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上登時鴉雀無聲,連夫人都攜了絲詫異看向了她。


    江煙伣盯著地上的碎陶,神誌這才一點點清晰起來。


    方才她隻覺一陣暴怒襲上心頭,腦子還沒想明白林湘城都說了什麽,手就已經不由自主地出去了。


    且那是實實在在的殺意,濃得她渾身發緊。也就是林湘城離她離得遠,她才打碎個杯子;若是換作他人在她跟前,她毫不懷疑自己這一下會直接衝著他的命去。


    但再怎麽濃也不過是轉瞬即逝。她慢慢收迴手,冷著一張臉的同時腦子轉得飛快,心說這會該怎麽辦,怒氣撒了杯子也摔了,總不能收了手便當作無事發生吧?


    這身體的原主是當真和與狗相關的所有詞語八字不合……


    座下的林湘城眼神飄忽,有些拿不定主意。


    這嬌弱小姐莫不是是因為自己方才說的話才發作的?可他那是耳語,她又高高坐在上頭,沒道理聽得見才是。


    但她方才那一瞬的眼神卻是真真兒落在自己身上的,深得像是要將他扒皮抽筋了一般。


    他思忖末了冷笑一聲,心說就算是聽見了又何妨,遂開了口:“喲,小姐可得握穩妥些。這宜興出來的紫砂盞價格不菲,一跌可就要跌碎好幾百兩去。”


    說罷又輕笑,“不過跌也便跌了。小姐家大業大,這點兒銀兩也不至於小姐上心……隻要不是迴迴都跌、積少成多了便好。”


    這話平日裏也就作個勸誡,但放在新錢莊掌事繼任的現下,可就顯得話中有話了。


    江煙伣蹙眉,覺得此人倒也不逼如此欺人太甚。她本不愛爭鬥,但謝應斂在進樓前可是好好給她作了個該如何處置生事之人的例子。


    這人對她一逼再逼,她也無需再忍了。


    謝家向來不把人放在眼裏,那她走個跋扈的人設總不會錯。把自己演過的所有大小姐設定過了一遍後,她心中有了個底。


    於是她往椅背上靠了些許,目光依舊不離林湘城的身:“是啊。凡事可不是積少成多。若是本可諒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最後怕也得落個無可赦的名。”


    謝應斂目光偏向了她的方向,難得地對她的言行有了點反應。


    林湘城麵色微僵:“小姐似是話中有話。”


    他這麽說便是篤定了她不會挑明,可她現在非要來一個懟一個,來兩個懟一雙。她悠悠笑出了聲:“我還道林掌事不通人情呢,不想掌事咬文嚼字起來,倒是沒那麽愚鈍了。”


    他青著臉:“小的不知自己愚鈍,還請小姐提點。”


    “那是自然。”她抿著笑意,“瓏絮。”


    “小姐。”


    “去將陶片拾起來。”


    林湘城不知她要做什麽,一雙眼睛盯著瓏絮走到她席前,一麵挽裾蹲下一麵抽出腰間巾帕,開始一塊塊將紫砂盞的碎片拾進帕子裏。


    江煙伣收迴目光,又斜睨了眼身側,借題發揮道:“這些婢子是愈發無用了。見我沒東西喝了,都不知重新上茶麽。”


    侍女嚇了一跳,忙去取茶。


    座上靜得很,唯有瓏絮那邊細碎的摩挲聲。江煙伣倒是一點不介意眼前的靜默,怡然自得地理了理自己袖口。


    她在鏡頭前跌打滾爬了那麽久,若論裝腔作勢,這滿屋的人她沒一個怕的。


    待一盞新茶擱在她麵前,瓏絮也拾掇好了一帕子的殘片。


    她端起茶盞,像模像樣地刮了刮盞麵:“收拾好了?”


