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鎮,春日裏農家種穀,夏日裏忙人收稻。秋日裏楓葉火紅,冬日裏霜雪飄飛。


    坐落在南方群山之中,抬頭便能看見月亮。


    徐朗來明月鎮的第十年,無數次為鎮子驅趕走了許多妄圖作祟的妖邪精怪。他有時坐在院子裏抬頭看著繁星,會想到偶爾收到的驚怖目光,讓他厭惡自己是一隻狼妖,又會慶幸自己是隻狼妖,好歹有能力能保護自己愛的人。


    人和妖的不同究竟在哪裏呢?


    若從小與人一同長大的妖,能算作人嗎?


    從未害過人的妖,能算作人嗎?


    徐朗見大家沒繼續吃飯了,就站起身低頭收著碗筷拿去鍋爐旁準備清洗。聲音低沉道:“那日,黑雲壓城。我察覺到妖氣甚重便出去察看…果然,村口的小妹家裏有十幾隻妖…圍著張嬸的屍體…在啃食著。”


    秦梅香歎了口氣,眸子裏徹底沒了光亮。想起聽香閣中躺著的那個人,心中更是湧上酸澀,好不容易才按耐住。“玄山結界破了…妖物都逃出許多。明月鎮就在山腳下,自然更是深受其害。”


    “嗯…但我畢竟是爹帶大的,從小沒怎麽修煉,修為低。一下子打不過這麽多妖的…我就…”徐朗說到這裏,語氣開始變得濕潤哽咽,仿佛很難說出口。停頓了半晌,他才轉頭看了一眼眉頭緊皺的徐九,下定決心繼續講。“我就先殺了修為低的妖…將它們…”


    秦梅香心知肚明,答道:“將它們吃了。”


    “嗯。”徐朗點點頭,又轉過身去洗碗,不敢看徐九的眼神。


    想必徐九是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如何打過那麽多妖邪的,隻知道兒子贏了,卻不知道兒子竟是靠著喰食同類得來的修為。聽到秦梅香說出口的‘將它們吃了’這句話,徐九果然難以置信地怔在了原地。


    他想到了那日在家中等了許久…最終隻等來徐朗渾身是傷滿口鮮血地迴來,眸色猩紅,和當初在牛圈裏看到的一樣。隻是這次徐朗虛弱得站都站不穩,最後跌在院中一動不動。


    徐朗身形顫抖,粗壯的手指緊緊抓著瓷碗,手背上青筋暴起,強忍著悲憤哽咽說道:“張小妹才八歲…八歲啊…張嬸的丈夫去的早,隻剩她們兩個無依無靠地活著…可那群妖…活生生把張嬸在小妹眼前撕成了…碎片!”


    坐著的幾人聽到這裏無一不痛心至極,秦梅香更是理解這種感覺。


    身為活在人世中的妖族,卻眼睜睜看著同類殘殺無辜之人…


    徐朗歎了口氣,攏起衣袖擦幹眼角的淚。“我悲憤至極,發狂了。將那些妖挨個殺死之後吞吃入腹,融了它們的修為。可妖死之後的煞氣卻難以掩蓋…以至於如今你們看到的我這樣。”


    徐九愣了好久,才顫顫巍巍看著徐朗的背影開口:“同類相食…朗兒…你…”


    “爹…”徐朗不敢再聽徐九說完,隻好打斷道:“若我不殺它們…那你們就會死。我知道…您或許會覺得我可怕,覺得我殘忍…但朗兒從不在意這些…隻要你好好的,明月鎮好好的…爹…我不想做妖…我也想做人…”


    徐九緊緊閉住雙眼,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睜開,沉重地歎了口氣後站起身走到徐朗身後。


    如今,曾經那個矮小渾圓的幼童,長得比徐九已經高出許多了。背脊是如此寬厚有力,身形是那麽挺拔壯闊。逐年老去的父親鬢角早已長出了絲絲縷縷的白發…可眼前的背影卻青春正盛。


    徐九如同幼時千萬次抱起自己的孩兒一般,伸出雙手從背後輕輕摟住徐朗,語氣溫柔又安撫,仿佛對方依舊隻是個幾歲的孩童,需要父親哄著。“朗兒…你在爹眼裏…從來隻是爹的好兒子。不論是人是妖,都隻是爹的兒。爹剛才是想說…你為了鎮子上的人做到如此地步…真是…辛苦你了…委屈你了…”


    一鎮人,願意接納一隻狼妖,而一隻妖,為了護著人,甘願承受生食同類的苦楚,強忍煞氣襲身的痛。能做到如此…是人是妖又有何意義。


    真的要分得那麽清嗎?又真的能分得清嗎?


