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不說話,靜檀接著問:“聽聞佛門中人愛著眾生,那麽為什麽還要勸誡人們無愛呢?”


    “貧僧說的是小愛,公主問的是大愛。”見她投來疑惑的眼光,又道:“小愛是基於滿足個人的欲望,大愛是基於滿足眾生的希望,能夠教化眾人,導人向善。”


    嵐清掩嘴笑了笑,道:“那先生不如講講小愛為何可憂可怖。”


    “有了小愛便有了牽掛,所以就生出了憂慮和恐慌。而心中沒有愛時,便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沒有憂慮和恐慌了。俗世情動皆無常,生出多少女怨男癡,故而佛家雲:離愛。”


    靜檀又道:“若離愛便是無情無義,那還不如不離。”


    初寂失笑,“幾位公主乃紅塵中人,日後是要得駙馬舉案齊眉的,自然無須離愛。”


    至於駙馬,靜檀倒是從未想過。


    下了學,靜檀借口留下抄書,待嵐清日常向他請教過後,靜檀才好上前,從懷裏掏出那方疊的齊整的絲帕,雙手捧到他麵前,像是進獻什麽寶物。


    靜檀笑道:“帕子這東西很是要緊,阿檀不敢私藏。”


    初寂看著她的眸子怔了怔,像極了幼時見她時她的樣子,但是又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初寂伸手,指尖無意間碰到她的掌心,她當即縮了一下,如同蜻蜓點水,激得她心內一顫,莫名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


    隻見初寂從袖中拿出一個隻有掌心大小的木質小方盒子,放在她麵前,對她說道:“這是羲和膏,對你的傷有好處。”


    靜檀揭開蓋子,果見裏麵是白色的膏體,隨即便聞到一股好聞的檀香,“這種藥膏的香氣我從未聞過,不知先生何處得來?”


    “這是貧僧做的。”


    靜檀笑笑,收入袖中,“沒想到先生還懂藥理。”突然想起什麽,狡黠一笑:“這算是先生對阿檀的愛麽?”


    初寂見她笑的促狹,無奈一笑,不想與她多言語,收了書卷走出書塾。靜檀馬上跟上他,獨留阿衡在書塾替他收書盒。


    “先生還沒迴答阿檀,先生是不是愛阿檀啊?”


    她加緊腳步跟上他,在他身後問出這句話後,沒想到他突然停下來,靜檀受著衝力“咚”的一聲撞在他後背上,捂著被撞的發酸的鼻頭,有些怨他的後背為何這樣堅硬。


    他還為迴頭,隻聽得她語氣平淡的說:“阿彌陀佛,貧僧愛著眾生。”


    靜檀轉到他麵前,眼裏盡是調笑,仰頭看著他笑道:“可我也是眾生之一啊,你愛眾生,不正是愛我麽?”


    初寂有幾分無措的看著她,他從來都是受人敬仰的法師,他也見過不少因為他臉紅的女子,但是沒有誰像麵前之人一般對他大膽,他一時不知說什麽,隻得道:“公主慎言。”


    “先生隻說是與不是?”


    初寂本來白皙的臉頰爬一兩朵若有若無的紅雲,不自覺的退後兩步,向她作了一揖,然後落荒而逃。徒留靜檀在原地悶笑。


    就在初寂帶著略為急促的步子遠走後,在不遠處待了半日的阿衡走過來,擔憂道:“公主不是思慕法師吧,他可是佛門中人,是國朝將來的國師啊!”


    靜檀拍拍他的肩,笑道:“我就沒想過,方才不過看他模樣甚是可愛,與他玩笑兩句罷了。”


    聽得她這樣說,阿衡才放心了幾分。


    迴去用了初寂的藥膏以後,她的臉三日便好了,而且完全看不出之前的疤,自此靜檀看他的眼光又多了幾分崇敬。後來當麵要去謝謝他,隻是他下了學便早早的走了,在學塾眼神也盡力迴避她,也沒給她機會,隻得作罷。


    又過了兩日,靜檀讓阿衡帶著陳氏的經卷去往李禹的淮親王府,隻說她無意進入冷宮,遇到陳氏,托她將經卷交給他,還說了大黑之死。阿衡留意他知道這些的表情,盡管他盡力麵無表情,但執著書卷的顫抖的手還是出賣了他。


