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城紡織廠精減名單終於下來了，很多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原來上麵是雷聲大，雨點小，全廠五百多名幹部，隻裁下來三個，近五千名員工，劃成編外的才八個人，幹部工人加起來也就十一個。那八個工人不是好吃懶作，就是調皮搗蛋身上劣跡斑斑，或長期曠工不請假的。那三個幹部情況有些特殊。
周占文，三十歲出頭，全麵質量管理科科員，這小子雖然沒有專業文憑，可他的人很鑽很聰明，自學了相當於大專的輕紡專業。也許人一旦有了小的才能之後，總有一種懷才不遇的感覺吧，所以，他這個人愛發牢騷，見什麽都不順眼。仗著專業過關，平時科長沒少讓他頂撞，就連全廠工作在技術口的十多個工農兵大學生，也被他貶得一文不值。全質科長老閻是工人出身，前幾年文憑熱，什麽黨校、函授、電大之類的文憑滿天飛，他適時把握機會，也上了某個國家承認的函授學院，雖然卷子都是拿迴來別人替他答的，但文憑拿到了。別小看了這張文憑，這迴精減機構，文件上就明確規定，先裁減學曆低的。老閻是本科生，周占文雖然自學了相關專業，可他沒文憑。壞就壞在這裏，這沒文憑的偏偏看不起有文憑的，他在背後沒少講究老閻。特別是開質量分析會的時侯，全廠相關人員都在場，這個小周好幾次明麵指出自己在專業上的失誤，讓他下不來台。老閻煩他，也怕他，周占文也以在技術上能降住老閻為榮，背後當著別人沒少吹噓自己。老閻把他恨得牙根疼，還好，這次機會來了，精減機構，而這個自視頗高的人，恰恰沒有文憑，不減他減誰？
劉玉河，靠他叔叔外貿局副局長上來的紈絝子弟，平時表現極差，吃喝嫖賭樣樣占全，因為出差借了不少公款，報不上帳，在財務掛著，群眾對他很有意見。而就在精減機構的三個月前，他那位有權的叔叔死了，而這時他又因為嫖娼被派出所抓住，因沒錢交罰款，是廠保衛處處長將人領迴的。這種人老麥再也不能由著他來敗壞幹部隊伍了，沒說的，減！
還有一個被減下來的是趙士剛，組織部長在同他談被裁減下去的原因時，說了兩點，一點是他最近被公安機關處理過，另一點是總務處那個位置上確實超編，工作上留一個人就夠了，而老王管食堂多年，比他有經驗。
雖說士剛早就對這次精減有幾分擔心，但是，當組織部洪部長同他談話後，他還是咽不下心中的惡氣。他從組織部出來，直接就去了廠長室，門也沒敲，開門就進去了。老麥正低著頭看報紙，士剛突然闖進來，使他一驚，但他馬上鎮靜下來。
“麥廠長，這次精減機構，憑什麽把我減下來？”
老麥看著氣乎乎的士剛，心裏忽然平靜了。到底是個毛頭小子，先穩住他再說。他清了清嗓子，說道：
“你的情況，我聽說了一些。你稍等一下，我再問問。”
他抓起電話，給組織部打了過去。
“喂，給我找洪部長。”
他等了一會兒，又說道：
“老洪嗎？我問一下這次被精減的總務處趙士剛的情況。嗯，嗯，你說你說，他現在是在我這裏。嗯，被公安局處理過，這算一條。嗯，嗯，他現在的崗位確實超編，根據工廠形勢，不能不減。嗯，嗯，被減人員名單是各科室提出來的？哦，是這樣，那就沒辦法了。”
老麥掛斷電話，聳了聳肩，把兩手一攤，臉上作出無奈的表情。
“你坐你坐。”
他一指沙發，讓士剛坐下，接著說道：
“工廠形勢不好，職工隻開半資，企業這才裁減機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做為廠長，我希望大家都能理解。另外，裁下的人員要組成第三產業服務隊的，也不會沒有生活出路。下崗是暫時的，等將來企業效益好了，是會把你們重新安排的。”
