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荊風知道,自己前世的枉死,是一切悲劇的導火索。


    父皇失去悉心培養多年、寄予厚望的兒子,本就痛心,玉公子為了替他報仇,心思全花在這上麵,極力謀劃,步步緊逼,讓父皇不得不殺了兩個兒子。


    父皇雖愛重於自己,但二皇弟和四皇弟也是他的親生孩子,就算他們犯下大錯,害他失去最愛的孩子,那又怎樣,重怒平息之後,他最終會選擇原諒他們。


    結果,因為玉公子的執拗,父皇又失去了兩個兒子,而且是被迫的。


    父皇何等心性,還能容玉公子活?必定先令其生不如死,再令其死無全屍。


    悲劇一發不可收拾。


    在報仇這件事上,玉公子是烈焰,換作他,會是細水。


    倘若玉公子被人害死了,活下來的那個人是他,他必定饒不了害死玉公子的人。但是他會忍,他會慢,他會穩,他會把報仇當作終身事業。


    如果他能看到身後事,他一定會使勁地搖醒玉公子,大可不必如此!報仇的事,可以慢慢謀劃,甚至窮其一生,目的是為了做到全身而退,不犧牲自己,不傷及無辜。


    同齡的玉公子死在三十歲,隻比自己多活了三年,活著的主要目的是報仇。


    小他們五歲的蒙妹妹死在三十五歲,隻比玉公子多活了五年,活著的唯一目的是:為玉公子修魂,並且準備三人的來世。


    其實曲荊風心裏已有答案,卻還是想求證,想確認,想要再次幸福地得到,前世的深情,來自故友、親人。


    ……


    曲荊風目光越過死局,看向老者,極力壓製劇烈的心跳,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所以,今世,玉公子即是藍玉,蒙濛就是蒙雨。”


    老者答:“正是。”


    “那他們……”


    “蒙室主的記憶,已經通過存放在蘭室中的記憶燈盞拿迴。老夫施法隔空去取少主記憶時,看到玉公子的那盞燈還亮著。玉公子是你們四人之中,唯一沒有拿走前世記憶的。”


    老者接著分析,“想必蒙室主拿迴記憶之後,曾試圖毀掉玉公子的記憶,知道無法毀掉之後,一直有意隱瞞。”


    曲荊風思忖,“是應該毀掉。老者可有辦法?”


    “辦法倒不是沒有,但是少主,記憶是否拿迴,應該由其主人決定,他人確實不便作主。”


    讓玉公子拿迴記憶?


    親眼目睹親人死去,八萬人受其牽連獲罪,一萬五千人因其喪命,整個玉族因他亡盡……再次經受心智盡毀、魂飛魄散的折磨?


    不不不,那怎麽可以?


    看曲荊風神情痛苦萬分,老者的詢問中帶了關切,“少主,你不相信玉公子嗎?”


    玉公子嗎?相信自是相信,隻是不忍,讓他受到傷害。


    這一世的藍玉,被蒙妹妹安排、保護得多好,出生在暮城主之家,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除了夜裏經受不明所以的噩夢的糾纏,從來不知道煩惱和痛苦的模樣。


    ……


    這一世,玉公子和蒙濛終於得償所願,在最美好的年華定親,成親以後,生幾個孩子,過著平靜富足的生活,不是很好嗎?


    曲荊風覺得,玉公子的前世記憶,完全可以舍棄。


    老者繼續說道,“玉公子雖然不知原由,卻聽從內心的指引,已於五月之前去往西地,目前已是沽美郡十幾萬兵馬的總兵。”


    玉公子……又是為了他。


    兩世都圍著他轉?


    為了成全他的光潔聖明,玉公子從來不惜手染鮮血。


    玉公子為什麽不能為他自己活一世,好好活著!


    打什麽仗?拚什麽命!


    曲荊風不禁生起氣來,不論是玉公子的盲目複仇,還是藍玉的擅自西行,都讓他格外生氣。


    還有蒙雨,為什麽不攔著!