    看著麵前的兩個大男人相擁而泣,秦梅香與肖若塵也覺得思緒複雜,不知該怎麽說。狼妖是一種極其不穩定的妖孽,殺性極強,如今滿身的妖邪煞氣對凡人也一定會造成影響。垂眸之間,徐九的院子裏突然熙熙攘攘衝進來許多人,有的拿著柴刀,有的拿著鋤頭,有的甚至拿了個擀麵杖。氣勢洶洶地湧進,仿佛要幹架一般。


    “徐公子!”


    “徐老九!”


    “徐老九!李四說你家來了修士!是不是來抓朗兒的!”


    帶頭高唿的是個五大三粗滿身肌肉的硬漢,看上去皮膚黝黑,要麽是個幹體力活的,要麽就是個屠夫。在午後的太陽照射下,這群人目光如炬,死死盯著木屋裏的兩個穿著不凡的公子。


    肖若塵趕忙站起身,神情嚴峻地盯著來意不善的人群,就差長劍露刃了。秦梅香怕他衝動,也起身將他的手按住,眸色幽暗地發問:


    “哦…原來是緩兵之計?”


    原來從一開始李四就看出了他們是修士,徐朗和李四溝通時就已經說好了要去叫人幫忙了。難怪明知道是修士,還要將他們留迴家中吃飯…


    肖若塵冷哼一聲,目光銳利:“怎麽,看這架勢…各位是想跟我們打?”


    帶頭的壯漢被兩個修士對峙著也絲毫不怯場,嗓音粗糙麵色兇狠地喊道:“不管你們從哪個宗來的,我們鎮上的事都與你們無關!朗兒是好妖,你們休想抓走他!要是還想要人命,你們隨意挑!咱們都給!”


    身後的人群一唿百應,紛紛高舉著手中的‘武器’不肯退讓,眼看越來越憤怒。


    “徐朗身上的煞氣太重!與你們一起待久了會要命的!”肖若塵見這群凡人執拗至此,簡直是氣不打一處來。盡管這隻妖未曾害人,但誰能保證他某日不會突然發狂,誰能保證他能壓製住煞氣不出來影響凡人!


    煞氣是妖孽的怨恨所化,徐朗曾活生生吞吃那麽多同類,那些妖被同族所殺自然怨恨至極,這煞氣哪兒是那麽容易壓製的!


    而這些煞氣沾染多了,輕者影響心智,變得越來越易燥易怒難以自控,重則走火入魔暴斃而亡!妖如此,人更甚。


    徐朗鬆開抱著徐九的手,幽幽站至身後漠然開口,麵容冷峻:“兩位仙君,該講的我都講了。我也不會離開明月鎮,不會離開我爹。”說完,他又扶著徐九繞過二人,走到村民的身邊,抬眸繼續道:“我若是走了,宗門之人能保證像我如今這般護好明月鎮嗎?”


    徐朗越說周身的氣息越冰冷,逐漸眸中浮出殺機,壓迫感層層而至。


    肖若塵又想懟迴去,秦梅香趕忙開口安撫:“這事我會去跟齊月山掌門溝通,勢必護好你的家人還有各位。”


    聽了這話,徐朗隻是冷漠不屑地輕笑一聲。秦梅香見軟的不起作用,隻好來硬的。


    “若你不肯自己走…那便隻有我們送你走了。你身上的煞氣很重,你自己應當也知道煞氣對你和對凡人的影響。你若是不想害死你父親,不想害死你守護的這群鎮民…”


    秦梅香話還沒說完,徐朗聲嘶力竭的一聲怒吼就打斷了他。


    “你們宗門的人才是害死他們的罪魁禍首!所以今日,你們必須死!”


    眼前這人眸色猩紅,麵容上滿是憎恨,與之前其樂融融和李四交談,溫和有禮地和他們講故事的完全不是一個模樣。


    是,宗門搞出來的玄山大會…導致了結界破裂,妖邪逃出。玄山之內的妖孽修為高強,萬長嬴都無法抵擋,受苦的又何止明月鎮一處…若不是徐朗護著,怕是這群人早死了。


    可如今,諸事平息,對於明月鎮來說,最危險的是徐朗!