多麽冠冕堂皇的一堆官話，士剛看著那張肥胖而又陰險的臉，簡直連反駁他的話都懶得說，他真想一口啐過去，或是掄起拳狠狠砸過去，因為他對這張臉就隻剩了惡心。
就在這時，走廊裏傳來咚咚的跑步聲，接著，門一開，四五個經濟警察在保衛幹部的帶領下走了進來。保幹赫遲先打量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趙士剛，說道：
“麥廠長，我們處長接到洪部長的電話，讓我們過來看看有什麽事情。”
老麥笑了。
“胡鬧！都是一個廠的職工，能有什麽事情？迴去告訴你們處長，把大門給我守好，不到午休時間人員不能都放出去。”
保衛的人走了，士剛白了老麥一眼，也走了。
下了班，小鹿來到宿舍看士剛，一進門，就聞到滿屋子的酒味。士剛床頭的櫃子上，橫倒著一隻喝空了的酒瓶，打開的方便袋裏還有沒吃完的幹豆腐卷和花生米。士剛正倒在床上，蒙頭大睡。小鹿心裏一酸，眼淚差點兒掉下來。她搖了搖睡著的士剛，他暈頭漲腦的睜開了眼睛。
“你怎麽來了？”
他坐起來，看著小鹿收拾著櫃子上亂丟的東西。小鹿盡量平靜著自己，她怕士剛著急上火，對他一笑，輕鬆的說道：
“別著急，我們慢慢想辦法。我倆沒做缺德的事，下崗也不丟人，大家也知道。”
小鹿知道士剛愛麵子，故意開導他。這時，同一寢室的李寶庫迴來了，他端著飯盒，還買了幾個饅頭。
“哦，金鹿來啦。”
他一邊和小鹿打招唿，一邊把飯盒放在士剛的櫃上。
“醒啦？快吃飯吧，這是我在食堂給你打迴來的。有什麽可上火的，出了這個破紡織廠，還能把人餓死麽？”
士剛打來涼水洗了把臉，拉小鹿也坐在床上，遞過筷子來，讓她也一起吃。
“媽的，你說這是什麽事兒？我這老弟哪裏錯了？那個麥大慶，就是一個高衙內，那個麥永河更操蛋，就知道在廣播喇叭裏吹牛，連貪汙帶受賄，廠子都快讓他整散架子了。”
李寶庫看著他倆吃飯，嘴上不停的替士剛打抱不平。李寶庫是運轉工人，工人麽，話雖然粗些，但總是能說實話。吃完了飯，小鹿拉著士剛，要出去走走，散散心。
兩人從宿舍樓裏出來，來到廠外一處欄球場上，他們在場邊的長椅上坐下來。這時，天已漸漸黑了，球場上很安靜。小鹿主動把士剛的手抓住，用一雙好看的眼睛看著他。今天的士剛有些心不在焉。他的一隻手任由小鹿抓著，另一隻手指夾著香煙，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遠處，不知在想什麽。
“別想那麽多了。”
小鹿搖了搖他的手，有湊近些，輕輕的趴在他的懷裏。她想安慰一下士剛，可她又沒有別的辦法，隻能這樣。小鹿在他懷裏揚著笑臉，伸出手指在他的腋下捅了捅，士剛這才迴過神來，兩手把他抱緊，嘴唇向著在懷裏微笑的小鹿移過去。小鹿一把摟住他的脖子，這一次她很主動，她用力吻著士剛的嘴唇，把自己的乳房緊緊貼在他的胸口，貼得是那麽緊。小鹿在心裏默默說著，士剛，別難過，別難過，我給你，我都給你，隻要你好起來，我什麽都願意。
月亮升起來了，彎彎的月亮象微笑的嘴角，球場上靜得出奇，夜晚的空氣稍帶涼意，但特別的清新。
