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威王站在一塊由麻布製作的巨幅楚國版圖前麵,眉頭緊皺,一動不動。令尹景舍手拄拐杖,站在右側。


    自愛子景合戰死疆場後,景舍一下子老了,頭發幾乎全白,平時極少出門,國事更不多問。此番越人襲境,威王緊急召請,景舍這才拄起拐杖,匆匆忙忙地一路趕到章華台。


    版圖上標著許多箭頭,北部項城、陘山一線是魏人,西部房陵一線是巴人,西北商於穀地是秦人。魏人的箭頭直指項城、方城,巴人的箭頭直逼房陵,威脅郢都,秦人的箭頭呈多個方向,直指漢中、襄、鄧、宛等處。另有兩支箭頭位於東部,顯然是新近添加的,特別粗大,一支沿江水上行,是越人水路,另一支沿江北上行,是越人陸路。兩支箭頭幾乎並駕齊驅,逼近昭關,方向是雲夢澤。


    楚威王凝視著這些箭頭,有頃,轉對內宰:“昭陽、屈匄幾時可到?”


    “迴稟大王,”內宰小聲應道,“若是不出意外,昭大人明日午時可至,屈大人後日申時可至!”


    楚威王“嗯”出一聲,目光重又迴到版圖,盯有一時,轉向景舍,輕聲歎道:“唉,寡人深悔不聽老愛卿之言,倉促伐宋,折兵六萬不說,這又丟掉陘山,處處被動!”


    景舍老淚流出,哽咽道:“大王能有此悔,臣心中甚慰!”


    “老愛卿請起,”楚威王扯住景舍,攙扶他走到殿中幾案前坐下,自己也於主位坐了,望著他道,“眼下局勢,老愛卿也都看到了,魏人奪我陘山,秦人占我商於,巴、蜀起爭後,巴人東移,迫我房陵,寡人正自苦悶,越人這又水陸並進,真就是雪上加霜啊!”沉吟許久,“寡人思來想去,苦無對策,今召老愛卿來,是想聽聽你的高見。”


    “王上,”景舍奏道,“兩人相爭,力大者勝;兩家相爭,人多者勝;兩軍相爭,將智者勝;行兵布陣,不在兵多糧多,而在將軍智謀。魏有龐涓,不可與其爭鋒。秦人占我商於,短期內無力再與我爭。巴、蜀起爭,巴人之敵在蜀不在我,雖然東移,並不可懼。眼下可懼者,唯有越人。越人與我習性相近,知我甚深,況我精銳盡在西、北,腹地空虛,不堪一擊。越人近海,習舟船,善水戰,舟師所向無敵。我近年為爭中原,隻重戰車步卒,幾無舟師可與爭鋒。越人若是逆江水而上,勢必長驅直入,經雲夢澤進襲郢都。”


    “老愛卿所言甚是。”楚威王連連點頭,“如何禦敵,老愛卿可有良策?”


    “依臣之見,”景舍將早已想好的思路和盤托出,“我可遷徙都城,遠離雲夢大澤,暫避越人舟師,以免當年吳禍重演。”


    楚威王眉頭微皺:“遷都可避越人舟師,越人陸師又當如何?”


    “迴稟王上,”景舍緩緩說道,“自勾踐以來,楚、越之間雖說互有侵擾,卻無大爭。越王無疆繼位之後,更是以齊人為敵,以爭鋒中原為國策,與我井、河兩不相犯。此番越人竟於一夜之間掉轉矛頭,轉而攻我,實令老臣費解。王上,有果必有因,臣以為,我可避其銳芒,遣使至越,尋出其中蹊蹺,與越人和談,或可化幹戈為玉帛,以四兩撥千斤。”


    “老愛卿之意是與越人和談!那??魏人呢?”


    “亦可和談。”


    楚威王的臉色漸漸陰沉,末了哼出一聲:“我大楚世代征戰,擴土數千裏,及至寡人,先失商於,後失陘山,喪師辱國,四麵受敵,老愛卿卻是東也和談,西也和談,南也和談,北也和談,叫寡人百年之後,如何去見列祖列宗?”


    “迴稟王上,”景舍卻是不急不躁,“老臣未曾說過西也和談。”


    楚威王一怔,身子微微趨前:“老愛卿是說,西圖巴、蜀?”


    “我王聖明。”景舍點頭,“巴、蜀縱橫兩千裏,多奇珍異寶,盛產粟米,更為我西部屏障,我若趁其內爭,分兵奪之,既除西顧之憂,又得沃野千裏,豈不是好?”


    楚威王閉目沉思有頃,起身道:“老愛卿所言甚是,隻是,此事關係重大,待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奪。愛卿年歲大了,走這幾十裏路,想也累了,可到偏殿安歇。”


    景舍起身,緩緩跪下,叩道:“大王萬安,老臣告退。”叩畢,顫巍巍地拄杖退出。


    兩位宦人看到,上前攙扶。景舍甩開二人,徑自走下三休台。三休台的台階共有二百四十級,每八十級為一休,設一平台。景舍下不到四十級,竟就累了,坐在台階上喘氣。喘有一陣,起身欲走,看到太子槐領著張儀健步上台。跟在他們身後的是四個大力楚卒,吃力地抬著一個大木箱,箱中不知裝著何物。


    景舍候立台上,見太子走到跟前,躬身揖道:“老臣見過殿下。”


    太子槐還一揖:“愛卿免禮!”


    景舍斜睨張儀一眼,朝太子槐再揖:“老臣告退。”不及太子迴禮,拄杖徑下台階,拐杖落在石階上,發出“嘚嘚”的聲響。


    張儀盯住景舍的背影,看著他又下八十級,坐在二休台上喘氣,這才迴頭對太子槐道:“敢問殿下,此人可是令尹大人?”


    太子槐亦收迴目光:“正是景愛卿。”


    張儀讚道:“令尹大人手中的那根拐杖不錯,想是楠木做的。”


    “嗬嗬嗬,”太子槐笑道,“張子搞錯了,在楚地,楠木是做壽材用的,不好用作拐杖。景愛卿的拐杖應該是紫檀木。”


    “哦?”張儀亦笑一聲,“是張儀看走眼了!方才怎麽看它,都覺得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似也明白了張儀的話外之音,輕歎一聲:“唉,景愛卿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的確老了!張子,台上請!”


    二人大步上台,徑直走至前殿。


    早有宦者入報,內宰迎出。


    太子槐止步,轉對張子道:“張子在此稍候,待本宮奏過父王,即請張子。”


    張儀拱手道:“有勞殿下!”


    太子槐跟著內宰步入殿中。張儀候有一刻,內宰複出,在門口大聲唱宣:“王上有旨,宣中原士子張儀覲見!”


    張儀整整衣襟,跟在內宰身後,大步入殿。


    楚威王正襟危坐,太子槐侍坐於左首下方。威王麵前的幾案上擺著一隻棋枰,枰上放著黑白兩盒棋子,對麵空置一個席位,顯然是留給張儀的。


    張儀趨前,距威王五步跪下,叩首:“中原士子張儀叩見楚王陛下!”


    楚威王將他細細打量一番,微微笑道:“寡人頗愛縱橫之道。聽太子講,張子棋藝高超,天下莫敵,寡人心向神往,特此設下棋枰,還望張子不吝賜教!”


    張儀再叩:“是殿下錯愛。大王褒獎,儀愧不敢當!”


    楚威王又笑一聲:“張子莫要自謙。”手指對麵空席,“張子平身,看座!”


    張儀謝過,起身坐於威王對麵。


    楚威王拿過用貝殼做的白子,將裝有黑棋子的檀木盒子推給張儀:“張子是客,請執先!”