    秦梅香咬緊牙關,沉沉歎了一口氣,忍著戰意道:“徐朗!還有別人在場,我們不想對你出手。”


    此刻二人麵對著一群滿心殺意的村民,還有一隻煞氣十足的狼妖,霎時鋒芒畢露,隻差出手。若不是不想傷及無辜,根本不用等到這時,早就先下手為強了。


    突然,嘈雜的人群後傳出一個糯糯的女童聲:


    “仙君哥哥…”


    一個紮著小辮子的小女娃顫顫巍巍地從怒氣衝衝的大人群中擠出來,紅嘟嘟的小臉麵黃肌瘦,抽泣著走過去小心翼翼牽住徐朗的手。


    感覺到手心柔軟溫熱的觸感,這個剛硬的狼妖霎時一怔,眸色瞬間溫和了下來。


    女娃本來想好好說話,可看著秦梅香和肖若塵兩人嚴肅的表情,霎時被嚇得憋不住哭了起來,淚水落在凹陷的臉頰上滑過仿若泥泉。她一邊哭一邊緊緊拽著徐朗的手掌,像是抓住了勇氣的來源般目光閃躲地看向秦梅香祈求著:“仙君哥哥…別抓朗哥哥走…朗哥哥很好…朗哥哥救過我…”


    “小妹…”徐朗的語氣都徹底軟了下來,不再強硬鋒利。他擔憂地蹲下身子輕輕抬起衣袖給女娃擦眼淚,溫柔地哄著她說道:“小妹…這裏危險,你先迴去好不好?朗哥哥晚些來給你帶好吃的…”


    張小妹使勁搖搖頭,嘟著嘴鼓大眼睛強忍著淚水,臉頰緋紅卻神情堅定地看著站在木屋內的兩人,哽咽道:“仙君哥哥…放過朗哥哥吧!要人命的話帶我走吧!帶我走…別抓朗哥哥…”


    秦梅香心下一軟,肖若塵也有些不知所措。二人四目相對,看到這個小女娃與徐朗的言語間便猜到了,她應當就是徐朗口中所說三年前玄山之變時,親眼目睹母親被妖撕碎成殘渣的孩子…


    母親死在妖孽手中…自己卻又被妖孽所救…如今這麽小一個還要站出來替徐朗說話…


    多麽可憐又勇敢的一個孩子。


    秦梅香手指在衣袖下微微發抖,一時之間麵對這種局麵不知道該說什麽。盡管徐朗是好妖…“可…”


    可…妖就是妖。


    想到這裏…秦梅香心頭一震。什麽時候開始,他竟然也有了這種想法…


    妖就是妖…人就是人?


    他何時變成了一個連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人了?


    他是妖…師尊也是妖…如今他竟想到一句,妖就是妖?那師尊教他的算什麽,師尊為天下人舍命算什麽…不顧人妖之分地衝過來護著徐朗的這群村民算什麽?小小一個都敢站出來護著徐朗的張小妹又算什麽?


    秋老虎的日頭還是很毒辣,曬得庭院裏的人滿頭大汗,氣氛也更加焦灼不堪。


    秦梅香用力搖了搖頭,擺脫了自己方才的想法。他想,經曆這麽多事之後,他應當徹底明白了一個道理。


    妖不一定是壞的,人不一定是好的。


    真正橫隔在人妖之間造成對立的,隻有四個字:


    利益,偏見。


    見秦梅香和肖若塵神情凝重,思慮頗深,看上去終於有些動搖。一個老叟拄著拐杖緩緩走出來祈求道:


    “仙君。徐公子真的很好…他從小到大都在鎮子裏長大的…跟人沒有分別的啊!”


    另一邊也有個穿著布衣的中年女子拋下擀麵杖走出來,滿臉懇切地接著老叟的話說:


    “是啊仙君…徐公子還幫著我家修房子,打穀子…他真的從來沒有做過壞事啊!”


    “仙君哥哥…如果不是朗哥哥殺了那些妖怪救了我…我早就死了…”


    張小妹緊緊牽著徐朗的手,徐朗蹲著繼續輕柔為她擦拭著眼淚,仿佛真的是對待自己的親妹妹一般溫和,麵容擔憂。


    麵對這群求情的人,肖若塵無奈蹙著眉道:“你們…你們知不知道他留在你們身邊的後果!人妖兩立!他遲早會害了你們的!”


    秦梅香聞言一怔…神情複雜地默默看了肖若塵一眼,又趕忙把目光收迴,眸子裏滿是藏不住的落寞。


    人妖兩立…人妖兩立…


    徐九沉默了許久終於站到徐朗身前,將兩個小孩兒護在身後。語氣沉重:


    “仙君…朗兒和我們生活這麽久了,我們村子裏一向安穩。反倒是宗門中人要取人性命…所以人就一定是好的,妖就一定是有害的嗎?”


    氣氛逐漸緩和下來,這下子,秦梅香終於好像捕捉到了一絲重點…村民和徐朗反複提到的:要人命。


    要誰的命?


    宗門?


    如此看來重點或許根本不在徐朗身上。結合所發生的這一切,引他們前來明月鎮的人,怕是要揭露一個隱藏頗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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