世界是平衡的，有了歡樂和美好，自然就有痛苦和醜惡，有了付出，自然會收獲迴報。就在精減機構的文件下達三天後，一份關於提拔一批年輕有為的管理人員，充實到領導崗位的決定”的文件也下達了。這次提拔的中層幹部一共七位，別人就不說了，其中兩位不能不交待一下。一位是供應處的胡利，這小子這次走狗屎運，是老麥慧眼發現了他。按老麥自己的話說，我倒不是欣賞他別的，這小子一是聽話，識時務，二是敢送，肯花本錢，憑這兩點在當今的社會就能成大事。所以，供應處一個正處長六個副處長，老麥給他提了個老七。你別小看這第七副處長，這也是中層幹部，而且副處長裏他是最年輕的，他的辦公桌從那十幾個科員擠在一起的辦公室裏搬出來，挪到了副處長室，已經和那六位平日裏的副級領導們擠在了一起，這不能不讓平時看不起他的人大跌眼鏡。還有一位新提拔上來的廠辦公室副主任，她就是王丹霞。致於為什麽提拔了她，這個原因隻好讓大家去猜。按老麥的話講，這個丫頭總說自己沒經驗，哼，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原來她比誰的經驗都老道！提上來！這一提，就使得現在的王丹霞不再是當初那個將被裁減，哀哀可憐的弱女子了，文件下發後，她一上班，就頤指氣使的命人幫著，把她的辦公桌搬到那個年過半百的老辦公室主任的對麵。過去那幾位學中文的秘書，現在要畢恭畢敬的站到她的辦公桌前，請她簽字，或是請示工作。權力，真是個好東西，權力能使醜小鴨一夜之間就變成黑天鵝。她坐在寬大的大班台前，心裏特別陶醉。原來當領導的感覺是這麽美，她的臉上常常掛著笑，特別是去廠長辦公室請示工作的時侯，不過，這種笑也不是總也不變，當一見到那些前來找她簽字的當初的同事，她的臉會立刻變得冷若冰霜。當初這些人是怎麽對待自己的？她沒有忘。
毛主席曾經說過：你打你的原子彈，我打我的手榴彈。這話用在這裏似乎並不合適。人，無論你多麽有誌氣，但吃飯問題必須先解決。新提拔的領導自然是風風光光，而被裁下來的人，也得活著。李寶庫向趙士剛建議，他的叔叔在市郊的鋼材市場作生意，那裏缺一個登三輪車送貨的，莫不如先幹著，以後有好發展的地方再說。不過，他需要先買一輛三輪車。士剛想了想，答應了。
第二天，他來到鋼材市場，按門牌號找到了那家公司。說是公司，老板老板娘再加個會計，一共才三個人，而且會計是兼職的，除了他家還有幾家也用她。看來李寶庫在他叔叔麵前沒少給士剛說好話，李老板看了看士剛，二話沒說，就留下了他。並且告訴他，三輪車不用買了，原來在這裏拉貨的老隋頭，因為年歲大不幹了，臨走前留下了一輛，雖然舊些，換兩條外帶還能用，不過，這車人家也不是白送的，折價一百六，不講價。他若接下來，將來掙了錢要把三輪車錢還給人家。士剛手頭正沒錢，馬上答應了。正說著，到了一汽車角鋼，李老板簡單的講了講卸車堆垛的方法，並囑咐士剛注意安全，個人的買賣，比不得國營企業，這裏是沒有公傷的，安全問題要自己負責。士剛答應著，換上工作服，立刻跳上車去，卸起車來。李老板站在那裏看了半天，覺得不錯，沒想到這麽文質彬彬的一個後生，還帶著書卷氣呢，幹起活來卻生龍活虎的，看來他那個侄子沒有騙他，這人算是雇對了。
一連幹了三天，士剛覺得這個活還不錯，體力上自己沒什麽問題，一天還能掙上個三十二十的，一個月下來就是六七百塊，這是他原來工資的兩倍多。活到哪裏算哪裏吧，現在也顧不上臉麵問題了，再者說靠力氣吃飯，雖然丟了所學的專業，但那是有原因的，全廠都知道，這也不算丟人。他還真的想開了，這兩天登著三輪車繞著城區跑，還挺來勁兒的。晚上迴來，一見小鹿，他就笑了，沒問題，這活兒能幹。小鹿看他並沒有因下崗而垂頭尚氣，也就稍稍放下心來。
這幾天，小鹿的右眼皮總是跳，按迷信說法，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她的心裏始終惦記著士剛，不知道他在那裏會出什麽事情。這一天，她做完了報表，剛剛閑下來，處長老張端著茶缸走了過來，在她對麵坐下了。
“怎麽樣，最近的工作還開心嗎？”