    張儀拱手謝過,接過盒子,摸出一子,兩眼盯住麵前的棋枰。


    威王候有一時,見張儀遲遲不落子,看向張儀:“張子為何不落子?”


    “稟大王,”張儀應道,“儀在觀這棋枰。”


    “咦,”威王奇道,“這棋枰怎麽了?”


    “在儀眼裏,”張儀抬頭看向威王,“此棋乃鄉野所弈,非大王所弈!”


    自己弈過數十年的棋枰竟被說成是鄉野所弈,威王麵上掛不住了,將手中棋子慢慢放迴盒中,語氣變了:“敢問張子,寡人當弈何枰?”


    “大王當弈天下之枰。”張儀淡淡一笑。


    “天下?”威王怔了下,傾身,“此枰何在?”


    張儀看向太子,太子擊掌。


    早已候在門外的四名宮衛抬著沉重的大木箱走進,當場拆開,從中抬出一隻巨大的棋枰,在張儀的指點下擺在威王麵前。


    望著麵前的棋枰,威王震撼了。


    這是一隻由一整塊金絲楠木雕成的巨大棋枰,貌似圓鼎,約與幾案等高,重逾百鈞,在晴朗陽光的折射下金光閃閃。圓盤之內,鑲著方形棋枰,各十九道,加上天元,共設九個星位。方枰四周的圓盤上,是六十四卦的卦象,兩側分別刻著河圖與洛書。圓鼎下麵,是三隻鼎足,雕作狻猊狀。


    顯然,這是張儀僅憑記憶將鬼穀子親手製作並在洞中珍藏多年的棋枰複製出來,外加自己的獨創。


    威王看向自己那隻縱橫僅有九道的小小棋枰,目光又迴到這隻龐大的楠木棋枰上,長吸一口氣,緩緩噓出:“敢問張子,這就是你所說的天下嗎?”


    “天下九州,皆在鼎足之上,請大王弈之!”張儀微微一笑,拱手禮讓。


    “這??”威王略略一頓,“這麽多的道道,張子可都有解?”


    “迴稟大王,”張儀笑道,“不是道道,是枰之道。”


    “枰之道?”威王傾身,目光征詢。


    “萬物皆有道,”張儀侃侃說道,“棋之道,法天象地,溝通天地人,堪為三者運數變化之本。此枰法天象地,傳為上古聖人伏羲氏摩天地之道得之。天圓如盤,地方如枰。外圓內方,法天象地。三足承鼎,堪為神器。”


    “這??”威王指枰道,“寡人所見之枰皆為縱橫九道,此枰卻為十九道,可有解否?”


    “萬物之數,從一而起。”張儀指向天元,“棋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為棋局之主,據天元之位,運動四方。”又指向天元之外的所有棋路,“四周三百六十路,象周天之數。”從天元劃向任意相鄰兩角,形成一個三角形,“三百六十路分而為四,以法四隅;隅各九十路,象季之日數。”指著四條邊,“外周七十二路,法周天之候。”指兩盒的黑白棋子,“棋子三百六十,黑白相半,法陰陽。”指棋枰與棋子,“局方而靜,棋圓而動,自古迄今,弈無同局,與《易》相合,喻天道變化。”


    威王完全聽傻了,嘴巴大張,目瞪口呆。


    “敢問張子,”太子槐顯然與張儀商議妥當了,不失時機地打配合道,“此為天道變化,此枰能喻人世嗎?”


    “殿下所問,正是對弈的妙趣所在。”張儀指著棋枰,“棋局縱橫有道,喻治世不可逆道而行。棋局變幻莫測,自古迄今未有同局,喻時勢瞬息萬變,治世唯有隨機應變,順勢利導,不可墨守成規。黑白棋子在棋枰之外是死子,隻有置於枰中,進入棋局,它們才會生動,才會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對弈之時,一子落錯,輕則失地損兵,重則全局皆輸,是以任何落子,皆不可草率,須謀定而後動!”


    張儀將鬼穀子的臨別棋喻添油加醋地倒手販賣,楚威王聽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算迴過神來,抱拳致敬,不無歎服道:“傳聞弈秋善弈,天下無敵,聽張子此論,堪比弈秋了!”指向棋枰,“這樣的棋枰寡人未曾弈過,張子不遠千裏而來,能以一局教寡人乎?”


    “教字不敢!”張儀抱拳還禮,拿出一子,抬眼望著威王,“敢問大王,是弈大,還是弈小?”


    楚威王略一沉思,問道:“弈小何講?”


    張儀將子鎮於一角:“弈小可守一隅,築連城作無憂之角,修長城成金剛之邊,陶陶乎樂在其中,巍巍乎不可侵犯。”


    楚威王似有所悟,點頭問道:“那??何為弈大?”


    張儀收起布於角落之子,“啪”一聲鎮於棋局中心的天元之位:“弈大可據天元,上應天道,下順地理,中和民意,守一而撫四隅!”


    楚威王渾身一震,目不轉睛地凝視張儀,似要看穿這個年輕士子的內心深處究竟在想什麽。


    張儀凝目對視。


    威王終於明白,張儀根本不是為對弈來的,而是另有所圖。


    楚威王放下手中棋子,身子後仰,語調放緩:“張子大才,寡人敬服。張子是弈大棋之人,寡人棋藝平庸,隻能弈小,不可弈大,隻能令張子失望了!”


    張儀拱手陳詞:“能守一而撫四隅者,必有大德大力。儀遍觀天下,能據天元之位者,非大王莫屬!”


    “此言謬矣,”楚威王輕輕搖頭,“天元之位早為周室所據。楚人雖不服周,卻是曆代尊周,寡人怎能鵲巢鳩占呢?”


    “大王失之偏頗,”張儀力辯,“天元之位雖屬周室,然周室式微,力不勝任,致使四隅不撫,亂勢混生,天下失道,禮壞樂崩,魏、齊蕞爾小邦,早已起而代之,宋公偃居彈丸之地,也敢稱王,大王??”頓住不說,目視威王。


    “唉,”楚威王略頓一下,搖頭輕歎,“張子所言雖是,卻是過博過大,寡人德微力薄,心有餘,力卻不足!”


    聽到“心有餘”三字,張儀旋即一笑,再次拱手:“大王,天道在一,唯有一以貫之,方達和諧。方今天下,失道缺德,由一而生多,由多而生亂,致使亂象紛呈,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天道既生於一,必歸於一。天下一統,乃大勢所趨,民心所向。大王德、力兼具,自當順天應命,施大愛於民,救百姓出水火之苦,不可過謙。”


    楚威王趨身問道:“寡人德、力,見於何處?”


    張儀拱手道:“大王有大力而不發,以存周室,足見大德。至於大王之力,更非列國所及。大王屬地,東西五千裏,南北五千裏,中原諸國加在一起,不及荊楚一半,此其一也。楚稻米之豐,魚肉之富,五金之出,珠寶之產,中原列國無一可及,此其二也。楚民逾千萬,勇而好戰,忠而死國,中原列國無可爭鋒,此其三也。大王正大光明,殿下果敢神勇,眾臣賢而不佞,眾將武而善謀,此其四也。大王有此四利,自是天下第一有力之人。”


    “哈哈哈哈,”楚威王陡然後仰,爆出一聲長笑,“聽說中原多出善舌之人,今日看來,張子應算其中之一了。善舌並無過錯,隻是張子不諳楚地實情,一味信口開河,卻是過了!”


    “敢問大王,”張儀微微一笑,“儀方才所言,哪一句為信口開河?”


    “其他姑且不論,單是你所說的第一利,就是空洞。楚地西到黔中,東到昭關,不過三千七百裏,何來東西五千裏之說?”