    藍玉說退親,她就同意退親。藍玉說要離開暮城,她就放他離開暮城。


    真是,一點主見都沒有!白活兩世,腦子是用來幹嘛的?當擺設嗎?


    他怎麽會有一個這樣的笨蛋妹妹!可氣!


    這一世,理應他護他們周全。


    至於父皇,殺念太重,屠戮忠良,導致朝堂不穩,晚年被默默無聞的三皇弟奪了權,被迫飲下毒酒駕崩,結局在意料之中,倒是沒有在曲荊風心中激起多少波瀾。


    他隻是心疼受了牽連,不得不為父皇殉葬的母後,還有屈死在權力鬥爭中的妻兒。


    老者說完後續之事以及眼下掌握的信息,離開之前,交待葉昀照顧好先生。


    老者走時,已是深夜。


    曲荊風腳踩棉花,迴到床上躺著。


    葉昀已經想辦法弄了一張略小的床,擺在大床一側,看先生躺下,陷入深思,忍不住問,“先生,今晚還要安神湯嗎?”


    “用不著。”


    曲荊風嘴硬,有氣沒地方出。


    喝什麽安神湯!他要思考。


    他傻嗬嗬地享用著盛大的愛意,讓朋友和妹妹繼續為他受苦?雖然他知道,他們心甘情願為他付出一切,並且如飲甜酒蜜露,那又如何?


    他再也不能,讓他們獨自戰鬥。


    想到後半夜,曲荊風想通了,喊葉昀想辦法去煮一碗安神湯。


    葉昀麻溜起身:“知道先生會要,早就備下了,我這就去端。”


    ……


    曲荊風昏睡至中午,起床梳洗時,海棠邁著一雙大長腿跨進門來,他正在梳頭。


    不用海棠說,曲荊風也知道自己那雙梳頭的手,看起來一定別扭而蠢笨極了。


    前世的他哪裏自己梳過頭?這一世從一個男子留著短發的世界迴來,也不擅長梳頭。


    此時,那一頭烏黑亮麗、不長不短的優質黑發,撩得海棠心癢,手更癢。


    “曲兄,放著我來。”


    海棠把曲荊風固定在梳妝鏡前,拿著木梳全神貫注地梳起頭來。


    曲荊風看著鏡中悠閑的自己,又抬眼看了看專注的海棠,心道,梳得真好,真順手,真像那啥。如此想著,嘴角便浮上帶了一絲調侃的笑意。


    海棠打整著手裏的頭發,捕捉到笑容,問道,“曲兄,你笑什麽?”


    曲荊風收起笑容迴答,“沒笑什麽呀,就是覺得你很會梳頭。”


    葉昀在一旁收拾洗臉盆,有點看不下去,忍不住揭穿他:“海棠哥哥,先生笑你像梳洗太監呢。”


    梳洗太監?曲兄,我好心好意為你梳理秀發,你不要太過分啊!


    海棠正想發個小火表達憤慨,一想,自己這麽會梳頭,曲兄莫不是想閹了他?便又改口求饒,“求求你了曲兄,不要閹我!”


    曲荊風不理會海棠的胡思亂想,看他把自己的頭發收拾好了,便交待葉昀,“去找老者,午飯之後,繼續北上。”


    葉昀得令,拔腿就跑。


    海棠有些不樂意,“這就走嗎?我還想泡澡,還想吃浮盤裏的東西呢。”


    曲荊風站起來,神情淡然,語氣堅定,“等得了這江山,這天下,咱們再來。”


    這種口吻讓海棠突然有了一種麵對君主的壓力,曲荊風也感覺到了,便又恢複了笑容,像平時一樣逗他,“到時你還是叫我曲兄吧,不用叫皇上。”


    海棠很上道,“好,咱們一家三口獨處時,我就叫你曲兄,有外人在,就叫皇上。”


    午飯之後,眾人稍作休整,曲荊風一行繼續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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