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妹兒被粥艇送到東岸時,夕陽已經把水麵染紅了,擱到平時,媽也快要送完最後一波客人,拾掇拾掇收工了。


    可現在,船雖然靠了岸,可上麵還是烏壓壓站滿了人。


    這些人把媽團團圍住,掐腰跺腳的,好像要把媽吃了。


    咚妹兒的心一下子就抽了起來。


    她小跑著趕過來,就看清了原來還是早上那夥兒裝台人,但是早上才三五個,現在來了十幾個。


    這些人簇擁著早上咚妹兒恨不得將之碎屍萬段的黑臉小子,一個一個的都神情激動,唾沫星子橫飛的。


    媽被圍困在中間,又是點頭哈腰又是作揖的,就差要給這些人跪下了。


    再走近了,咚妹兒聽出來了,他們是要媽賠錢。


    真是太不要臉了,早上退了擺渡錢,搭上一大串烏魚幹兒還不夠,怎麽這麽貪呢?


    等咚妹兒再仔細看看,湊近聽聽,就明白這幫人在叫喚什麽了。


    那個黑臉孩子的頭,這會兒腫得像個豬頭一樣,真是見著了什麽叫做一個頭兩個大了。


    有個伶牙俐齒的,非說疍家女的手上都有毒,把他們孩子給毒這樣了,不說破相不破相的事兒了,小命能不能保住都兩說呢。


    媽就一千聲一萬聲的給人家陪著不是,最後跑進船艙裏,拿出了一盒子錢來,懇求著人家收下,還說真要不夠,以後還來找她,她一定管到底。


    那是媽收擺渡錢的盒子,每個月底媽就整理一次,把收下的小毛錢換成整的,那裏麵的每一個分錢,都是媽在風裏雨裏、毒太陽地裏搖櫓一點一點攢下來的。


    這半個月的錢,就一下子都被這夥子人給端走了。走的時候,他們還罵罵咧咧的,媽一句都沒有迴,始終陪著小心。


    咚妹兒看人都走遠了,才跑上船來,一把把媽緊緊抱住了。


    她知道自己給家裏闖下大禍了,可她的手哪有什麽毒呢?怎麽就腫成那個死樣子了呢?


    她心裏其實是很怕的,怕媽把受的委屈都撒到她身上,可雖然嚇得腿軟,還是忍住了沒跑,打幾下就打幾下吧,誰讓事兒是自己惹得呢。


    咚妹兒能聽到媽的心跳那麽快,氣息那麽粗,隻有氣急了,媽才是這樣。可最後,媽啥也沒說,也沒揍她,就輕輕拍了拍咚妹兒的頭,啞著嗓子說:“我娃餓了沒?媽這就給你們做吃的去。”


    然後就轉到船頭忙乎做飯去了,留下咚妹兒呆呆站著。


    大尾巴見風波過去了,就從不知哪個旮旯竄出來了,圍著咚妹兒的腳轉了幾圈,蹭了蹭她的腳背,翻過來滾過去的磨蹭求抱著,咚妹兒沒什麽心思理它。


    這天晚上,媽炒了六盤菜,滑雞蛋、清蒸雪魚、醬燜烏魚、芥末牡蠣、清水蜆子還有咚妹兒最喜歡的油燜蝦。


    飯菜的香味兒飄得老遠,如果咚妹兒不抱著,大尾巴簡直都要控製不住,爬上桌了。


    咚妹兒知道,雖然媽平時裏對自己非打即罵的,可比起大多數疍戶人家來,媽真的算是很寵著慣著她了。


    且不說剛才那麽大的事兒,媽一句重話都沒有,就說這桌子菜,看哪個疍家給八歲小娃娃過生日呢?


    孩子多的人家,父母連娃哪天生的,都不見得全記得清楚,能記得住的,給幾個紅雞蛋也就算意思到了,孩子還得樂半天呢。


    咚妹兒越想越覺得難受,覺得自己太不是東西了,淨給媽惹禍,滿桌的好東西一口還沒動呢,就嗚嗚嗚地哭起來了。


    媽就把咚妹兒摟在懷裏,像她小時候那樣,輕輕拍著她的背,給她哼著歌,不停說著:“咚妹兒不哭啊不哭,錢沒有了媽再掙,力氣越用越有,不心疼啊!”


