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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便到了六月中旬,錦秋這半月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將那幾十本賬本翻來覆去地看,有時也上各院走走,與府裏各個管事的打打交道,隻是周劭那兒卻遲遲沒有信來。


    烈陽烘烤著大地,青磚地也燙腳,道上行人揮汗如雨,簡直要曬褪了皮。


    周劭的儀駕從西直門到王府用了一個時辰,下馬車時正是午時,一抬眼便見喜鵲領著一眾奴仆在府門口相迎。


    他一身雪青色雲淩錦袍,玉帶束腰,腰間垂一金香玉龍形玉佩,隨著步伐輕擺,幽香暗生。因生得白,又是一身雪青色,背著手迎著烈陽走向府門時,如雪山幽蘭,滋涼著人的眼。


    兩排仆從不敢直視周劭,一律垂頭恭敬行禮道:“恭迎王爺迴府。”


    周劭淡淡嗯了一聲,瞧了領頭的喜鵲一眼,道:“大熱天的不必站府門口相迎,”說罷進了大門,快步往七錄齋去了。


    喜鵲應是忙跟上,微抬起眼,正見周劭背上銀線繡的祥龍出海,兩顆瑩潤的珍珠作龍眼,直盯著她似的。


    “爺,前兒宮裏太後娘娘賞了個廚子到府上,做的江南百花雞連皇上都讚不絕口,爺不如先用午膳罷?”喜鵲跟在周劭身後提醒道。


    “不必了,揀兩樣送到七錄齋,”周劭一揮手示意喜鵲退下,自己邁過門檻往裏走,守德跟上,一進書房便開始研墨。


    方才在馬車上便已已打好了腹稿,他則從案頭拿了個折子坐下,提筆便書。


    這三個月周劭已敦促著儋州將棉花種下去了,災民也安置好了,順帶著揪出了那白知府貪墨賑災糧一事,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要寫在折子上遞上去的。


    一刻鍾後喜鵲便端了漆紅條盤過來,到右梢間將菜飯擺好,才進去書房提醒周劭用飯,一句話還未出口,守德便給她遞了個眼色,喜鵲會意,與他一同悄聲退出去了。


    二人退到右側耳房前,喜鵲站住了,壓聲問:“誒,王爺這些日子,身邊可有旁的人伺候?”守德心下明了,朝她擠眉弄眼,道:“伺候王爺倒是沒有,淨是王爺伺候她了。”


    喜鵲身形一晃,詫異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往日那股聰明勁兒哪去了,這也聽不明白?”守德昂著頭打量了喜鵲一眼,而後才附耳過去,將在儋州的事兒同她說了。


    ……


    七錄齋傳來一聲:“守德,本王要淨手。”


    “是,”守德忙掐住話頭,應了一聲,小跑著打水去了。


    喜鵲一時天旋地轉,背靠著門框才站穩。冬至那日周劭說要請宋學士闔家去摘星樓她便覺著其中有貓膩,後頭他手臂受了傷包紮著一方姑娘家的手帕子,她心裏更是七上八下,生怕他被人搶了去,現下好了,果然在儋州與那宋大姑娘好了!


    宋大小姐?喜鵲不由眯起了眼,這人不正與京城裏這幾日盛傳的那樁事有關麽?


    守德端了一銀盆水過來,見著喜鵲呆了似的杵在門口,遞了個眼色。喜鵲醒悟過來,跟在守德後頭進去伺候了。


    周劭將折子收起來,一雙較女子還要修長白皙的手伸入銀盆。喜鵲呈上胰子,周劭拿過來抹了抹,覷了喜鵲一眼,道:“你臉色怎的這樣白,是中暑了?”


    “謝爺關懷,奴婢沒中暑,”喜鵲呈上純白的絲絹帕子。


    “府裏近來可有什麽事兒?”周劭接過帕子擦了擦手。


    “府裏一切都好,倒是京城裏近來有一件趣事兒。”


    “哦?說說看。”


    “爺可還記得當初您在摘星樓宴請的宋學士?聽聞他有個遠房親戚,叫許什麽來著……”


    周劭麵色漸漸陰沉,“咚”的一聲,帕子被揉成一團丟進銀盆裏,水濺起一尺來高,澆了守德滿臉。


    “爺息怒,爺息怒!”守德雙膝砸在青磚地麵上,銀盆舉過發頂,麵上的水珠子淌到衣領子上,洇濕一片。喜鵲從未見周劭如此,也哆嗦著跪下叫饒命。


    周劭原本是預備用過飯再去探望錦秋的,現下卻連飯也不用了,沉聲吩咐道:“備馬車!”


    “是,是!”守德連連應是,擱下銀盆,連麵上的水也顧不上擦便慌忙快走出去傳話了。


    周劭俯視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喜鵲,隻見她頂上盤了個烏漆漆的螺髻,貼五色貼花,還簪了一支荷葉白玉簪,兩串流蘇隨著她的身子輕晃。


    尋常她隻梳雙環髻,唯有領著去宮裏時才做如此打扮,想來是為了迎自己迴府特地梳的發。思及此,周劭強壓下心頭的火氣,伸手去扶她,道:“起來罷,往後這些謠言一個字也不可信,更不能傳!”


