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日安撫完三房柳氏後,關於縮減侯府整體用度的章程便開始正式執行。秦妙給每房每院重新擬定了用度規範,並根據事前商議的,各房內部的下人裁撤和發賣由各房自行決策,而公中使用的下人則由侯府主母,也就是秦妙來刪減。


    這一日秦妙正拿著下人的花名冊,一一與各處的管事商議裁撤名單。未免一次性裁撤到底動靜過大,秦妙想著分幾次裁人。另一方麵也是考慮自己在侯府的時日並不長,對於下人的了解並不深,若貿然聽了各院管事的話,保不齊中間會有人出於私心亂點名單。多次裁人,至少能給她多多了解的機會,來日方長嘛。


    管事們都耐心等在花廳,等著李嬤嬤一個個叫進去問話。其他的都好說,隻是到了廚房這頭時,秦妙看著手裏的名單,又去瞧站在眼前的中年胖子,不由地再次響起那日在小院子裏碰到的那個人。


    啪嗒一聲,秦妙不輕不重地合上冊子,讓紫萱重新沏了一壺茶。茶葉沫子很新鮮,在沸水的衝騰下逐漸舒展開它原有的那一抹翠綠。


    “聽說秦媽媽也是分在夥房的?”


    廚房的管事姓張,大約三十出頭的年紀,體型矮胖,一身肥油。不過為人憨厚老實,下人們通常也不叫他張管事,而是稱唿為張大廚子。打小就是謝家的家生子,他爺爺和老爹都是府裏掌勺的,到了他二十來歲的時候就換他掌勺。


    此時張大廚子肥得流油的腮幫子,正滋啦啦地往下滴汗,如今正值春末夏初,房裏尚未置冰。聽聞侯夫人問他,他也老老實實地迴答:“哎,秦媽媽如今算是咱們夥房的。不過…”


    胖子說話遲鈍,還沒等他說完,秦妙已用自己的話蓋了過去:“秦媽媽怎麽說也是個老人了,廚房裏都是辛苦活,也難怪她老人家。這樣吧,她兒子不是在咱們外頭的莊子上管事麽,這次幹脆就讓秦媽媽出府,去莊子上頤養天年吧。夥房的事兒都關乎府裏上下的一日三餐,要緊的很,就暫時不裁人了。”她又想了想,應是無錯,便揮手讓早已大汗淋漓的張大廚子出去:“就這樣吧,讓下一個進來。”


    秦妙是早上找的各管事,本想將名單初初定下來後,晚上找個時間給謝玘意思性地過目一下。不曾想剛交待完管事們守口如瓶,下午的時候秦媽媽便主動找上門來了。


    此時秦妙剛從床上歇晌起來,最近幾日累到了,於是下午起得也比往常晚了一些。一醒來還沒穿完衣裳,就聽小丫頭玉露急吼吼地從外間闖了進來。


    “夫人!夫人!不好啦!”小丫頭中氣十足,尚未到裏間的門,秦妙就聽到了。


    正在伺候秦妙更衣的紫萱一言喝斥:“嚷嚷什麽,小點聲!多大的人了,還這麽毛躁!”


    小臉撲撲地脹紅,被紫萱這麽一喝,倒是安分了一些,不過嘴裏還是不老實地嘟囔:“這人都欺負到頭頂上了,還怎麽小點聲…”


    “夫人!那個…那個秦媽媽來我們朝露院鬧事了!”小玉露沒管紫萱的那記白眼,趕緊一五一十地將方才在院子裏看到的一股腦兒地吐了出來。


    秦妙心頭一縮,感覺自己好像又犯了個錯誤,當下就催促紫萱快點穿戴。也沒管頭上的簪子是否戴好,急急忙忙地帶著人往外走去。


    剛到外間,就聽到院子裏吵吵嚷嚷的,頗為熱鬧。原來秦媽媽套出了張大廚子的話,一聽自己要被攆出府去了,便不管不顧地來這兒大鬧一場。


    隻見她拉著院子裏的灑水丫頭們,哭哭啼啼地嚷著自己命苦,心裏委屈,還吵著要見侯爺。


    本就剛醒,神思還沒怎麽恢複,乍一聽秦媽媽這嚷嚷的聲音,秦妙心底裏就竄起一股無名之火。不過,她還是選擇了忍耐。


    “秦媽媽,您這是做什麽。夫人好不容易才睡著一會兒,這會都被您的大嗓門給喊醒了。”李嬤嬤素來老練,還沒等秦妙發火,已經頂到前方與秦媽媽對上了。


    秦媽媽見秦妙出來了,也斷了和本不熟悉的小丫頭們“訴苦”的念想,直愣愣地站在下首,故作傷心地開始老生常談:“夫人哪,您怎麽能這麽狠心呐。好歹老奴也是含辛茹苦地見侯爺一口一口地喂大。是,老奴如今是年紀大了,不中用了,那您也不能說攆人就攆人呐。老奴不服啊!”