    “嗬嗬嗬,”張儀淡淡一笑,傾身問道,“若是東至甬東(今舟山群島)呢?”


    楚威王又爆一笑:“張子雖然善弈,卻是不知楚、越。甬東曆來就是越人之地,如何突然就成了寡人的屬地呢?”


    張儀斂神凝視威王:“大王所言,隻是昨日與今日。儀所指,當是明日。”


    楚威王心中一動,斂住笑容,身子趨前:“請問張子,此話怎解?”


    張儀正襟危坐,緩緩說道:“在儀眼中,甬東今日屬於越國,不出一年,就將成為大王屬地。”


    楚威王愣怔片刻,方才深吸一口氣,拱手:“請張子教我!”


    張儀微微一笑,話外有音:“越人成群結隊,前來送死,大王早已心知肚明,何必裝作不知呢?”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精神麵貌煥然一新,長笑幾聲:“哈哈哈哈,張子這局大棋,寡人下定了!”轉對太子,“槐兒,你去安排膳食,在觀波亭中擺好棋局,寡人在那兒與張子對弈!”


    太子槐起身,朗聲應道:“兒臣領旨!”


    迎黑時分,全身披掛的上柱國昭陽威風凜凜地站在戰車上,馭手揮鞭吆馬,戰車風馳電掣般馳過郢都市中心的幾條街道,在昭陽府前停下。


    昭陽下車,大步入府,家宰邢才聞聲,急率眾仆迎出。


    昭陽頓住步子,對邢才道:“去,召陳上卿來!”


    邢才應聲諾,轉身急去。


    狡兔三窟。公孫衍在秦為大良造,陳軫實在不想看他的臉色,因而此番入楚,就做了長遠打算,不像其他秦使那樣入住列國館驛,而是用秦公賞賜的金子在郢都自行購置了一座宅院。陳軫在楚最為熟悉也最談得來的人是昭陽,為交往方便,新購的宅院就位於昭陽府的斜對麵,步行也就一盞茶的工夫。


    邢才引領陳軫快步進府,趕至客廳,候有一時,昭陽已經洗漱一新,換作便裝出來。


    陳軫站起,揖道:“軫見過上柱國大人!”


    昭陽沒有還禮,黑沉著臉走至主位,並膝坐下,伸手指著客位,冷冷說道:“坐吧,不要講這虛禮了!”


    陳軫略一躊躇,至客位坐下。


    “哼,”昭陽不無怨恨地白他一眼,“什麽大禮?什麽令尹之位?昭某算是瞎了眼,聾了耳,竟就鬼使神差地信了你的鬼話,舉兵伐宋,折兵六萬不說,這又失去陘山一十三城,昭某的臉皮算是丟盡了!”


    “柱國大人息怒,”陳軫拱手應道,“陘山之敗,過不在大人,在景將軍一人!”


    “哦?”昭陽怔了,“此言何解?”


    “據軫所知,”陳軫侃侃言道,“柱國大人兵分兩路,使景將軍隱兵陘山,避實搗虛,遠襲大梁,當是上策。可惜景將軍未聽柱國大人命令,中途擅自迴軍,這才陷入龐涓的圈套,致使全軍覆沒,陘山丟失!”


    “上卿所言極是。”昭陽連連點頭,“如果景合奔襲大梁,龐涓必定迴師救援,昭某迴師夾擊,龐涓必將陷入苦戰,結局將截然不同!”


    “唉,”陳軫歎道,“看這樣子,許是柱國大人命中該有此敗了!不過??”欲言又止。


    昭陽急道:“上卿大人請講!”


    陳軫拖長聲音,緩緩說道:“此戰雖敗,於大人卻未必不是好事。”


    “此話怎講?”


    “楚地雖大,不過景、屈、昭三氏而已。這些年來,雖說三氏鼎足而立,獨領風騷的卻是景氏。今景將軍兵敗身死,令尹大人年老體衰,今又白發葬黑發,景氏必是一蹶不振。景氏不立,屈氏無大才,未來數年,能在楚國振臂一唿的,舍大人其誰?”


    “這??”昭陽眼睛連眨數眨,壓低聲音,“上卿大人此言,隻可在此說說,若是他人知了,昭陽縱有十個舌頭,怕也解說不清。”


    “大人放心,”陳軫亦壓低聲音,“在下雖是不才,卻知好歹。柱國大人待在下親如手足,在下焉能不識長短?”


    “嗬嗬嗬,識長短就好!”昭陽笑了,“不瞞上卿,此戰雖是兵敗陘山,從長遠來看,昭某的確利大於弊!眼下項城未失,景合又死,昭某未添一兵一卒,仍與龐涓那廝鼎力對峙數月,在陛下麵前也算有了解說。如若不然,此番麵見陛下,昭某唯有引劍服罪的命了!”


    “嗬嗬嗬,”陳軫亦笑數聲,“老聃雲,‘禍兮,福之所倚’,說的就是大人了!不過,柱國大人若要完全化禍為福,還需行施一計。”


    昭陽急問:“是何妙計?”


    “你們荊人若是自行請罪,該行何方?”


    “視罪大小而定,輕者賠禮道歉,重者肉袒膝行,背負荊棘。”


    “若是這樣,柱國大人最好要受一番苦楚,來一個肉袒膝行,負荊請罪。”


    昭陽似是豁然開朗,朝陳軫拱手道:“嗯,是了!”又思一陣,連連點頭,“是了,是了!在下早將景合違命一事表奏陛下,同時奏明在下戰果,破宋人關隘一處,破宋城二十餘座,斬首宋人數萬,後又迴兵力保項城,重挫魏軍,數月以來,使魏人不敢逾前半步,功莫大焉!此番麵君,在下居大功而不表,反而肉袒膝行,負荊請罪,陛下還不??哈哈哈哈??”越想越美,情不自禁地爆出一聲長笑。


    陳軫賀道:“柱國大人以退為進,前程無量!”


    昭陽拱手謝道:“若有進取,也是上卿之功啊!”略略一頓,斂起笑容,“上卿大人,莫說這個了。在下迴來,所以急召上卿,是另有大事相商。”


    “可為越人襲境之事?”陳軫直點主題。


    “正是此事。”昭陽點頭,“上卿想必看到了,眼下局勢甚危。越人兵分兩路殺來,氣勢洶洶,陘山那邊又被魏人纏上,一時三刻難以脫身,大王這又緊急召我,在下是首尾難顧,左支右絀了!”


    陳軫微微一笑:“區區越兵,何足掛齒?”


    “哦!”昭陽眼睛大睜,身子前傾,“敢問上卿,可有良策教我?”


    陳軫俯身向前,昭陽會意,亦傾身相湊。


    陳軫耳語有頃,昭陽頻頻點頭,臉上浮出笑意。


    第二日晨起,天一放亮,昭陽就駕車直驅章華台。


    昭陽趕到三休台下,依陳軫之計,脫去上衣,露出裸背,吩咐下人將自己雙手反綁,褲角挽起,裸出兩個膝蓋,背上又插數根荊棘,緩步登上三休台。


    早有宦人報入,內宰聞報迎出,將他引入觀波亭。


    距亭三十步遠,昭陽兩腿一曲,肉袒膝行,一步步跪到觀波亭上,在威王前麵泣道:“罪臣昭陽叩見我王!”


    “昭愛卿,”楚威王盯住他,顯然有些驚訝,“你這是怎麽了?”


    “王上,”昭陽泣道,“陘山失利,損兵折將,皆是罪臣之過,請我王發落!”


    楚威王緩緩起身,走到昭陽麵前,解去繩索,扔掉荊棘,扶他坐下,自己也於主位坐定,長歎一聲:“唉,陘山失利,若是追究起來,當是寡人之過。愛卿已經盡力了,這又何苦肉袒膝行?”