    喜鵲顫抖著唇道:“是,奴婢再不聽外人胡言,望爺恕罪。”


    周劭微微頷首。


    喜鵲在周劭跟前向來得臉,簡直是被周劭當妹妹養著。周劭衝她發這樣大的脾氣還是頭一遭,著實嚇壞了她。


    而後周劭又叮囑了幾句,便快步走出了七錄齋。


    ……


    錦秋才用罷午膳,現下正歪在榻上小憩,忽聽得吱呀一聲,她眼皮子也沒抬,淡聲道:“紅螺,不是叮囑了你,若非要緊事,不可攪擾麽?”


    “小姐,是王爺過來了,說要見您。”


    錦秋眼皮子一掀,頓時精神抖擻,坐起身來。


    “紅螺,快去將那煙羅紫緙絲衫並撒花純麵百褶裙找來!”說罷她立即趿著木屐到妝奩前。


    錦秋拿起鏍子正欲描眉,然而瞧見菱花鏡中人形容黯淡,不由放下了手。


    今日既是重逢,亦是道別,濃妝豔抹那是給情郎看的,現下大可不必了。


    “小姐,衣裳給您找來了,您看可要換一雙雲履?”紅螺捧著衣裙上前。


    “不必了,”錦秋抬了抬手,道:“將這衣裳也放迴去罷。”


    “小姐?”紅螺疑惑地望著她。


    “走罷,”說罷她抻了抻廣綾合歡上衣,便領著紅螺走出門去。


    而李氏那兒也得到消息,今兒宋運不在府上,自然得她這個主母相迎。


    遠遠的,李氏便望見花廳中周劭正襟危坐,她心想這錦秋不知是修了幾世的福,竟能入得了王爺的眼,旁的且不說,光是這通身氣派,便教京城多少男兒汗顏!


    “妾身不知王爺駕臨,未能遠迎,”李氏入了花廳,趨步上前行禮,笑道:“還望恕罪”。


    “宋夫人不必多禮,”周劭忙放下茶碗,站起身做個了請的手勢。


    李氏謝了坐,含笑著問:“王爺是何時迴京的?”


    “今日。”


    “今日?那王爺可用過午膳?”


    “已用過了。”


    二人寒暄了幾句。


    周劭無心閑談,頻頻望向門口。寒暄過後,李氏也無話可說,隻好坐在一旁幹笑。隻是這樣大好的機會她怎會放過,於是她故意提起:“王爺,您今兒是特地來尋錦秋的罷?她極少出遠門的,先前在儋州,承蒙王爺照拂,這才沒出什麽事兒,誰成想迴了府了,反倒鬧了這麽一出。”


    周劭這才側過頭來,望著李氏。


    “想必您迴京也聽聞了大丫頭與妾身那遠方侄子的事兒罷?唉,這也怨妾身,當日就不該允他過來小住……”


    周劭眉頭越蹙越深,切齒道:“住口!”


    而這一句“住口”中還重疊著另一個清脆的女聲,周劭循聲望向門口,便見一身竹青色的錦秋正立在那兒。她較先前在儋州時更瘦弱了,兩頰微微凹陷,平整流暢的骨骼顯露出來,更添了幾分清冷颯氣,像一支挺秀的竹,孤瘦,挺拔,亦令人心疼。


    “王爺恕罪,妾身口沒遮攔說錯了話……”大熱的天,李氏已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退下,”還不及李氏說完,周劭便吐出兩個字。


    李氏嚇住了,蹲了一禮,懸著一顆心卻步退了出去。


    他緩緩站起身,走向錦秋……


    他原以為錦秋再見他,該是歡欣雀躍的,就如任何一個小姑娘見到情郎那般,該有微紅的臉頰和閃著光的眼睛。可錦秋卻全然不是如此,她似乎又迴到了一開始的模樣,冷淡疏離,渾身帶刺。


    如冷水澆頭,周劭從王府到這兒醞釀了一路的幾要沸騰的歡喜,寂滅了。


    “見過王爺,”錦秋一欠身,得體地笑著。


    “坐到本王身邊來,”周劭朝她招了招手,眼睛瞟了一眼身旁的位子,示意她坐過來。


    錦秋卻走到他對麵那雕花檀木椅上坐了,她凝視著周劭。他同先前一點兒沒變,眉目清朗,肌膚瓷白,那樣的白與她的又不同,她是通透的白,而他的白是冷的,沉澱著的,卻更襯得他眼下一團指甲蓋大小的烏青越發顯眼,想來是昨夜舟車勞頓未能安眠。


    “王爺何時迴京的,怎的也不捎信過來,”錦秋淡淡道。


    這樣的疏離讓周劭沒法說熱乎話,隻能答:“今日迴的。”


    “那您怎的今日就過來了?”


    “本王想見你。”


    錦秋搭在膝上的左手輕捏了捏祥雲紋壓邊的袖口,道:“方才母親的話,王爺都聽見了罷?”


    “本王不想聽旁人說,本王隻想聽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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