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情難卻,曲荊風用陳藍玉送的寶石發帶束起一小咎頭發,露出光潔的額頭,看起來有些傻氣,但帥氣難掩。他背上書箱出發,陳藍玉和秦星亮一人牽一馬將他送出好遠。


    “不會被打劫吧?”曲荊風摸了摸發帶上明晃晃的寶石,臨別時再次跟送行的兄弟倆確認。


    “打我記事起,就沒聽過打劫的事。”秦星亮拍著胸脯說,陳藍玉點頭表示讚同。


    “弟弟們,哥哥就此別過。”曲荊風很豪氣地行了一個江湖告別禮,轉身向前大步走去。


    待曲荊風的身影消失在路的盡頭,陳藍玉和秦星亮才策馬歸城。


    曲荊風疾步而行,隻覺得前路漫漫,唯風餐露宿,恐夜長夢多。


    從主道轉入山路,中途下起雨來,曲荊風持傘趕路,總算在天黑前趕到了第一所學校,是所背山而立的村中學堂。


    趕上學生放學,僅有的7個孩子,年紀大的戴上鬥笠,披上蓑衣衝進雨幕,年紀小的也很快被家人接走,最後隻剩下一個穿著粉紅花衣的小女孩,六七歲的樣子,左等右等不見家人來接,很是無聊和氣惱。


    曲荊風想開口說點什麽,卻不知如何交談,兩人並排站在簷下看雨,似是要把這雨給看停了,看沒了。


    等到雨幕中出現一個步履匆忙的年輕婦人,小女孩伸長脖子向前看,確定是阿娘,緊張的情緒放鬆下來。


    她對著阿娘發了一些小脾氣,阿娘隻是笑著哄她,她極不情願地背上阿娘的背,卻又緊緊摟住阿娘的脖子,把頭埋在她的發間,任由阿娘背著向前走。


    曲荊風隱隱覺得身後站了一個人,他轉過頭去,看到一個穿著一身洗得發白、打了很多補丁的灰衣男子,正滿目含情地看著雨幕中的母女,似有無限迴味。


    莫非……他喜歡小女孩的阿娘?


    可是他蒼老枯瘦……


    隻要情投意合,忘年戀也不是不可以……


    待曲荊風再看,灰衣男子已經恢複平靜,眼中再無波瀾。他姓蘭,是這裏的教書先生。村學隻有兩間相連的房子,大的那間是學堂,裏麵有幾套破舊的桌椅,相鄰的那間是蘭先生的住所,擺放著簡陋的一床一桌一椅。


    屋前有一片碎石堆砌的操場,操場旁邊是一片菜地,還有一處簡易的豬圈?曲荊風果然辨別出了豬叫聲。


    操場正前方有一座長方形的墳,墳身立有很多細杆,上麵飄著白色紙條,在大雨淋漓、夜幕降臨之時看起來有些嚇人。


    曲荊風要在這裏過夜,既然蘭先生不怕,他也不怕。


    蘭先生用一隻小砂鍋煮了稀米粥,臨出鍋前撒一把切成細絲的小苦菜,綠白相間,煞是好看。


    “三十年了,沒招待過什麽人。”蘭先生語氣裏帶著歉意,他突然想到什麽,跑進學堂搬出一條微微跛了一隻腿的春凳,曲荊風總算有了坐的地方,一邊歇腳一邊喝粥。


    緊接著,蘭先生在簷下支起一個類似於木炭燒烤的架子,往裏邊添炭引火。


    蘭先生去地裏摘瓜,曲荊風負責把炭燒旺。很快蘭先生就把切好的瓜抬出來,一邊在火上翻烤,一邊往瓜上刷薄薄的豬油,末了再灑一點鹽,吃起來很美味。


    吃著吃著,蘭先生又想起什麽,摸進屋裏再出來時,手裏端著的籃子裏,竟然放著曲荊風念念不忘的鬆茸,哦!是隻有窮苦人才會采來吃的“臭雞樅”。


    炭烤鬆茸,鮮香味美,蘭先生很會吃啊!