    “王上,”昭陽擦把淚水,“六萬將士,十三座城邑,全都失在罪臣手中,罪臣萬死難辭其咎。罪臣死罪,我王可以不責,罪臣卻是不可自恕啊!”


    楚威王大是感歎:“愛卿啊,陘山之事,個中曲折,寡人都已知了。愛卿力挽危局,功大於過,這又引咎自責,絲毫沒有文過飾非,實屬難得!”


    “王上??”昭陽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這事兒算是過去了,”楚威王遞過來一塊絲巾,“來,擦一擦,寡人今召你來,是有要事相商。”


    昭陽接過絲巾,卻是舍不得用,細心疊起,納入袖中,再以袖拭淚,改坐姿為跪姿:“臣謝我王隆恩!”


    “唉,”威王歎道,“愛卿啊,眼下局勢你也看到了,寡人不再多說,隻想聽聽你的看法。”


    “迴稟王上,”昭陽拱手應道,“臣以為,越人隻可和,不可戰。魏人隻可戰,不可和。”


    “哦?”楚威王略是驚訝,抬頭望向昭陽,“請愛卿詳解!”


    “楚、越百年來互無糾葛,更未結怨。此番突然掉頭伐我,或有原因。我當派使者前往越營,探明實情,曉以利害,許以實利,越王或肯退兵。魏人卻是不同。魏人伐我疆土,取我陘山十餘城池,占我疆土一百餘裏,殺我將士五萬餘眾,掠我糧食、輜重無數,此仇不共戴天哪,陛下!”


    除戰魏之外,昭陽與令尹景舍的意見竟然如出一轍,大出楚威王意料。


    威王沉思良久,抬頭問道:“即使越人願退,魏有能將龐涓,愛卿如何勝他?”


    “王上放心,臣已有克魏之計!”


    “哦?”楚威王身子前趨,“是何妙計?”


    “秦、魏久爭河西,不共戴天。我若結盟秦人,就可解除西北邊患,調出宛城與漢中大軍。若是再與越和解,就可調出屈匄將軍,臣與屈將軍及漢中、宛城等處合兵,能戰之士可有二十萬,莫說一個龐涓,就是兩個龐涓,臣也可將其一並擒來!”


    “與秦人結盟?”楚威王眉頭微皺,“秦人奪我商於穀地六百裏,這賬寡人尚未清算呢!”


    “王上,”昭陽應道,“結盟隻是權宜之計。待我破魏之後,再與秦人計較不遲。”


    楚威王眉頭皺緊:“秦人若是不肯呢?”


    “王上放心,”昭陽身子湊前,“我與秦人遠隔大山,秦人雖得商於,但要圖我,也沒那麽容易。魏卻不同。秦人欲通山東,魏人首當其衝,因而,秦人的真正對手不是我們,而是魏人。臣已會過秦國上卿陳軫,他承諾說,秦公甚願與我王結盟,共同對魏。隻要王上有意,秦公可率兵出河西,襲奔安邑、崤山。魏王聞訊,必調龐涓大軍迎戰秦人。待龐涓趕往河西,我則趁虛直搗大梁,使龐涓首尾不能兩顧。”


    楚威王心頭一動,點頭:“嗯,愛卿所言,事關重大,待寡人細加斟酌,再行定奪。”


    昭陽起身拜道:“臣告退!”


    昭陽退出。


    見昭陽漸去漸遠,楚威王輕敲幾案:“來人,召張子!”


    守在偏殿候旨的張儀聞召趕至。


    威王開門見山:“有人奏請寡人與秦人結盟,和越爭魏;又有人奏請寡人和越、和魏、和秦,西爭巴、蜀。寡人甚想聽聽張子之見。”


    “迴稟大王,”張儀拱手應道,“在儀看來,和越爭魏,當是下策;三國皆和,西爭巴、蜀,當是中策。”


    “請張子詳解!”


    “和越爭魏,是棄唇邊肥肉,而去與人爭搶一塊必不到手的骨頭,儀以為下策;與三國皆和,西爭巴、蜀,是棄手邊堅果,而去探取囊中軟柿,儀以為中策。”


    “張子是說,”威王沉思有頃,探身問道,“即使寡人與秦公聯手謀魏,兩麵夾攻,也不能勝過魏人?”


    “王上,”張儀點頭,“若要謀魏,首要知魏。就儀所知,我王若在三年前謀魏,將會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今日謀之,卻是所謀非時。”


    “哦?”威王驚道,“張子何說此話?”


    “因為人才,”張儀侃侃言道,“魏文侯僅得吳起一人,就已左右騰挪,拓地千裏,列國無人可敵。今日魏王得龐涓不說,更得孫臏,縱使吳起再世,也未必能敵。”


    “哦?”威王趨身問道,“黃池一戰,龐涓成名,寡人對他已有所知。請問張子,這個孫臏,難道比龐涓還強?”


    “迴稟王上,”張儀語氣肯定,“據儀所知,孫臏之才,勝龐涓十倍。”


    威王目瞪口呆,愣怔半晌,方才迴過神來:“張子何以知之?”


    張儀微微一笑:“此二人與儀同門,從雲夢山鬼穀先生修藝數年,儀是以知之。”


    威王深吸一口氣,而後緩緩唿出,點頭道:“寡人信了!”沉思有頃,再次趨身,“請問張子,西爭巴、蜀,為何是中策?”


    “請問王上,”張儀又是一笑,“樹上有堅果,今有一人,伸手即可摘而取之,碎而啖之,卻棄之不顧,而去伸手探囊,摸出囊中所藏之軟柿食之,能稱此人為智者嗎?”


    威王沉思有頃,搖頭。


    張儀接道:“巴、蜀內爭,勢竭力窮,可謂我王囊中軟柿,早晚可以取之。越人不識時務,自己送上門來,就如樹上堅果,此時若不摘取,越人掉頭,豈不悔之晚矣!”


    “張子所言甚是!”楚威王震幾叫道,“寡人再無疑慮,和魏滅越!”


    郢都大街上,一匹快馬疾馳而來,在陳軫宅前停下,一黑衣人從馬上跳下,匆匆走進院門,交給陳軫一封帛書,耳語有頃,轉身離去。


    陳軫撕開帛書,越看眉頭皺得越緊,正自思忖,有人進來,是家宰,稟道:“啟稟大人,昭府邢家宰來了,說是柱國大人有請。看那樣子,是有急事。”


    “知道了。”陳軫眼皮未抬,“告訴邢家宰,讓他稍候片刻。”


    陳軫閉目又想一時,將帛書緩緩塞入袖中,起身走到門外。


    見陳軫出來,邢才鞠一大躬:“上卿大人,快,主公有請!”


    陳軫還禮:“邢家宰,請!”


    二人匆匆來到昭府,見昭陽正悶坐於廳,麵前擺著一道諭旨。


    陳軫拱手作揖:“軫見過柱國大人!”


    昭陽抬頭:“上卿請坐!”


    陳軫走至客位坐下,見昭陽仍是一臉木然,便小聲問道:“柱國大人,是何急事?”


    昭陽手指幾案上的諭旨:“上卿請看!”


    陳軫拿起,匆匆掃過幾眼,眉頭凝起,有頃,放下諭旨,抬頭望向昭陽。


    “和魏滅越?”昭陽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陳軫,“怎麽可能呢?王上向來對我言聽計從,難道??”身子陡然一顫,抬眼望向陳軫。


    “難道什麽?”


    “難道王上??仍在記掛陘山之敗,不再信任在下了?”