老張關切的問。小鹿感到很奇怪，老張很少這麽關心人。
“工作已經都熟悉了，處長這麽問，是不是我哪裏做的不到位？”
老張笑了，解釋道：
“你別誤會，你的工作表現很好，沒什麽問題。”
他稀溜稀溜的喝了幾口茶，放下杯，慨歎道：
“你們年輕人，正是好時侯，又有文化，該多求上進才是。”
他瞥了瞥小鹿，又說道：
“年輕人前途是最要緊的，現在咱們處準備提拔一個副處長，我考慮來考慮去，覺得有這麽幾個人挺合適。一個是焦貴仁，工作十年了，經驗多。一個是薛明軒，也不錯。還有一個是你，你雖然參加工作時間短，依我看如果能提拔上來鍛煉一下，也能挑大梁。當然，這需要你自己努力。我們廠新提拔的年輕幹部還少嗎？一個個不是也都勝任了嘛。”
小鹿靜靜的聽著，她是連想都沒想過這樣的事，這年頭別人會把這樣的好事主動往你頭上送？她真的不相信。
“我不行，剛剛參加工作一年。”
“怎麽不行？新提拔的各部門領導中，也有你這個年紀的，別人行，你怎麽就不行？”
老張煞有介事的說。見金鹿不吱聲，他以為她心動了，於是，趁熱打鐵，試探著問道：
“金鹿今年也二十一了吧？嗯，該是考慮個人問題的時侯了。”
聽了這話，小鹿忽然之間似明白了什麽，她由於氣憤，臉騰的紅了。
“嗬嗬。你也不用害羞，處朋友嘛，到了年齡就要抓緊，不然那些家庭條件好的，可就都被別人搶跑了。”
他以為小鹿不說話是害羞，還在勸著。
“你覺得麥大慶這個人怎麽樣？長相好，家庭條件也好，將來在廠裏肯定被提拔到最重要的領導崗位。這孩子，追他的女孩太多了，你要是考慮一下，同意了，我就給你們牽牽線，撮合一下。”
老張貌似長輩慈祥的笑著，嘴上喋喋不休的說著。他沒有提防金鹿會騰的站起來，把手中的報表夾呯的一聲砸在辦公桌上，接著，怒衝衝的拉開門，衝了出去。不同意就算了，發那麽大脾氣幹什麽？這也太拿我這個主管領導不當一迴事了！老張一邊扶起被碰倒的茶杯，一邊解嘲的在心裏說著，他的心裏真的很不是滋味。哎~，若不是那個麥大慶求自己，誰愛管這種閑事！
周占文，三十歲出頭，全麵質量管理科科員，這小子雖然沒有專業文憑，可他的人很鑽很聰明，自學了相當於大專的輕紡專業。也許人一旦有了小的才能之後，總有一種懷才不遇的感覺吧，所以，他這個人愛發牢騷，見什麽都不順眼。仗著專業過關，平時科長沒少讓他頂撞，就連全廠工作在技術口的十多個工農兵大學生，也被他貶得一文不值。全質科長老閻是工人出身，前幾年文憑熱，什麽黨校、函授、電大之類的文憑滿天飛，他適時把握機會，也上了某個國家承認的函授學院，雖然卷子都是拿迴來別人替他答的，但文憑拿到了。別小看了這張文憑，這迴精減機構，文件上就明確規定，先裁減學曆低的。老閻是本科生，周占文雖然自學了相關專業，可他沒文憑。壞就壞在這裏，這沒文憑的偏偏看不起有文憑的，他在背後沒少講究老閻。特別是開質量分析會的時侯，全廠相關人員都在場，這個小周好幾次明麵指出自己在專業上的失誤，讓他下不來台。老閻煩他，也怕他，周占文也以在技術上能降住老閻為榮，背後當著別人沒少吹噓自己。老閻把他恨得牙根疼，還好，這次機會來了，精減機構，而這個自視頗高的人，恰恰沒有文憑，不減他減誰？
劉玉河，靠他叔叔外貿局副局長上來的紈絝子弟，平時表現極差，吃喝嫖賭樣樣占全，因為出差借了不少公款，報不上帳，在財務掛著，群眾對他很有意見。而就在精減機構的三個月前，他那位有權的叔叔死了，而這時他又因為嫖娼被派出所抓住，因沒錢交罰款，是廠保衛處處長將人領迴的。這種人老麥再也不能由著他來敗壞幹部隊伍了，沒說的，減！
