幼雀般的孩童有什麽錯?


    隻因為他是寄人籬下的外邦異族,就沒有資格反抗嗎?


    我告訴他,我叫阿音,我嫡母是敬國夫人,雖然已經不在人世,可是她給我留下了最尊貴的榮耀,我是唯一一個可以入太學院的庶女,隻要我在太學院一日,便不會再讓旁人欺負他。


    小裴衡愣了好一會兒,就開始抱著我哇哇大哭。


    後來,我的身邊就多了一個小跟屁蟲。


    半年後,長公主魏福音也到了入學的年紀。


    太學院一下子熱鬧起來。


    眾人都說,太學院雙姝,連名字都共用一個字,實在是緣分匪淺。


    我雖有意和長公主做朋友,卻也知道,她根本沒將我放在眼裏。


    那些從我這裏討不到好處的公子哥們也漸漸轉移了目標,變換了方向,一窩蜂擠到了公主身邊。


    我依舊和小裴衡形影不離,從前我教他執筆,後來卻變成他教我寫字,從前我拿功課考他,後來卻變成他指出我功課中的錯處。


    我承認,小裴衡比我聰明多了,學什麽都快。


    有了他鞭策我進益,我的功課得到了夫子們的一致誇讚,十歲那年,我寫出了名動京城的《頹垣賦》,素日裏對學生們總板著臉的嚴學士看了我的文章,喜不自勝,脫口而出稱我為“中原明珠”。


    後來,這個諢號不知怎的傳入了長公主耳中。


    嚴學士被抄家那年,我十一歲,入太學院已經五個年頭。


    一切都來的太快了,快到我措手不及。


    我沒辦法相信,一個十歲出頭的女孩,竟能有這樣刻毒陰損的心性,一點一點將我身邊所敬所愛之人毀掉,目的是讓我成為最孤立無援的可憐蟲,隻靠她的施舍活著。


    大哥、二哥和長姐對我的態度越來越冷淡,這便罷了,有一日,連阿修也不在國公府小門的歪脖子樹下等我了。


    我發了瘋地找阿修,卻沒得到他半點音訊。


    我失魂落魄了幾日,再去太學院上學,看到一身小太監打扮的阿修站在長公主身邊,恭恭敬敬捧著雙手,接她吐出來的果核,那一刻,我再也沒忍住。


    我和魏福音打了一架。


    我們互相將對方頭發扯爛,在臉上留下彼此的指甲印,她比我狠,用簪子給了我一下,正中腰部,我被抬出宮去,昏了一天一夜。


    醒來後,父親告訴我,他盡力替我平了此事,但是等我恢複後,依舊要去太學院向長公主磕頭請罪。


    我對父親說,“爹,這個學,我不上了。”


    父親竟然舒了一口氣,然後認真地望著我,告訴我,即便如此,我依舊要向長公主賠禮認錯。


    後來,我聽說,小裴衡替我抱不平,卻被長公主找人扔進了千鯉池,本來是要溺死他的,掌事太監聞訊趕來,及時阻止,避免了可能引發的兩國動亂。


    東離質子,到底不比尋常百姓的孩子,可以任由發揮,隨意處置。


    饒是這樣,小裴衡受了驚嚇,染了風寒,在病榻上養了半個月,才漸漸好轉。


    我腰傷恢複,入宮請罪那日,小裴衡就縮在太學院門口的矮石獅子旁,一雙委屈的琥珀眼直勾勾盯著我,沒等我說話就小跑上來拉我的手。


    “阿音,你別怕,這筆賬,我日後定為你討迴來。”


    我忍著眼淚,攥著手心,開口冷嘲——


    “你一個沒用的質子,爹不疼娘不愛,被送來中原做人質,有什麽本事替我抱不平?”


    “裴衡,你以為你是誰?”


    “拜托你別再打著我的旗號得罪人,從此以後,我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別拖累我,跟著你一起倒黴。”


    那天,裴衡在院門外的毒日頭底下站了很久。


    我在院內長公主跟前的石磚地上跪了很久。


    後來,我和裴衡再也沒見過麵。


    再後來,我聽說,阿修被人活活打死了。


    理由卻很簡單,隻是因為……


    他沒接住長公主吐出來的果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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