    陳軫淡淡一笑,不緊不慢地將頭從左邊搖到右邊,再從右邊搖到左邊。


    昭陽急道:“上卿可知其中玄妙?”


    陳軫又是一笑:“越人屯兵琅琊,本欲伐齊,卻在關鍵時刻掉頭轉向,難道柱國大人一點兒也不覺得蹊蹺嗎?”


    昭陽眉頭一擰:“請上卿教我!”


    “越人狂悍,性情卻直,一旦做出決斷,輕易不會中途而廢,更不可能改變初衷,轉而伐我。”


    “嗯,在下正為此事犯迷。幾年來無疆一直嚷嚷著伐齊,不想這卻突然轉向,上卿可知其中因由?”


    “越王突然轉向,是受一個中原士子的蠱惑。”


    “哦?”昭陽震驚,“他是何人?”


    陳軫一字一頓:“張儀。”


    “張儀?”昭陽兩眼圓睜,“在下未曾聽聞此人!”


    “中原人才濟濟,”陳軫緩緩說道,“柱國大人未曾聽聞的可就多了。譬如說,此番魏人救宋,大軍不去宋地,直取項城,攻大人所必救,大人可知是何人所謀?”


    昭陽怔道:“不是龐涓嗎?”


    “不不不,”陳軫連連搖頭,“若是龐涓,必至宋地與大人決戰。”


    “難道是孫臏?”昭陽驚道,“在下探知他是監軍!”


    “正是此人!”陳軫不無肯定道,“據在下所知,孫臏與龐涓俱師從鬼穀子,龐涓是師弟,孫臏是師兄,其才遠勝龐涓。”


    昭陽倒抽一口冷氣:“幸虧在下按兵不出,否則??”


    “後果將不堪設想!”陳軫接上他的話頭,“不瞞大人,陳軫在郢,不知為大人捏過幾把汗呢。”


    昭陽怪道:“上卿既知,當初為何不說?”


    陳軫意識到失言,眼珠兒一轉,輕聲歎道:“唉,不瞞柱國大人,這些細情,陳軫也是剛剛訪知,正欲稟報大人呢。”說著從袖中摸出帛書,“大人請看。”


    昭陽接過帛書,匆匆看過,不可思議地望著陳軫:“張儀竟稱自己是中原第一劍士,到琅琊台與越王比劍?”


    “是的,”陳軫點頭,“此人是個怪才。”


    “難道是他劍術高超,越王敗給他,方才掉頭伐我的?”


    “不不不,”陳軫又是一番搖頭,“據在下所知,張儀並不善劍,若是真要比劍,無疆可在一招之內取他性命。”


    昭陽大是惶惑,抬頭望向陳軫:“請上卿教我!”


    “唉,”陳軫輕歎一聲,“據在下所知,龐涓之才,已是天下無敵,孫臏之才,遠勝龐涓,這個張儀,才華更在孫臏之上。此番越王轉向,想是受到此人蠱惑。”


    昭陽驚得張口結舌,好半晌方才問道:“請問上卿,此人現在何處?”


    “就在郢都。”


    “郢都?”昭陽愈加震驚。


    “不僅在郢都,且近日就在章華台,在大王身側。”


    昭陽恍然大悟:“難怪王上??”打住話頭,略怔片刻,將頭扭向陳軫,“請問上卿,此人既然引狼入室,為何還要涉身至郢?難道是來邀功不成?”


    陳軫陰陰一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人至郢,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蠱惑王上與魏和談,對越開戰。”


    昭陽驚問:“這又為何?”


    “請問大人,”陳軫身子湊前,“如果楚國對越開戰,對誰有利?”


    昭陽脫口而出:“魏人。”


    “再問大人,依眼下魏之軍力、國力,縱使龐涓、孫臏使盡渾身解數,能否擋住秦、楚兩個大國的東西夾擊?”


    昭陽思索有頃,輕輕搖頭。


    “這就是了。”陳軫直入主題,“陘山一戰,魏國既不失宋,又得楚地十餘城,當獲大利。龐涓、孫臏懼怕大王聯絡秦人複仇,這才請張儀出山,鼓動越王攻楚,轉移大王視聽。大人試想,龐涓、孫臏、張儀三人師出同門,情同手足。龐涓為魏將,孫臏助之。龐、孫俱事魏室,張儀能夠真心幫楚嗎?”


    昭陽豁然貫通,衝陳軫深揖一禮:“事急矣,上卿稍坐,昭陽這就進宮,麵見王上!”


    陳軫亦站起來,躬身還禮:“在下恭候佳音!”


    昭陽親駕戰車一溜煙似的馳至章華台,求見威王,將陳軫所言擇要稟報一遍。


    威王驚道:“愛卿是說,越王掉頭伐我,是受奸人蠱惑?”


    昭陽急道:“正是!”


    威王閉上眼睛,思忖一時,抬頭問道:“愛卿可知奸人是誰?”


    “迴稟王上,”昭陽湊前道,“臣已查明,是一個名叫張儀的中原士子。”


    “張儀?”楚威王一震,眼睛大睜,逼視昭陽。


    昭陽鄭重說道:“正是此人!”


    楚威王再入沉思,有頃,抬起頭來,緩緩問道:“愛卿可知,張儀為何蠱惑越王?”


    “王上,”昭陽沉聲應道,“此事可問張儀。”


    “嗯,”楚威王點頭,緩緩站起身子,“寡人真還得問一問他!”走有幾步,扭過頭來,“昭愛卿,你也來吧。”


    二人走至章華台西北側的一處偏殿,遠遠聽到太子槐正與張儀吃茶笑談。


    聽到腳步聲,在殿外守值的靳尚瞥見威王,迴身奏道:“殿下,陛下駕到!”


    太子槐、張儀趕忙迎出殿外,叩拜於地。


    楚威王、昭陽先後步入廳中,見過禮,分主仆入席。


    楚威王神色靜穆,目光落於張儀身上:“寡人有一事不明,特此請教張子。”


    見威王表情有異,又見昭陽在側,張儀心裏已經有數,沉聲應道:“儀知無不言。”


    “寡人聽說,”楚威王逼視過來,“越王掉頭南下,是受張子蠱惑,可有此事?”


    太子槐不可置信地看向張儀。


    “迴稟大王,”張儀淡淡一笑,微微點頭,“確有此事。”


    太子槐震驚:“張子,你??”


    “請問張子,”楚威王不動聲色,“能說說為何蠱惑越王嗎?”


    “陛下,”昭陽冷笑一聲,“這個不消他說!”


    “昭愛卿,”楚威王略有不快,將頭扭向昭陽,“不消他說,你就說吧!”


    “迴稟陛下,”昭陽眼珠兒一轉,刻意隱去孫臏,以免節外生枝,“臣已查實,張儀本是魏人,與魏國大將軍龐涓同門求學,共拜雲夢山鬼穀子為師。張儀此番赴楚,必是他們師兄師弟串通一氣,謀我楚國來的!”


    “哦,”楚威王緊盯昭陽,“你且說說他們是如何串通謀我的?”


    “王上請看,”昭陽做出手勢,“宋人無道,臣領旨伐宋,魏人趁機出兵,襲我項城,奪我陘山十餘城池。臣及時迴援,救出項城,正要與魏決戰,偏這當口越人掉頭伐我。其中蹊蹺,值得深思!”


    兩件事情經昭陽這麽輕巧地一連,楚威王心頭也是咯噔一聲,身子趨前:“昭愛卿,說下去,究竟是何蹊蹺?”