還有一個被減下來的是趙士剛，組織部長在同他談被裁減下去的原因時，說了兩點，一點是他最近被公安機關處理過，另一點是總務處那個位置上確實超編，工作上留一個人就夠了，而老王管食堂多年，比他有經驗。
雖說士剛早就對這次精減有幾分擔心，但是，當組織部洪部長同他談話後，他還是咽不下心中的惡氣。他從組織部出來，直接就去了廠長室，門也沒敲，開門就進去了。老麥正低著頭看報紙，士剛突然闖進來，使他一驚，但他馬上鎮靜下來。
“麥廠長，這次精減機構，憑什麽把我減下來？”
老麥看著氣乎乎的士剛，心裏忽然平靜了。到底是個毛頭小子，先穩住他再說。他清了清嗓子，說道：
“你的情況，我聽說了一些。你稍等一下，我再問問。”
他抓起電話，給組織部打了過去。
“喂，給我找洪部長。”
他等了一會兒，又說道：
“老洪嗎？我問一下這次被精減的總務處趙士剛的情況。嗯，嗯，你說你說，他現在是在我這裏。嗯，被公安局處理過，這算一條。嗯，嗯，他現在的崗位確實超編，根據工廠形勢，不能不減。嗯，嗯，被減人員名單是各科室提出來的？哦，是這樣，那就沒辦法了。”
老麥掛斷電話，聳了聳肩，把兩手一攤，臉上作出無奈的表情。
“你坐你坐。”
他一指沙發，讓士剛坐下，接著說道：
“工廠形勢不好，職工隻開半資，企業這才裁減機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做為廠長，我希望大家都能理解。另外，裁下的人員要組成第三產業服務隊的，也不會沒有生活出路。下崗是暫時的，等將來企業效益好了，是會把你們重新安排的。”
多麽冠冕堂皇的一堆官話，士剛看著那張肥胖而又陰險的臉，簡直連反駁他的話都懶得說，他真想一口啐過去，或是掄起拳狠狠砸過去，因為他對這張臉就隻剩了惡心。
就在這時，走廊裏傳來咚咚的跑步聲，接著，門一開，四五個經濟警察在保衛幹部的帶領下走了進來。保幹赫遲先打量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趙士剛，說道：
“麥廠長，我們處長接到洪部長的電話，讓我們過來看看有什麽事情。”
老麥笑了。
“胡鬧！都是一個廠的職工，能有什麽事情？迴去告訴你們處長，把大門給我守好，不到午休時間人員不能都放出去。”
保衛的人走了，士剛白了老麥一眼，也走了。
下了班，小鹿來到宿舍看士剛，一進門，就聞到滿屋子的酒味。士剛床頭的櫃子上，橫倒著一隻喝空了的酒瓶，打開的方便袋裏還有沒吃完的幹豆腐卷和花生米。士剛正倒在床上，蒙頭大睡。小鹿心裏一酸，眼淚差點兒掉下來。她搖了搖睡著的士剛，他暈頭漲腦的睜開了眼睛。
“你怎麽來了？”
他坐起來，看著小鹿收拾著櫃子上亂丟的東西。小鹿盡量平靜著自己，她怕士剛著急上火，對他一笑，輕鬆的說道：
“別著急，我們慢慢想辦法。我倆沒做缺德的事，下崗也不丟人，大家也知道。”
小鹿知道士剛愛麵子，故意開導他。這時，同一寢室的李寶庫迴來了，他端著飯盒，還買了幾個饅頭。
“哦，金鹿來啦。”
他一邊和小鹿打招唿，一邊把飯盒放在士剛的櫃上。
“醒啦？快吃飯吧，這是我在食堂給你打迴來的。有什麽可上火的，出了這個破紡織廠，還能把人餓死麽？”
士剛打來涼水洗了把臉，拉小鹿也坐在床上，遞過筷子來，讓她也一起吃。
“媽的，你說這是什麽事兒？我這老弟哪裏錯了？那個麥大慶，就是一個高衙內，那個麥永河更操蛋，就知道在廣播喇叭裏吹牛，連貪汙帶受賄，廠子都快讓他整散架子了。”
李寶庫看著他倆吃飯，嘴上不停的替士剛打抱不平。李寶庫是運轉工人，工人麽，話雖然粗些，但總是能說實話。吃完了飯，小鹿拉著士剛，要出去走走，散散心。