    咚妹兒抽抽搭搭地,好不容易讓媽給哄好了,動筷子吃起來,大尾巴也終於鬆了口氣,可算是不哭了,它終於能開始跟著吃點了。


    這頓飯菜,平時可能一年吃不了幾迴,咚妹兒又是個饞丫頭,平時沒少念叨想吃這個,想吃那個,可現在嘴裏的東西就像是嚼著蠟燭塊兒,她啥滋味兒都沒有吃著。


    媽倒是好像啥事兒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給咚妹兒說著今天遇到的好玩的事兒,給大尾巴喂東西也格外敞亮。


    等吃完了,咚妹兒才終於想起來了,翻騰著從口袋把小小紅布包掏出來,遞給媽。


    蚊子一樣的說了一句:“媽你當年生我,受了不少苦是吧。“


    一直談笑自如的五嫂,突然眼圈就紅了,捏著鐲子,眼淚吧嗒吧嗒就掉下來了。


    咚妹兒頓時有點傻眼,趕緊解釋說這東西是請宋嬸兒她們看過的,肯定幹淨,讓媽別生氣,讓媽不哭。


    可媽還是痛痛快快哭了好半天,才哭累睡過去了。


    咚妹兒給媽蓋了被子,收拾好了碗筷,也想睡,可躺在媽身邊,聽著媽沉沉的唿吸,她怎麽都睡不著。


    她起身溜到甲板上,天上的月亮是真亮啊,銀白銀白的,照的水麵都有些認不得了,和白天熙熙攘攘的世界好像完全不一樣。


    怎麽看起來,這麽幹淨呢。


    咚妹兒一圈一圈在甲板踱著步,大尾巴就亦步亦趨的跟著,反正它白天睡的足,要是小主人哪天晚上不睡覺,它從來都是奉陪到底。


    白天的一幕幕在咚妹兒眼前閃過,每當迴想起媽被那群裝台人圍攻刁難的樣子,咚妹兒咬得牙床都痛了。


    她真的很想立馬衝到那些人的跟前,把他們所有人的臉都抓爛,全都腫得像那個黑臉小子一樣才好,全都變成豬頭!


    月光下,幾隻水鳥撲騰撲騰,扇著翅膀掠過去,嚇了咚妹兒一跳。


    “真想飛過去狠狠揍他們一頓!”


    “真想飛過去狠狠揍他們一頓!!”


    “真想飛過去狠狠揍他們一頓!!!”


    咚妹兒看著鳥兒輕盈的飛過,恨不得自己也能馬上飛起來,衝到岸上去報仇。


    她就這麽咬牙切齒的念念叨叨,突然注意到大尾巴好像有點不太一樣。


    大尾巴先是定定的看著咚妹兒,然後像是平時伸懶腰那樣,把身體拉的老長,可是——天哪!


    銀白的月光下,咚妹兒明明看見,大尾巴把自己的身體越拉越長,也越變越大,它的小貓爪子先是從大棗那麽大,變成核桃那麽大,最後又變得像蘋果那麽大,整個身體也像發麵一樣,嗖嗖嗖的膨脹了起來,變成了最後簡直都要趕上一頭小牛犢大小了。


    要是麽妹兒看見了,準會說大尾巴看起來就像一頭下山猛虎,可是咚妹兒沒見過老虎,也不愛念書聽戲,就隻見過渡船上農人牽著的大牛和小牛。


    小牛一樣的大尾巴還是定定的看著咚妹兒,雖然它變成了龐然大物,可大尾巴還是大尾巴,咚妹兒不怕它,隻是一時有些難以置信,隻能震驚的張大了嘴巴。


    隻見大尾巴把金色尾巴輕輕搖了搖,不知是不是錯覺,咚妹兒真覺得,那條尾巴一動起來,怎麽還閃爍了幾點金光呢?然後更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隨著尾巴的搖動,大尾巴的四隻腳漸漸脫離了甲板,越升越高,大尾巴飛起來了!


    它輕盈地圍著擺渡船飛了一圈,然後有點跌跌撞撞、不太穩當的落迴了甲板上。


    似乎大尾巴也是第一次飛,不太熟練呢。


    牛犢兒一樣的大尾巴輕輕走到咚妹兒身邊,它還想像小貓咪一樣蹭一蹭她的腳,可咚妹兒直接被這個大塊頭給蹭得掀了個跟頭。


    咚妹兒四仰八叉的躺在甲板上,忽然就哈哈大笑了起來,而且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笑了好久,直到笑得沒了力氣。


    大尾巴安靜的趴在她身邊,不時的抬頭瞄了她一眼,然後就把頭靜靜枕在前爪上,閉著眼睛休息。


    好像除了變大了一些,大尾巴一點兒都沒有變,還是那隻大懶貓。


    咚妹兒終於笑夠了,她擦掉滿臉的眼淚,輕輕爬上大尾巴寬闊的後背,小胳膊輕輕摟著大尾巴的脖子,伏在它的耳邊,興奮地說:“大尾巴,你帶我飛走吧!”


    大尾巴就悄無聲息的站起來,金色的尾巴輕輕搖動著,馱著咚妹兒,像一朵輕快的雲一樣,乘著皎潔的月色,翩翩起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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