    “臣以為,”昭陽侃侃言道,“龐涓雖於陘山小勝,但魏庫無存糧,國力早空。龐涓之所以遠襲項城,為的就是取我糧草輜重,所幸臣及時迴援,未能得逞。臣與他對峙數月,知他根本無力與我決戰。龐涓必是力不能支,又恐秦人趁機東犯,這才想出一計,請其師兄張儀出山,讓他蠱惑越王,使越人掉頭伐我,讓我無暇他顧!”


    楚威王臉色冷凝,目光冷峻地射向張儀。


    張儀麵帶微笑,目光轉向昭陽:“柱國大人一向明智,為何今日突然糊塗了呢?”


    昭陽怒道:“張儀,你死到臨頭還敢耍嘴皮子!我且問你,昭陽何事糊塗?”


    張儀笑容依舊:“依將軍說來,張儀身為魏人,必定是要為魏謀劃了?”


    張儀逮住這一點發難,昭陽本是直人,自是分不明白,自以為得理,冷笑一聲,反問他道:“你身為魏人,難道還能為楚謀劃嗎?”


    張儀收斂笑容,言辭鏗鏘:“聽說柱國大人博古通今,怎麽這麽快就忘掉楚國的過去了呢?伍子胥身為楚人,卻視楚為敵,使楚生靈塗炭,血流成河。吳起並非楚人,卻為楚東征西戰,拓地千裏。自古而今,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何分魏國、楚國?”


    昭陽語塞,怔有許久,方才擠出一句:“好好好,不提魏人楚人,你且說說,為何蠱惑越王棄齊伐楚?”


    “嗯,”楚威王將頭轉向張儀,“寡人也想知道張子為何蠱惑越王?”


    “王上,”張儀轉向威王,拱手說道,“明主必謀天下,謀天下必明天下大勢。王上欲成大業,必造大勢。楚地雖然廣袤,但要北圖列國,勢仍不足。張儀以為,目下楚國方略,不宜北圖爭雄,而應強身壯勢。吳越屬地南北六千裏,東西兩千裏,舟船、稻米、絲帛、魚米之富,堪比大楚。這且不說,越王無疆甚得越人之心,前後不過十幾年,已使吳、越諸族結為一團,勢力擴至閩、粵,威勢遠勝勾踐之時。此番伐齊,無疆振臂一唿,吳越聚眾二十一萬,可見一斑。越勢漸大,無疆野心漸長,再過幾年,必成大勢。楚越唇齒,越人若成大勢,大王能睡安穩嗎?有此大患在側,大王能安心北圖大業嗎?”


    張儀高屋建瓴,句句在理,即使昭陽聽之,也是無懈可擊。


    楚威王連連點頭,目光和善起來:“嗯,張子之言不無道理。”


    張儀再次拱手:“儀不辭辛苦,遠赴琅琊,費盡心機,方才調虎離山,誘使越王掉過馬頭,轉而謀我。王上,龐涓所得之地,不過區區百裏。吳越之地,何止千裏?項城儲糧不過百萬石,吳越儲糧,何止千萬石?陘山失民不過三十萬,吳越之民,何止三百萬?王上若得吳、越,再圖巴、蜀,大勢可吞江、河。此時再去北圖中原,大王隻需一聲令下,百萬大軍猶如江河決堤,蝗蟲北飛,列國縱有十個龐涓、孫臏,又能如何?”


    昭陽聽至此處,沉思有頃,起身向張儀深揖一禮:“張子所言,甚是有理,昭陽或是誤會了。不過,昭陽仍有一惑,張子若能講清,昭陽心服口服!”


    張儀亦起身還禮,微微一笑:“柱國大人請講!”


    “莫說越人舟師,單是陸師一十六萬,在中原列國也算勁敵。可聽張子方才言辭,越人水、陸大軍就如一群螻蟻,越地也似唾手可得。在下請問,張子是說大話呢,還是真的成竹在胸?”


    “迴柱國大人的話,”張儀微微一笑,“在儀眼中,沒有越人,唯有楚人。”


    昭陽略顯驚詫:“此話怎解?”


    “因為,”張儀一字一頓,“不出一年,所有越人都將成為楚人!”


    昭陽、太子槐麵麵相覷,不無驚異地將頭轉向威王。


    威王閉目有頃,轉對內臣:“擺駕迴郢,明日大朝,傳官大夫以上諸臣錦華殿聽旨!”


    翌日辰時,郢都楚宮錦華殿裏,令尹、柱國、執珪、官大夫以上諸臣,黑壓壓地站滿整個殿堂。


    楚威王端坐龍位,不無威嚴地掃視群臣一眼:“諸位愛卿,越王無疆無故興師,犯我疆土,寡人意決,欲舉傾國之力,與越決戰。上柱國昭陽、上柱國屈匄、太子熊槐聽旨!”


    昭陽、屈匄、太子槐三人叩道:“(兒)臣在!”


    “封左司馬昭陽為主將,右司馬屈匄為副將,太子為監軍,舉兵二十五萬,與越決戰!”


    昭陽、屈匄、太子槐再叩:“(兒)臣領旨!”


    楚威王又道:“宣中原士子張儀進殿!”


    早已候於殿外的張儀大步進殿,趨前叩道:“中原士子張儀叩見大王!”


    “封中原士子張儀為客卿,賜爵執珪,隨侍寡人!賜張儀客卿府一座,鍰金一百,錦緞五十匹,仆役三十名!”


    張儀再拜:“臣謝王上隆恩!”


    退朝之後,張儀大步走出王宮。因距離所住的客棧不遠,張儀既沒有叫車,也未喊人作陪,獨自一人沿宮城外的麗水河岸緩步遊走。幾日來的鏖戰總算告一段落,眼下這份難得的愜意與閑適,他不想錯過。


    遠遠望見客棧,張儀隱隱聽到有琴聲傳來,縹縹緲緲,時斷時續。張儀傾耳聆聽,知是香女在習練他近日所教的《高山》,竟也能成曲調了。


    張儀聽有一陣,自語道:“別人習琴,三年難成曲調,香女隻此幾遍,竟能彈成這般,真是天生奇才!待我迴去,美美讚她幾句。”


    張儀想定,邁開大步走向客棧。剛至門前,小二望見,急急迎住,拱手揖道:“客官大人,您總算迴來了!”


    張儀心中一驚:“怎麽了?”


    小二嘿嘿一笑:“倒是沒有怎麽,隻是燕子姑娘焦心如焚,一日不知眺望多少次大街,幾番對著王宮哭鼻子哩!這不,剛上樓沒一會兒,就彈這調子,聽得小人心裏揪揪的!”


    張儀撲哧一笑:“你小子這耳朵,隻配去聽宰豬殺羊,似此雅曲,心裏自是發揪!”


    “客官說得是。”小二嘿嘿一樂,“燕子姑娘交代過了,要小人在此守望,得見大人,立即稟報。客官在此稍候,小人這就去請姑娘下樓迎接!”


    張儀笑道:“都到家了,還迎什麽?”又眼珠兒一轉,朝他噓出一聲,沉起麵孔,重重咳嗽一下,邁腿上樓。


    香女正自習琴,猛然聽到樓梯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耳朵一豎,又聽一時,忽地起身,剛剛走出房門,就見張儀已至二樓,正在拐向他們的雅室。


    “夫君??”香女歡叫一聲,作勢就要撲上去,陡見張儀臉色木然,神情憂鬱,二目無神,迅即收勢,斂起笑臉,不無關切道,“夫君,你??怎麽了?”


    張儀一語不發,哭喪著臉走進房中。


    香女心頭一怔,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


    張儀跨進房門,一臉沉重地坐在琴前,望著琴弦發呆。


    香女輕咬嘴唇,緩緩走到張儀跟前,在他腳前跪下,輕輕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腮邊。


    良久,張儀重重發出一聲長歎:“唉——”


    “夫君,”香女抬頭問道,“想是未曾見到殿下?”