兩人從宿舍樓裏出來，來到廠外一處欄球場上，他們在場邊的長椅上坐下來。這時，天已漸漸黑了，球場上很安靜。小鹿主動把士剛的手抓住，用一雙好看的眼睛看著他。今天的士剛有些心不在焉。他的一隻手任由小鹿抓著，另一隻手指夾著香煙，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遠處，不知在想什麽。
“別想那麽多了。”
小鹿搖了搖他的手，有湊近些，輕輕的趴在他的懷裏。她想安慰一下士剛，可她又沒有別的辦法，隻能這樣。小鹿在他懷裏揚著笑臉，伸出手指在他的腋下捅了捅，士剛這才迴過神來，兩手把他抱緊，嘴唇向著在懷裏微笑的小鹿移過去。小鹿一把摟住他的脖子，這一次她很主動，她用力吻著士剛的嘴唇，把自己的乳房緊緊貼在他的胸口，貼得是那麽緊。小鹿在心裏默默說著，士剛，別難過，別難過，我給你，我都給你，隻要你好起來，我什麽都願意。
月亮升起來了，彎彎的月亮象微笑的嘴角，球場上靜得出奇，夜晚的空氣稍帶涼意，但特別的清新。
世界是平衡的，有了歡樂和美好，自然就有痛苦和醜惡，有了付出，自然會收獲迴報。就在精減機構的文件下達三天後，一份關於提拔一批年輕有為的管理人員，充實到領導崗位的決定”的文件也下達了。這次提拔的中層幹部一共七位，別人就不說了，其中兩位不能不交待一下。一位是供應處的胡利，這小子這次走狗屎運，是老麥慧眼發現了他。按老麥自己的話說，我倒不是欣賞他別的，這小子一是聽話，識時務，二是敢送，肯花本錢，憑這兩點在當今的社會就能成大事。所以，供應處一個正處長六個副處長，老麥給他提了個老七。你別小看這第七副處長，這也是中層幹部，而且副處長裏他是最年輕的，他的辦公桌從那十幾個科員擠在一起的辦公室裏搬出來，挪到了副處長室，已經和那六位平日裏的副級領導們擠在了一起，這不能不讓平時看不起他的人大跌眼鏡。還有一位新提拔上來的廠辦公室副主任，她就是王丹霞。致於為什麽提拔了她，這個原因隻好讓大家去猜。按老麥的話講，這個丫頭總說自己沒經驗，哼，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原來她比誰的經驗都老道！提上來！這一提，就使得現在的王丹霞不再是當初那個將被裁減，哀哀可憐的弱女子了，文件下發後，她一上班，就頤指氣使的命人幫著，把她的辦公桌搬到那個年過半百的老辦公室主任的對麵。過去那幾位學中文的秘書，現在要畢恭畢敬的站到她的辦公桌前，請她簽字，或是請示工作。權力，真是個好東西，權力能使醜小鴨一夜之間就變成黑天鵝。她坐在寬大的大班台前，心裏特別陶醉。原來當領導的感覺是這麽美，她的臉上常常掛著笑，特別是去廠長辦公室請示工作的時侯，不過，這種笑也不是總也不變，當一見到那些前來找她簽字的當初的同事，她的臉會立刻變得冷若冰霜。當初這些人是怎麽對待自己的？她沒有忘。
毛主席曾經說過：你打你的原子彈，我打我的手榴彈。這話用在這裏似乎並不合適。人，無論你多麽有誌氣，但吃飯問題必須先解決。新提拔的領導自然是風風光光，而被裁下來的人，也得活著。李寶庫向趙士剛建議，他的叔叔在市郊的鋼材市場作生意，那裏缺一個登三輪車送貨的，莫不如先幹著，以後有好發展的地方再說。不過，他需要先買一輛三輪車。士剛想了想，答應了。
