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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晝短苦夜長,秉燭遊虛夢。


    有時候,我會想,麵前所見所聞,所思所得,如何才能分辨真假呢?又或是說,我雙眼所看的,此時亦非彼時。我常困於夢中,現如今將它一五一十的聽個便,卻也並不覺得荒誕。這一切是非,隻源於我的心罷。


    麵前這杯茶早已涼透了,就和我的心一般。


    燭火微涼,你我麵色匆匆,時間在這一刻凝固,隻為挽迴我曾經白白逝去的時光。但你不同,你手中的茶是滾燙的,它對世間千唿萬喚,徐徐證明著自己的存在。我們相對而坐,卻好像時隔半寸光陰。


    你十指相扣,緊緊握著我那根銀絲蝴蝶發簪。風吹著它脆弱的身軀直打轉,割的你的手指滿是傷痕。你好似察覺不出痛感,隻是一個勁的看著它,又看向我,再看向它,這樣反反複複的,狀若癡兒。


    “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年了,我還能再看見這隻蝴蝶....已經這麽多年了...”


    你已語無倫次。


    “朱大人....”


    “林小姐,你一定是林小姐吧。你有這隻蝴蝶,一定就是林小姐。這一眨眼,你已經長這麽大了。”


    你忽然抬頭,麵色驚喜。


    “朱大人....”


    我卻不知如何應答。


    朱隱輕輕的銜了一根快要燃燒殆盡的燭燈,一路跪向我。他那身素木錦繡的圓領長袍在地上不斷地被摩擦,身形在無意中被抽絲剝繭,隻留下殘破不堪的身體,企圖跨越這道生死的距離。我不知所措,隻能保持這正襟危坐的假模樣,試圖尋找一絲安定。


    他前進,我便悄無聲息的,往後挪了一步。如此周而複始。我們恰好隔著一杯茶的距離,不生不熟。


    他伸出手,纏起我鬢間的碎發,細心的縷做一小團,將這發簪又物歸原主。燭火拚命伸長了脖子,卻隻能享予他半點溫暖,於我,隻能無能為力,靜眼旁觀。


    從這一刻起,我不配再擁有光明。


    我看著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閃爍著微弱的細光。隻是仔細一瞧,才發覺那是眼角未遺落的眼淚,在眼底苦苦掙紮,不願稍縱即逝,替主人說一句久別重逢的苦心事。


    眾生皆苦,你我也不能免俗。


    “朱大人,這根發簪,你也見過?”


    我伸手拂向它,好似一瞬間,它變得有千斤重,與我長發纏綿,在今世不辨恩怨,隻要能夠在一起,粉身碎骨都可以。


    他看著我,似父親一般慈愛,又似故人一般感傷,迴憶和現實在此刻交錯重疊,誰又能放得下呢?


    他輕輕的撫摸我的頭頂,顫抖的想確定我真實的存在。


    “林小姐....你,你都不記得了?連這隻蝴蝶,你都不記得了嗎?”


    他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連帶著那雙不安分的手,死死的扣住我的肩膀。我被掐的生疼,骨頭都開始悶哼。


    好像他也開始恨我,想將我連血帶肉的撕扯開來,看看這顆跳動的心到底還記得些什麽。時光的縫隙是填不滿的,它不懂人情世故,就像一間危房,等我爬上屋簷時,才發現沒有任何迴憶可支撐。


    林一安無辜,林意不無辜。


    哪怕都隻是我。


    我們離得近了些,他那張略微可怖的臉上寫滿了不同的表情,年老的五官被迫擠在一起,生生的扯出一道道縱橫的皺紋。它們四麵八方的侵占著這張滄桑的麵孔,試圖不留痕跡的將他從這個世界拉走,他偷活的這幾年,總是要還的。


    他焦急的看著我,雙目顯要凸出來一般,眼周布滿紅血絲,像極了窗外分裂的天雷。


    “忘記了....忘記了....對,忘記了也好,忘記了也好...”


    “太苦了,太苦了....”


    他卸下了全身的力氣,癱軟在牆角,身體就像被抽空了靈魂,隻能幹巴巴的等待被世間淹沒。他變得不堪一擊,方才的一切情緒都隨著那顆倔強的淚水,一同蒸發在這座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


    暴風雨猛烈的敲擊著他身後的紙窗,又豈是一紙漿糊能抵抗得住呢?有人要抓走他...有人要喊醒他...有人要殺了他....卻沒有人再敢來救他。他開始自言自語,也退的離我越來越遠。


    那個苦字如雨水一般滲透進我的心裏,它凝固在我流淌的每一滴鮮血中,是捉摸不透的寒意。


    我看著他,彷佛在一瞬間走過了世人一輩子的喜怒哀樂。或許在現實裏,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情緒像一種錯誤的文字,執拗的向我傳達著那一句句話背後所有的隱私。


    隻是我不懂,真的不懂。


    我起身,心髒止不住的劇烈跳動,我向他走進,我想去他身邊。這是這具身體的本能,是屬於我泯滅不掉的記憶。我們或許是相思成疾的故人,又或許真的隻是有過驚鴻一瞥的奇遇,可如今我這樣急切地,迫不及待地,不由自主的想靠近他,正是因為林意的心,還沒有死。


    她在以另一種方式,卑微的苟且偷生。


    我蹲在他身邊,也這樣任由雨水從窗戶縫中向我擊打。我還沒有死。你不是一個人。


    “隱叔,這隻蝴蝶,你還記得啊。”