    張儀搖頭。


    香女又道:“是未曾見到大王?”


    張儀再次搖頭。


    香女沉思有頃:“那??是大王不肯聽從夫君?”


    張儀又一次搖頭。


    香女大惑不解,睜眼望向張儀:“一切皆好,夫君為何這般歎氣?”


    “唉,”張儀又出一聲長歎,“聽就聽吧,定要賞賜宅院、鍰金、仆役什麽的,卻讓在下鬱悶!賞也就賞吧,大王又封客卿,還要在下隨侍左右,雖為強人所難,在下也是從了。封就封吧,大王這又不依不饒,非要加一個爵位,在下這??唉,想推也是推不脫啊!”


    香女的眼睛越瞪越大,似是未聽明白,又似是沒有反應過來:“爵位?什麽爵位?”


    “叫什麽‘執珪’!”


    “執珪?”香女重複一句,也在刹那間明白過來,又驚又喜,一把摟住張儀脖子,叫道,“天哪,執珪是楚國最高爵位,大王這是重用夫君哪!”


    張儀似也憋不住了,將香女攔腰抱起,狠摟一陣,又用力推開,起身繞琴連轉數圈,長笑數聲:“哈哈哈哈,到此為止,在下出山,也算有了個開門紅,沒有遜色於龐涓和孫臏!香女,你去吩咐一聲小二,讓他備下好酒好菜,待荊兄迴來,我們喝它三壇,一醉方休!”


    “嗯哪,”香女滿臉喜悅,“奴家真為夫君高興!奴家也有一件禮物獻給夫君!”


    “哦?”張儀驚異道,“是何禮物?”


    “夫君稍候片刻。”


    香女走到內室,拿出一隻小巧玲瓏的罐子:“夫君請看,這是什麽?”


    張儀揭開蓋子,看向裏麵,卻是一隻蟬蛹。時近初夏,蟬兒仍未出土,這隻蟬蛹一動不動地伏在罐中。


    張儀似是傻了,僵在那兒。


    “夫君,”香女輕道,“香女尋有半日,方才覓到這隻蟬蛹。挖它時,它仍在窩裏睡著呢。香女要好好養它,再過一月,它就會變成蟬兒,天天為夫君唱歌!”


    張儀抬起頭來,久久凝視香女,眼中漸漸蓄起淚水,終於憋不住,緩緩別過臉去。


    “夫君,”香女呆了,怔怔地望著張儀,“奴家??奴家??”


    “香女,”張儀以袖拭去淚水,轉過頭來,淡淡一笑,“你在哪片林子裏挖到它的?”


    “就??就在前麵的柳林裏。”


    “香女,陪在下放它迴去,好嗎?”


    香女方知自己做錯了,忙雙手端起罐子,順從地“嗯”出一聲,低頭走出房門。


    接後幾日,整個楚國行動起來。楚威王親派使臣至魏,將已在魏人手中的陘山等十餘城池忍痛“割”給魏人,罷兵言和。魏惠王與惠施幾人議過,這也見好就收,詔令龐涓、孫臏班師迴朝。


    與此同時,昭陽密令三軍兵分兩路,一路五萬,經壽春南下,悄悄插向昭關,餘下人馬另作一路,經期思、西陽,插入大別山。與此同時,駐防漢中、穰、鄧、房陵、夷陵等地的西線楚軍十餘萬人,也在上柱國屈匄的引領下東下郢都,沿漢水集結。


    大將軍府設於距郢都兩百裏開外的竟陵邑。


    竟陵是座古城,原屬風國,春秋初時為鄖國所有,春秋末年為楚所滅,設竟陵邑。竟陵邑南瀕雲夢澤,東臨漢水,西依郢都,是理想的禦敵前哨。


    為確保一舉滅越,楚威王秘密移駕竟陵,住在竟陵北側內方山中一處名叫湫淳的消夏別宮裏坐鎮指揮,郢都仍由太子主政。


    時至初夏,冬麥灌漿,天氣漸漸炎熱。日暮時分,楚威王正與主將昭陽、副將屈匄、客卿張儀、太子槐諸人在湫淳別宮的正殿裏分析情勢,商討軍務,一輛快馬馳至,一軍尉匆匆走進,單膝跪地,朗聲稟道:“報,越人陸師破我昭關,正沿坻琪山北側逼近鬆陽!”


    候於一側的參將走近情勢圖,用筆標出越人陸師的方位。


    昭陽略一思忖,抬頭問道:“舟師何在?”


    “迴稟將軍,”軍尉應道,“越人舟師逆水而上,行進甚緩,前鋒剛過廣陵,估計五日之後可抵長岸!”


    昭陽道:“繼續哨探!”


    軍尉朗聲答道:“末將遵命!”便徐徐退出。


    眾人皆將目光移向威王。


    威王緩步走至情勢圖邊,細細審視地圖,有頃,看向張儀:“越人舟、陸兩師均已深入我境,張子可有退敵良策?”


    “迴稟王上,”張儀朗聲應道,“臣以為,我們眼下不能退敵。”


    “哦?”威王一怔,轉視昭陽、屈匄、太子槐三人,見他們也是麵麵相覷,又迴頭望向張儀,“張子請言其詳!”


    張儀手指地圖,將越人的箭頭沿江水一直畫到雲夢澤中:“臣以為,我們非但不能擊退越人,反要讓他們沿這江水一直西征,征得越遠越好!”


    威王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張儀:“張子之意是??誘敵深入?”


    “我王聖明!”


    “張子妙計!”昭陽眼睛一亮,豁然開朗,“隻有誘其深入,才可全殲越人!”


    “嘿嘿,”屈匄笑出幾聲,不無興奮地來迴搓手,“好方略,越人打得越遠,返家的路就越長,要想逃生也就越難!”


    太子槐點頭:“依張子之見,將越人誘至何處為宜?”


    “就是這兒,”張儀手指地圖,指尖落在內方山,“內方山!”略頓一頓,抬頭望向威王,“若是不出臣所料,無疆得知王上就在內方山,必涉溳水進逼。大王請看,越人一旦涉過溳水,前是漢水,後有溳水、陪尾山,南瀕滄浪水和雲夢澤,北是大洪山和京山。那時,隻要我們絕其歸路,二十萬越人就會被困在方圓不過兩百裏的荒蠻區域,欲進不得,欲退無路,一如甕中之鱉。至於如何捉鱉,就看兩位將軍的了!”


    “張子好謀略!”威王重重點頭,“不過,越人舟師若來接應,張子可有應對之策?”


    “迴稟陛下,”張儀手指雲夢澤,“臣所說的二十萬越人,應該包括舟師。我無舟師,越國副將阮應龍水上逞狂,必以舟師遠繞洞庭,襲取郢都。此時,聞越王被困,阮應龍必將迴師夏口,溯漢水接應。待其舟師進入漢水,我即可鎖住夏口,就是這兒,將越人困在漢水、滄浪水、溳水之間。這兒沼澤遍布,虛看大水茫茫,實則不可行舟。越人舟大,若是不識深淺,船或會擱淺。屆時,我們隻需守住夏口,就可將越人舟、陸兩師徹底阻斷,逼其舟師棄船上岸!”


    張儀娓娓道來,大處著眼,小處入手,有理有據,滴水不漏,將如此大規模的決戰看得如同孩童遊戲一般簡單易行,即使昭陽、屈匄這樣曆經百戰的將軍,也在如此巨大的圍殲宏圖麵前生出敬意,不無歎服地頻頻點頭。


    楚人自春秋以降,滅國無數,拓地數千裏,然而,似此一次圍獵二十餘萬水陸大軍,且是一口吞之,在楚史上聞所未聞。


    楚威王越想越美,樂不可支,朝張儀拱手道:“天以張子助寡人,楚人之幸也!”