    晚間阿衡迴來給她稟報時,正看見靜檀伏在書案上描繪什麽,請了安又將所見告與她,見她不語,湊近案前一看,原來她是在拿前日在宮外買的朱砂描紅梅。


    “公主難道不覺得,梅苑的事太巧了麽?”阿衡突然開口,問出疑惑他多日的問題。


    靜檀看著剛描了一半的紅梅,悠悠開口:“女子本弱,為母則剛。”看了眼阿衡狐疑的眼神,她繼續道:“那日去折梅是巧合,遇到大黑卻不是,若是它第一次出冷宮,追著我跑了沒多久應該就會在梅苑迷路了,而大黑追著我跑出了梅苑卻未再追,又領著我們準確無誤的進入陳娘子的居所,說明它的熟悉的活動範圍隻在梅苑和冷宮,且應該在梅苑徘徊了多日,我猜陳娘子應該就等著我去的。”


    “可是她任何知曉公主會幫她?”


    “誰人不知永安公主最受盛寵,平日還有個嬌憨的名號在外頭,我故意延遲幾日送經卷,就是想看看她還有沒有什麽動作,看來沒有,她賭的隻是我的善心還有二哥哥對她的親情,當年她不顧二哥哥的身份貿然行刺,使二哥哥臨著受父皇猜忌的危險,二人就此生出嫌隙,畢竟二哥哥不是無情之人,所以二哥哥才說不念她,卻接受了她手抄的經卷。”靜檀嫌上一幅紅梅不好,又重沾了朱砂另畫一副。


    阿衡憤憤:“依公主所言,為了出冷宮,陳娘子的精神失常是裝的?”


    靜檀皺眉,“應該不是,看的出來長姐的夭折對她打擊過大,或是她想通了自己還有個兒子,又或是她想通過兒子得到些什麽,這個不好說。”末了靜檀歎了歎,道:“隻是可惜了大黑,被自己主人親手處死。”


    阿衡皺眉,迴想那日,確實是許氏身上的腥味較重。


    阿衡伏身問道:“公主既然早起疑心,為何……”


    “這些事我也是這兩日才理清的,許娘子與我說了不少往事惹我同情,我看她的可憐也是真的,二哥哥這麽多年也一直介懷於母妃的事,所以想幫一幫她,也是替二哥哥解一解心結,怎麽選擇還是看二哥哥的。”後宮的手段她也不是不知,隻是很多不涉及自身她也沒必要去管,今次隻是不忍罷了。


    靜檀將重新描好的紅梅吹了吹,抬起來看了一會兒,覺得不大傳神,便放下筆,不欲再畫。拿過在旁邊晾了許久的《禮記》開始背誦。


    見她翻書,阿衡喚了人進來掌燈,沒一會兒便聽得她問:“過兩日便是春日宴了,父皇要在南山的行宮辦宴,你說先生會去麽?”


    阿衡伏首迴答:“不光法師會去,西境來的使臣也會去,聽聞此次帶了不少奇珍異寶作為貢品進獻。”


    靜檀看著他將金獸爐裏的香灰撥了撥,笑道:“說到貢品,我記得父皇從上迴的貢品裏賜了一些檀香,今日新添的鳳髓香我聞不大慣,不如你去幫我將那檀香尋來點上?”


    阿衡撤了鳳髓香,應聲出去,不消一刻便換了個銅製的鏤空三足蓮花爐進來,給她燃上,檀香隨即便傳入她的鼻子,她長舒一口氣,笑道:“這便是了,這檀香的味道聞著就舒服。”


    阿衡不解的看著她:“從前公主不是說檀香味兒濃麽?”


    ……靜檀尷尬一笑,佯裝作語重心長的模樣,對他道:“阿衡啊,從前是從前,人總是會變的。”


    阿衡低下頭,看不清他的表情。


    入夜後,喚來鶯兒給她梳洗,於是靜檀就這著這股檀香,沉沉睡去。


    次日靜檀去聽學,眼神時不時看向初寂,初寂的眼神終於不再閃躲,又是恢複從前那種悲憫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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