第二天，他來到鋼材市場，按門牌號找到了那家公司。說是公司，老板老板娘再加個會計，一共才三個人，而且會計是兼職的，除了他家還有幾家也用她。看來李寶庫在他叔叔麵前沒少給士剛說好話，李老板看了看士剛，二話沒說，就留下了他。並且告訴他，三輪車不用買了，原來在這裏拉貨的老隋頭，因為年歲大不幹了，臨走前留下了一輛，雖然舊些，換兩條外帶還能用，不過，這車人家也不是白送的，折價一百六，不講價。他若接下來，將來掙了錢要把三輪車錢還給人家。士剛手頭正沒錢，馬上答應了。正說著，到了一汽車角鋼，李老板簡單的講了講卸車堆垛的方法，並囑咐士剛注意安全，個人的買賣，比不得國營企業，這裏是沒有公傷的，安全問題要自己負責。士剛答應著，換上工作服，立刻跳上車去，卸起車來。李老板站在那裏看了半天，覺得不錯，沒想到這麽文質彬彬的一個後生，還帶著書卷氣呢，幹起活來卻生龍活虎的，看來他那個侄子沒有騙他，這人算是雇對了。
一連幹了三天，士剛覺得這個活還不錯，體力上自己沒什麽問題，一天還能掙上個三十二十的，一個月下來就是六七百塊，這是他原來工資的兩倍多。活到哪裏算哪裏吧，現在也顧不上臉麵問題了，再者說靠力氣吃飯，雖然丟了所學的專業，但那是有原因的，全廠都知道，這也不算丟人。他還真的想開了，這兩天登著三輪車繞著城區跑，還挺來勁兒的。晚上迴來，一見小鹿，他就笑了，沒問題，這活兒能幹。小鹿看他並沒有因下崗而垂頭尚氣，也就稍稍放下心來。
這幾天，小鹿的右眼皮總是跳，按迷信說法，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她的心裏始終惦記著士剛，不知道他在那裏會出什麽事情。這一天，她做完了報表，剛剛閑下來，處長老張端著茶缸走了過來，在她對麵坐下了。
“怎麽樣，最近的工作還開心嗎？”
老張關切的問。小鹿感到很奇怪，老張很少這麽關心人。
“工作已經都熟悉了，處長這麽問，是不是我哪裏做的不到位？”
老張笑了，解釋道：
“你別誤會，你的工作表現很好，沒什麽問題。”
他稀溜稀溜的喝了幾口茶，放下杯，慨歎道：
“你們年輕人，正是好時侯，又有文化，該多求上進才是。”
他瞥了瞥小鹿，又說道：
“年輕人前途是最要緊的，現在咱們處準備提拔一個副處長，我考慮來考慮去，覺得有這麽幾個人挺合適。一個是焦貴仁，工作十年了，經驗多。一個是薛明軒，也不錯。還有一個是你，你雖然參加工作時間短，依我看如果能提拔上來鍛煉一下，也能挑大梁。當然，這需要你自己努力。我們廠新提拔的年輕幹部還少嗎？一個個不是也都勝任了嘛。”
小鹿靜靜的聽著，她是連想都沒想過這樣的事，這年頭別人會把這樣的好事主動往你頭上送？她真的不相信。
“我不行，剛剛參加工作一年。”
“怎麽不行？新提拔的各部門領導中，也有你這個年紀的，別人行，你怎麽就不行？”
老張煞有介事的說。見金鹿不吱聲，他以為她心動了，於是，趁熱打鐵，試探著問道：
“金鹿今年也二十一了吧？嗯，該是考慮個人問題的時侯了。”
聽了這話，小鹿忽然之間似明白了什麽，她由於氣憤，臉騰的紅了。
“嗬嗬。你也不用害羞，處朋友嘛，到了年齡就要抓緊，不然那些家庭條件好的，可就都被別人搶跑了。”
他以為小鹿不說話是害羞，還在勸著。
“你覺得麥大慶這個人怎麽樣？長相好，家庭條件也好，將來在廠裏肯定被提拔到最重要的領導崗位。這孩子，追他的女孩太多了，你要是考慮一下，同意了，我就給你們牽牽線，撮合一下。”
老張貌似長輩慈祥的笑著，嘴上喋喋不休的說著。他沒有提防金鹿會騰的站起來，把手中的報表夾呯的一聲砸在辦公桌上，接著，怒衝衝的拉開門，衝了出去。不同意就算了，發那麽大脾氣幹什麽？這也太拿我這個主管領導不當一迴事了！老張一邊扶起被碰倒的茶杯，一邊解嘲的在心裏說著，他的心裏真的很不是滋味。哎~，若不是那個麥大慶求自己，誰愛管這種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