    蘭先生再一次突然想起什麽,衝進屋去倒騰,這次摸出了一瓶酒。


    “喝酒嗎?”蘭先生舉杯問。


    曲荊風搖搖頭,他是一杯倒的人,而且他意識到,這瓶酒可能是蘭先生人裏中難得的慰藉。萍水相逢,他不能,不願,不舍得,去占有這微小的快樂。


    ……


    曲荊風睡床,蘭先生綣縮著睡在他們剛剛坐過的春凳上。


    秋夜涼寒,曲荊風半夜被冷醒。秋夜靜寂,他能清晰地聽到悲慽的哭聲。


    曲荊風悄悄爬起來,順著透風的窗子往外望,不遠處有光,有人持燈立在墳頭。


    曲荊風聽著自己的心跳,躡手躡腳,要到隔壁找蘭先生,直覺找到蘭先生就安全了。拉開木門時發出聲響,被鬼發現並生吞活剝的驚恐瞬間侵襲了他。


    他衝到隔壁,春凳上沒有蘭先生。


    曲荊風由此推斷,提燈在墳頭哭的正是蘭先生。


    這樣一想,反而不怕了,他坐在凳子上等。


    過了好一會,蘭先生如同孤魂野鬼一般迴來了。


    “嚇到曲先生了。”蘭先生傷心又愧疚,“裏麵葬著我的妻兒。這凳子,就是當年給孩子準備的睡床。”


    多年前的一個深夜,蘭先生來迴奔走,找醫生,找產婆。但最終,蘭先生的妻子死於難產,孩子死在腹中。後半夜,整個村子都迴蕩著蘭先生的哭聲。


    第二天,蘭先生就麵臨安葬的問題。按照當地的風俗,蘭先生妻子這樣的死因,隻能葬到深山老林,不能有名字,不能去上墳,不能受香火。


    蘭先生不願意,他堅持在自家的地裏安葬妻兒,像其他正常死亡的人那樣。村人和族長勸說無果,最終隻能由著他,既然事主不忌諱,旁人也沒有硬管的道理。


    蘭先生是村中難得的讀書人,有學識,本也有些前程。


    為了守護妻兒,他在自家的地裏蓋了一座小房子,餘生默默無聞。


    日子久了,深覺寂寥,便把大的那間改作學堂。


    沒有學生怎麽辦?


    周邊數裏,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去找,挨門逐戶地去問。家境富裕的,都有能力送孩子去縣學或城裏的學堂,他要教的,是上不起學的孩子,隻要肯來,不收學費。


    每個孩子都是家裏的勞動力,父母不讓上,他就去那戶人家裏坐著,直到他們同意為止。有孩子不願意學,他便盯著他,纏著他,直到他願意讀寫為止。


    反正漫漫餘生,他有的是時間。


    既不能死,那便勇敢地生,直到,把這一生用完,用盡。


    而後父母去世,他變賣僅有的家產,最終也慢慢入不敷出。他種菜,養豬,養雞。他漸漸年老,沒有力氣種糧食,好心的村民偶爾會送來一些玉米稻穀。縣府聽聞他的事跡,每年也會分派一些糧食,但也僅止於糊口。


    學堂始終破敗,卻起到了掃盲的作用。從他開設學堂起,周邊村中的適齡學童,不再目不識丁。


    幾十年的光陰過去,偶有寒門弟子考取功名前程,蘭先生說,孩子,去吧,不用迴頭,隻一心向前看,去過更好的人生。更不用迴來看我。


    曲荊風跟蘭先生呆了幾天,詳細記錄下這裏的教學情況。


    臨走的那天是個好天氣。曲荊風從墳前經過,他發現這座長方形的墓,比常見的圓形的墓更有美感。墓碑上寫著:吉茗與蘭微。墓的四周,有巨石的地方,都種了喜歡向上攀爬的金銀花。


    許是,蘭先生的妻子吉茗喜歡這種花。又或,蘭先生借花向妻兒表達愛意,金銀花別名忍冬,花語:一心一意喜歡你,將自己奉獻給你,也有有情人終成眷屬,相愛的人要長久地在一起的美好寓意。


    也許,蘭先生隻是單純地,覺得忍冬花美,香氣迷人,家人會喜歡。


    曲荊風走到大路上迴頭望,看見蘭先生站在風裏,風吹起他的衣,他的發,他的,寧靜又動蕩的,餘生。蘭章先生,是一個用情至深的人。


    遙對蘭先生,深深鞠一躬,就此別過,此生不複見。


    這是曲荊風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暮城的困苦和悲傷。


    暮城是有痛苦的。


    因而,暮城是真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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