    “謝大王抬愛!”張儀拱手還過禮,轉向昭陽、屈匄,“不過,此戰若要完勝,兩位將軍仍需再做一事。”


    “張子請講!”昭陽真正服氣了,朝張儀拱手。


    張儀還過禮,微微一笑,反問道:“請問將軍,若是將軍引軍二十一萬長驅遠征,最先考慮的當是何物?”


    昭陽不假思索:“糧草!”


    張儀微微閉眼,不再說話。


    昭陽陡然明白,不無興奮地一拳砸向幾案:“誘敵深入,斷其糧路,堅壁清野,竭澤而漁!”


    自破昭關之後,越軍陸師沿江水北側一路猛進,勢如破竹,所到之處,楚人無不聞風而逃。五月剛過,陸師先鋒已破浠水。浠水從大別山中流出,在邾城附近注入江水。邾城守軍不足一千,尚未望見越人的旗子,早已魂飛魄散,倉皇遁去,城中百姓也作鳥獸散,留給越人一座空城。


    江上雖無阻隔,但舟師是溯流而上,加上江水繞道九江,多出數百裏途程,因而竟比陸師遲延數日。因陸路運輸困難,楚國又無舟師匹敵,此番伐楚,無疆改變戰術,將舟師減去五萬,改為陸師,戰船改為輜重船,滿載糧草等必備物品,與陸路唿應。


    眼見前麵即是夏口,無疆傳令大軍在邾城休整數日,一候糧草,二候阮應龍。雲夢澤近在咫尺,楚都郢伸手可觸,如何克敵製勝,下一步的方略至關重要。


    休至第五日,阮應龍的舟師趕至,近千艘大小船隻,萬帆鼓風,旌旗展動,將十幾裏長的江麵點綴得頗為壯觀。


    無疆站在江岸邊臨時搭起來的接迎台上,遠望浩浩蕩蕩的江景,迴視岸上成片成簇的營帳,一股浩然之氣油然而生,長笑數聲,對侍立於側的倫琪、賁成、呂棕道:“遙想當年,吳王闔閭僅憑數萬將士,就將楚人打得落花流水,攻破郢都,掘墓鞭屍,寡人今有雄師二十餘萬,又有諸位愛卿相輔,想那楚人如何抵敵?”


    “大王,”呂棕亦笑一聲應道,“吳王有伍子胥,大王有倫國師,吳王有孫武子,大王有賁將軍。這且不說,大王更有阮將軍的舟師,所向無敵啊!”


    賁成向來以子胥自居,此時聞聽呂棕將倫琪比作伍子胥,心中頗為不快,鼻孔裏哼出一聲,輕聲哂道:“如此說來,呂大夫當是自比伯嚭(pi)了!”


    倫琪一向主張伐齊,不讚成掉頭伐楚,因而對始作俑者呂棕心存芥蒂,聽聞此言,亦哂笑一聲:“是啊是啊,伯嚭之位,非呂大夫莫屬了!”


    誰都知道伯嚭是吳國大奸,不僅害死伍子胥,即使吳國也是亡在此人手中。呂棕本欲討好二位,不想反遭奚落,臉上一熱,不無尷尬地強作一笑,將頭轉向江邊,正巧瞧見阮應龍的帥船,大聲叫道:“看,阮將軍到了!”


    不一會兒,阮應龍的帥船靠岸,阮應龍快步下船,叩見無疆。眾臣簇擁無疆迴到大帳,無疆聽阮應龍稟完舟師情勢,甚是滿意,望著賁成道:“賁愛卿,大戰在即,你先說說整個情勢,諸位愛卿議個方略!”


    賁成抱拳道:“臣遵旨!”便起身走到形勢圖前。


    眾人也站起來,跟他走去。


    賁成指著夏口:“我大軍距夏口不過百裏,夏口有楚軍五千,據哨探迴報,主將早於五日之前將其妻子家小送往郢都,城中百姓,多已逃亡。守軍旗幟散亂,皆無鬥誌,若是不出所料,夏口唾手可得!”略頓一下,目光落在雲夢澤,“過去夏口,就是雲夢澤,楚無舟師,幾乎就是無險可守。聞我兵至,楚宮猝不及防,一片混亂,昭陽大軍皆在項城與魏對峙,楚王緊急征調西北邊軍,上柱國屈匄部眾正在陸續趕往郢都。”


    無疆樂不可支,斜睨地圖,笑對賁成道:“賁愛卿,阮愛卿這也到了,你且說說,如何進擊方為完全之策?”


    “迴稟大王,”賁成朗聲應道,“臣以為,我可兵分兩路,陸師過夏口,渡溳水,經新市,涉漢水,由竟陵襲郢。舟師溯漢水進擊,一則確保糧草無虞,二則協助陸師涉渡漢水。”


    賁成的話音未落,阮應龍急道:“末將以為不妥!”


    “愛卿請講。”


    “末將以為,舟師可分兩路,一路運送輜重,隨伴陸師,一路溯江水直逼郢都。過去夏口,江寬水闊,又有東南風可借,我可全速繞道洞庭,直入郢都!”


    “國師意下如何?”無疆轉向倫琪。


    倫琪捋須道:“臣以為,阮將軍所言可行!”


    正在此時,一偏將匆匆走進,報道:“稟報大王,據哨探來報,楚王引軍十萬屯紮於竟陵,正沿漢水設防,楚王禦駕親征,就住在竟陵北側的內方山別宮!”


    “嗬嗬嗬,”無疆連笑數聲,望著倫琪和阮應龍道,“熊商連家底都用上了!倫國師、阮將軍,依寡人之見,熊商這廝既在竟陵,我們就不必繞大彎了。舟師從夏口溯漢水直上,助陸師圍攻內方山,活擒熊商!”


    眾臣領命而去。


    無疆叫住呂棕:“呂大夫,張子那兒可有音訊?”


    “迴稟大王,”呂棕奏道,“聽說張子已受楚王重用,被拜為客卿,賜爵賞金,甚是器重!”


    “好!”無疆一拳震幾,“張子得用,滅楚必矣!呂愛卿,你即刻與張子聯絡,聽聽張子是何安排。”


    “臣領命!”


    眼見楚王聽從張儀和魏爭越,大事將成,陳軫長歎一聲,草成一書,喊來隨身侍從,讓他火速呈送秦公。


    惠文公接到陳軫的羊皮密函,展開讀之:


    君上,楚人已在溳水以西、漢水以東紮下巨袋,堅壁清野,欲鯨吞越人。越人不知是計,長驅直入,徑入口袋。縱觀整個過程,越人棄齊謀楚,亦步亦趨走向死亡。楚人棄魏謀越,一氣嗬成,中無一絲破綻。據臣探知,楚、越之爭這局大棋,皆是張儀一人所下。張儀與龐涓、孫臏俱學於鬼穀,今日觀之,其才當在孫臏之上!


    臣軫敬上


    惠文公連讀數遍,眉頭緊鎖,陷入深思,有頃,取過筆墨,伏案寫道:“陳愛卿,不惜一切代價,擠走張儀!嬴駟。”寫完,招來公子華,吩咐他道,“你到國庫支取千金,再選一批珠寶,從速送往楚地,連同此函一道,交付陳軫!”


    “臣弟遵旨!”


    “張儀?”公子華走後,惠文公再次展開陳軫的密函,凝眉自語,“又是鬼穀!這個鬼穀,怎能盡出此等人物?”


    “唉!”惠文公輕歎一聲,緩緩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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