    “是。”


    她懶懶掀起眼來:“去贈給林掌事。”


    座上詫色四現。林湘城跋扈也不是一時了,連夫人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二小姐卻是好大的威風,敢這般直言直行。


    林湘城聞言,臉色登時難看至極:“小姐這是何意?”


    她沒答他,瓏絮也無二話。他眼睜睜看著一捧沾著冷茶的茶盞碎片端到了自己跟前,唇上兩撇短須微微抖動著。


    瓏絮將手往麵前一抬:“林掌事,這是小姐贈給你的東西。”


    他抬頭看向江煙伣,怒氣是強忍住了,但語句裏也沒了好氣:“這算是什麽東西?”


    江煙伣迎上了他的目光,微笑得很得體:“是禮。”


    二人對視片刻,是他先氣笑出了聲:“我明白小姐的意思了。”


    她垂下眼呷了口茶:“你明白嗎?”


    “小姐就是聽不得我意見,便這般難為作踐我。”他用力一指那捧碎片,怒得振振有詞,“我說小姐初次行商不宜執掌錢莊,也是為了三晉源著想,何錯之有!?”


    “掌事這就本末倒置了。你首要得明白的不是我意思幾何,而是何為公私分明,何為假公濟私。”


    他硬著頭皮冷笑:“小姐給我安的可是好大一個罪名。”


    “這罪名是你自己掙的還是我給你安的,本不緊要。”她將茶盞放在膝上,笑意斂去了幾分,“緊要的是,我今時今日,就是想給你一個教訓。”


    林湘城說不出話來,隻能拿眼睛死盯著她,瞳仁都氣得作顫。


    “這茶盞算個名貴之物,但若是拿的人不當心,不僅東西會碎得一文不值,自己還會被冷水濺一身。掌事做事前,可得仔細揣度清楚了。”


    話音落下,座上又靜了片刻。


    她覺得這事算了了,正想喝點茶解解口幹,卻聽那方林湘城硬聲說了句:“小姐若是真聽得進意見,便再聽我說一句不中聽的。”


    她頓了頓:“你說。”


    “無論是論長幼還是論資曆,”他將一句話逐字自齒間擠出,“小姐都還沒到能給我教訓的氣候。”


    開什麽玩笑,夫人待他都要網開一麵,他憑什麽被這乳臭未幹的丫頭唿來喝去的!?


    “林掌事這是不服我?”


    “年紀輕資曆淺,怎能信服!”


    “是嗎。”她隨手將茶盞往桌上一擱,“琤黃。”她記得琤黃是謝家執事的大丫鬟。


    一直侍立在夫人身後的琤黃被突然喚得一愣,但還是恭順道:“奴婢在。”


    “將他掌事的位分撤了,職位降低五級。”她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麵色變幻,“若下麵不足五級可降,即刻結了工錢打發出去。這般安排,林前掌事約莫會更懂得何為服從一點。”


    琤黃偷覷了眼夫人,見夫人一如既往地無甚表示,便稱了聲是。


    林湘城沒想到她會如此,抖著一手指向她:“錢莊安排緊密,豈是你說降就降!?”


    “不然呢。難不成林前掌事想要當家?”


    “你!”他瞪著眼睛看向夫人,“夫人,她太跋扈了!!”


    夫人終於開了口,卻無半點不認可:“那你倒是說說,她哪個字說錯了?”


    知道自己氣運到頭了,林湘城原地喘著氣,是又惱怒又絕望。


    “這教訓是給他的,也是給在座諸位的。”江煙伣環視一圈,“凡事無綱則亂。既是在我手下辦事,便應以尊順為首,若不然再有賢能也隻會亂了風氣。不安分守己、圖一己之利的,這就是例子。


    “如今關於我身份的流言風行,但我自知名正言順,不須絞盡腦汁信服旁人。你們心裏是如何想的我管不著,隻是若不想步林前掌事的後塵,便管好你們的嘴。”


    眾人起身作揖:“謹遵總掌事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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