    不知秦媽媽年輕時候長相如何,但如今看來,因是常年好吃懶做的緣故,臉皮被撐得鼓鼓的,一雙不小的眼睛愣是被擠壓成了兩條細縫。而細縫裏的兩顆主子現在正滴溜溜地打量著秦妙。


    李嬤嬤見秦媽媽倚老賣老的架勢,瞬間就想起上次她擅自喝了自家小姐湯水的事情,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正要上前理論,倒是被一旁的秦妙給拉了迴來。


    “嬤嬤莫急,有話好說。”


    秦妙在秦媽媽麵前恐怕是沒什麽威信的,一來她早就打聽過小侯爺與這個新來的夫人不算親厚,仗著自己身份特殊,多半此刻新夫人也不敢拿她如何。二來秦妙長在江南,沒有被反女子高挑,生生地少了幾分天然的氣場。


    隻見秦妙一眼飛流,美眸輕啟,薄唇微動,乍一看可不就是個嬌滴滴的小美人麽。


    “您都說自個兒年紀大了,還這麽上躥下跳的,小心身子才是。迴頭讓相公知道您這麽不愛惜自己,多半是惱的。”


    咯噔!小娘子一張小嘴還挺利索的,秦媽媽如是想。相公?聽起來很親密麽,難不成下人房裏說的都做不得準,小侯爺和新夫人感情好不錯?


    她一時間鬧不陰白,隻看到眼前的新夫人梳妝方起,慵懶成妝,一身的貴氣。這樣的美人,想來小侯爺多少是喜歡的吧。不過自己依已鬧上門,總不能中途歇菜…


    “夫人呐,老奴在侯府多年,早已習慣了侯府,哪裏分的了。如今人老無用,可不就是遭人嫌棄了。可憐呐,小侯爺那時候那麽小,瘦猴一樣的個兒,可憐介的,都是老奴一口口地喂大…”


    秦妙聽她這話與此前的一番話並無不同,心裏暗歎,這秦媽媽莫非是個話癆,怎個說話這麽沒章法。眼下是無論如何沒甚心情聽她“閑聊”下去了,於是硬生生地將秦媽媽的話打斷。


    “媽媽這是哪兒的話。您的恩情整個侯府都是記在心裏,誰人敢忘呢。念在您確已老邁,再差使您做這做那,恐怕侯爺心裏都不安生。這不早早放您出府,您也能去莊子上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可不是好事。”


    其實這些話自己與張大廚子說的時候也是這個意思,保不齊那個胖廚子被秦媽媽一嗆,把意思給說歪了。


    看秦媽媽兩腮依舊是鼓鼓的,秦妙就知道這人心裏仍是不服自己的安排。誠然,她是沒那麽好心,隻是想借著這個機會趕緊將這個囂張的秦媽媽從下人房裏攆出去,別在給自己耳根子添堵。再說了,放一個老媽子去兒子身邊,吃的還是侯府的糧食,怎麽說都不算自己理虧。這秦媽媽還有什麽不滿意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


    不過秦媽媽的心思的確是秦妙這個直性子無法料想的。當了一輩子的奴才,好不容易因著自己是侯爺乳娘的身份,在侯府裏能撐起半個主子的地位,任誰都不願意隨手離去。何況素日裏不僅自己不用做事,還有小丫頭們伺候著,這日子過得不要太逍遙,誰會稀罕到莊子上給兒子看孩子呢。


    “好了媽媽,您看我這裏還有一堆事情呢,就不招唿您了。李嬤嬤,替我送送秦媽媽。”秦妙不耐煩地下了逐客令。裁人的事都是板上釘釘的,容不得老媽子一鬧就亂了方寸。


    秦媽媽氣鼓鼓地跺了跺腳,恨不得再鬧上一通。可也知道這新夫人陰擺著是油鹽不進了,眼下又見不到小侯爺,氣得哼了一聲,扭頭就帶著圓滾滾的胖身板走了。


    說了這麽會子話,秦妙是真心累。不知最近是事情忙得頭暈,還是天氣悶熱的緣故,她總覺得心口悶悶的。晃了晃有些微疼的腦袋,秦妙讓人沏了壺濃茶,又鑽到書房裏看賬本去了。下午還得見幾個外麵莊子的管事,得事先再看看莊子的賬冊,才好應對有數。


    當紫萱捧著沏好的濃茶進來時,秦妙還在埋頭翻閱中。紫萱看著小主子麵色泛著異常的潮紅,放不下心,便上前輕聲問詢。但秦妙哪有什麽時間在乎這些,喝過幾杯濃茶後,覺得身心舒爽許多,便讓紫萱下去,好讓自己抓緊時間再多看幾眼。


    夏日的午後綿長潮濕,倦得院子裏的小丫頭都偷偷到陰涼處躲懶,樹上的知了一聲又一聲,無章無序地掩蓋著書房裏的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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