    他笑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錦州,第一次笑了。


    他抬頭,雙手捧著我的臉,與我額間相抵。我們之間再無隔閡,風雨不侵。他的手環住我的後腦勺,我跌進他的懷中,讓這顆心清清楚楚的為這片時光再一次跳動。我的發絲繞過他的指尖,若隱若現一隻熠熠放光的蝴蝶,悠悠的飄進你我的夢中。


    “意丫頭,這隻蝴蝶,可是你的家啊。”


    此刻,言語成了最無用的東西。


    大雨一直延綿不斷地傾瀉而下,錦州再也無法迴歸當初的平靜。老天不願看這場錯演的悲劇,隻得如此嚎啕大哭,企圖引起世人的頓悟。


    可世人愚鈍,又或是太過聰明,他們自以為是的自導自演,在命運麵前,隻是一場無畏的抗爭。


    生死有命,決事在天。


    司康府如今已經沒有了半點官貴人家該有的富實樣子,占地半城一般大的府宅不再整夜響徹鶯歌燕舞的繁鬧,園中富貴花萎,瑤池無鯉魚轉幅,琉璃石子路不再與月光爭輝,金絲楠木的房梁上懸著星星點點的黴跡,脆弱的金絲綢布與梁柱一別兩寬,隻剩那顆被風侵犯過的半截身軀肮髒的活著。一場春雨,便蕭瑟了這座宅子半生的歲月。


    浮生卻似雲中水,日夜東流人不知。


    司康若房門前的雲台水仙花早已化作一團烏黑的廢紙,虛虛冒著死氣,它原先如美人一般優雅的根莖再也無法傲然環視四周了,精致到毫無瑕疵的花瓣上早已布滿斑斑血跡,隻是一夜,它墮落的與這世間萬千的平凡花草一樣,成為可有可無的陪襯。


    曾經的它,要受日初精華澆灌,依偎在價值千兩的青瓷花器裏,迎接主人的第一抹笑意;而現下,它半生不死的活著,眼睜睜的看著青瓷化為碎片,割斷自己最引以為傲的花蕊,扔下嬌弱的它被屋外的黃土掩蓋,受萬人踐踏。它的不甘,是因它不再獨樹一幟。


    可它忘了,花草而已,本就是這個命。


    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命中該有的生死劫,怎麽也逃不過。


    鬆樹千年終是朽,瑾花一日自為榮。


    房間內,則更是一片慘不忍睹的狼藉。所有能反光的東西都被摧毀了,鏡子的碎片劃破青玉磚石圓潤清透的臉頰,留下一道道慘白色的疤痕;明紙被刀片劃開,任由雨滴攻下城門;各種名貴花瓶金器被摔翻在地,它們沒了華美的外袍,充其量隻是一堆堆浴火重生過的泥土罷了。它們玉石俱焚,連著被潑翻的墨汁,為這間屋子又添上了一筆雪上加霜。


    隻剩一副昂貴的空殼,苦苦支撐表象。


    一簾之外,站滿了各色各樣的醫師。


    他們跪在地上,身體是止不住的顫抖,每個人的表情都是一樣的凝重,一樣的麵如土色。旁邊是被撕扯成碎片堆的藥方,那也是一條條無聲的人命。


    醫師的人數在肉眼可見的減少,地麵開始滲透四麵八方都掩蓋不住的血氣,屋裏屋外都是求饒聲,一瞬間叫人分不清誰才是病人。


    “好痛啊,好痛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誰來救救我,誰來.....啊啊啊,好痛啊...”


    “我不要死....”


    杜思齊看著自家寶貝兒子變成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心痛的如同手中早已被絞的不成形的錦繡帕子一樣,再也恢複不了當初的榮化貴氣。她隻能幹坐在大堂聽這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吼叫,這常年累月嬌生慣養的心髒哪裏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可憐司康若還在藥石無靈的時候,這邊還要撥一半醫師來救治這位時不時就要暈倒的貴夫人。


    “我的若兒,我這苦命的若兒,到底是做錯了什麽,受這等委屈。他可是從出生,都沒哭過的孩子啊。”


    “杜夫人,少爺吉人自有吉天相,您可別也跟著哭壞了身子啊。”


    杜思齊的陪嫁姑姑王嬤嬤心疼的扶著這位從手心捧大的好姑娘,連連輕拂著她纖細的後背,又為她捏肩擦汗,忙來忙去,早已是氣喘籲籲。


    王嬤嬤瞧著麵前這位好人兒哭的泣不成聲,淚水早已暈花了她臉頰上精致的妝容,半顯半遮的露出那連著幾夜都沒睡好的憔悴的皮膚;她頭上的珠釵跟著身子一起聳動,脆弱的珍珠玉髓相互碰撞,隻能發出悅耳卻慘痛的嘶吼。


    杜思齊捂著陣陣發疼的胸口,都說母子連心,見她寶貝的兒子變成這樣,她也好不到哪裏去。


    大堂的風冷颼颼的吹進來,雨點像炮彈一樣趁虛而入,屋外的草坪上蔓延著一股血腥氣,聞著直叫人作嘔。燒的發黑的藥罐子已經被摔了無數個,麵目全非的藥渣和屍體混合在一起,最上麵竟然是一朵不再豔麗的鮮花徐徐盛開。


    老天或許知道,曾是人間天堂的司康府已是無藥可醫,迎接它的下場隻有墜入凡塵話本裏那駭人聽聞的煉獄之中。它死了,這座城的前半生,也就徹底坍塌了。


    除非真的有神,或是妄圖成為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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