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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尾,用罷午膳後的那一會兒,最是蒸悶,團扇解不了熱,李氏便搬了張杌子坐在廊上,看貓兒狗兒打架,時不時從多子盤裏撚一小塊西瓜入口,脆甜又清涼。


    自從交了庫房鑰匙和賬本,李氏成了個大閑人,但她心裏卻也不慌。老太太年紀大了管不了事,錦秋又從未管過家,宋運遲早得將那串鑰匙完完整整地再交還給她。想到那時宋運向她低頭的模樣,她這心裏美得很。


    院門口那叢蝴蝶蘭醉醺著抬不起頭,被一雙白底勾頭履踩過,脊梁也被折斷了,陷進泥裏。鳴夏用帕子捂著嘴,也不顧門口小廝的目光,跑進門去。


    一個水藍色的的身影閃進來,李氏心想誰人這樣大的膽子,竟敢闖清溪院,她眯著眼一瞧,竟是鳴夏!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淺紫手帕捂著嘴,隻能發出嗚嗚之聲,鳴夏踉蹌著撲過去緊緊抱住李氏,一身水藍色雲鍛裙整個將李氏蓋住了。


    李氏愣了一瞬,輕拍著鳴夏的背,貼著她的臉頰柔聲問道:“夏兒,怎的了,是他欺負你了?”


    鳴夏不言語,隻是一個勁兒“哼哼”地啜泣著。站在一旁的翠鳴忙勸道:“這兒日頭大,小姐您快進屋說話罷!”


    鳴夏卻仍是伏在李氏肩頭,一味地哭。


    李氏的心一陣揪疼,她深知鳴夏素來好麵子,自嫁到國公府後在下人們麵前哭是絕沒有的,今日忽然如此,必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忍無可忍了!


    她輕輕將鳴夏摟著自己的手撥開,攥在手裏,道:“有事兒進屋說,沒得叫人看笑話。”


    鳴夏隻顧捂著臉,像根木頭似的一動不動,任由李氏往屋裏拉……


    屋門一關,愈加悶熱,李氏將婢子們都遣了出去,房裏便隻剩下母女二人。


    李氏本想為她斟一杯茶,奈何手被她攥著,便隻好拉著她在羅漢榻上坐了,一麵用帕子為她拭淚,一麵恨恨道:“是他欺負你了罷?當初讓你過去衝喜時說得比唱得還好聽,說會如待女兒一般待你,絕不讓自家兒子再上外頭眠花宿柳。現下想想,是我那時耳根子太軟,上了他們的當了!你莫怕,這迴我便豁出老臉去,親自上國公府與他們理論!”


    李氏愈說愈氣憤,鳴夏卻是愈聽淚流得愈兇,最後將那擦淚的絲娟帕子都濕透了。


    “娘……娘……他知道了,他什麽都知道了!”鳴夏抽噎著,紅腫的眼望著李氏。


    李氏摟著她的肩,柔聲問:“知道什麽了,他知道……”她猛然迴神,手一鬆,蘇繡真絲手帕飄落在地。


    “你……你說的是那件事?”李氏摟住她肩頭的手緊了緊,目不錯珠地盯著她通紅的眼,問道。


    鳴夏微微頷首,“哇”的一聲號啕大哭……


    這事兒陰差陽錯,說到底是她這個做娘的錯,此時她真恨不能替了鳴夏,摔下那池塘,受那些苦楚。


    李氏歎了口氣,將鳴夏摟入懷中,輕撫她的肩頭,安慰道:“莫哭了,莫哭了,還有娘在這兒呢!”


    院子裏,花冠道衣的幾隻山和尚立在石榴枝頭,撥弄著如火榴花,咕咕啼叫著將漸弱的哭聲蓋過。


    翠鳴端著一盆涼水進來,李氏將自己絲娟帕子撿起來浸在水裏,擰幹了,輕拭鳴夏的眼。


    她的眼已腫得跟桃子似的了,淚水怎麽也擦不淨,李氏越看越憐,心想著鳴夏生得這樣嬌弱,這幫豺狼虎豹隻怕是要將她磋磨死了,可此事說到底是她們理虧,真要拿個人來辦,隻能拿那大夫!她於是立即吩咐道:“翠鳴,你去將羅大夫請過來,我要當麵問問他,鳴夏這身子究竟養不養得好!”


    翠鳴誒了一聲便卻步退出去了。


    鳴夏的體寒之症一直都是這羅大夫在看診,畢竟事關生養的大事,太多人知道了不好。然而李氏和鳴夏是淨喜歡聽好話的主兒,當初那羅大夫實話實說她難以受、孕,李氏惱了他,他從此隻挑李氏愛聽的話兒說,譬如隻要安心調養,用著他開的方子,定能養好。


    一個時辰後,翠鳴迴來了,卻在院子裏躊躇了許久才敢進屋。


    “夫人,如今那醫館裏坐鎮的是另一位大夫,說羅大夫自吃過二小姐的喜酒後,便拖家帶口地離了京城,迴老家去了,”翠鳴囁嚅道。


    李氏一聽,鈞窯碎瓷茶杯往玉幾上一撂,恨聲道:“老東西,醫術不精,淨會扯謊,還敢逃迴老家?真當我找不著了!”她指著翠鳴,道:“去,讓守義帶著人去他老家,砸了他的招牌!”


    翠鳴應聲,傳令去了。


    鳴夏卻自始自終如抽去了靈魂一般呆呆坐著,突然身子一軟,往李氏懷裏栽下去。


    “夏兒,夏兒呀,你……你別嚇為娘啊!”李氏摟著鳴夏,使勁兒搖。


    “娘,”鳴夏聲氣孱弱,躺在她懷裏,跟個木頭人似的,眼皮子也沒抬一下,眼淚悄無聲息地流。


    她知道她這輩子是沒指望了,從此隻能做個為朱奧擋她娘嘮叨的傀儡,永遠也抬不起頭。然而她不好過了,別人又怎配好過,看今日的情形,朱奧必是知道了什麽才想起讓大夫為她診脈,是誰呢?是誰要害她呢?


    “娘!”鳴夏眼中突然一閃寒芒,坐起身來,拉著李氏的手道:是宋漓,定是她,隻有她才這般恨我!”


    “夏兒,你說什麽胡話呢?”


    “是她!定是她告訴夫君的,是她要害我!”鳴夏激動得麵色通紅,她立即拉下李氏扶著自己的手,站起身,抬腿便要往外走。


    “鳴夏,鳴夏!”李氏拽住她,死死拉著,將她拉迴羅漢塌坐下,壓著聲道:“你去不得,若是再惹怒了她,她將此事告給你婆母!那還了得,朱奧可是國公爺獨子啊!”


    鳴夏一怔,胸中才燃起的那團火瞬間被澆熄,她身子靠著李氏,失魂落魄地喃喃著:“對,對對對,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李氏緊抱著鳴夏,臉頰貼著她滿是淚水的臉,輕聲道:“忍一忍,咱們先忍一忍……”


    “可是娘啊!憑什麽呢?同樣是宋家的女兒,憑何她能過得逍遙,我卻處處受阻,事事不如意!”鳴夏突然坐起身來,重重捶著自己的胸脯,“娘,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啊!”


    “鳴夏,往後還長著呢,不急在這一時,不急在這一時……”李氏拉著她的手,不許她再捶自己。


    其實李氏又何嚐甘心呢?這麽些年,她對宋運不可謂不盡心,可宋運對她卻始終熱乎不起來,她也恨,可她恨的人埋在黃土下,沒法子,她隻能恨她的女兒!


    隻是這恨意現下也得埋起來了,把柄在人家手上,能不縮著尾巴過日子麽?不過終有一日,這恨意會如烈焰一般噴薄而出,燒死她,或她們。


    落泉齋裏,錦秋斜臥在長榻上,一手撐著半邊腦袋,翻看著《棋訣》,嘩嘩的翻書聲與啾啾鳥鳴相和。從窗欞投下來幾縷光斑,如星星一般散布在她的墨藍色的紗裙上。


    “小姐,淡雪姑娘過來了,”紅螺輕叩了叩門。


    錦秋放下書本,坐起身道:“快領進來。”


    一身梨白色煙羅裙的淡雪緩步走上前,她拎著的一串鑰匙隨著她的步伐,叮鈴鈴地響。


    “小姐,這是老爺讓奴婢交給您的,待會兒還會將這些年的賬本也一並送過來,老爺讓您先看著,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便去問他,”淡雪將鑰匙雙手呈上。


    錦秋瞥了一眼那串庫房鑰匙,頓覺有一座山壓在肩頭,她做了個請的手勢,道:“你先坐。”


    淡雪推辭了兩句便坐了。


    錦秋輕搖團扇,“淡雪,父親怎會將這鑰匙交給我,祖母呢,她能不說句話?”


    “方才老夫人來見了老爺,奴婢聽了兩嘴,似是為夫人求情,被老爺給駁迴去了。”


    正是因與老太太置氣,故意做給老太太看,宋運才當場便將這鑰匙丟給淡雪,讓她給錦秋送來。


    錦秋哦了一聲,這才從她手中接過鑰匙。看如今這情形,父親是打定主意不讓李氏再管家了。原本她以為即便李氏不管,也還有老太太在,輪不到自己,沒成想最後竟落到自己頭上。


    其實宋運原本是要將鑰匙交給老太太的,奈何老太太大罵宋運糊塗,定要宋運將其交還給李氏,宋運哪肯向李氏低頭?況且錦秋受了這樣大的委屈,他不給李氏點顏色,她今後隻怕更無法無天,所以……宋運實在沒法子了,隻好將這副重擔交給錦秋。


    管家這事錦秋是個外行,但是她自己一手將李氏給推下去的,這爛攤子自然也該由她來料理。


    黃昏時分四個小廝抬了兩個大漆紅木箱子的賬本過來,錦秋絲毫不訝異,立即便翻起了賬本,直看到深夜,紅螺催促了幾道她才去歇息。


    而宋運,消了氣後當夜便去向老太太請罪,好說歹說才讓老太太同意暫管府裏大小事宜,錦秋這兒先學著,待她能獨當一麵了老太太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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