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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古琴沉默了,天山沉默了,美麗的賽裏木湖,也像是要沉默。然而誰能真正沉默得了!麵對敵對勢力的狡猾伎倆和不死野心,特二團終於發出吼聲:我們是不可戰勝的!


    ——戰地作家的日記


    萬月跟鐵貓的確有聯係,鐵貓像個幽靈,一直尾隨在萬月身後。也就是說特二團的一舉一動,鐵貓看得清清楚楚。


    羅正雄是在離開紅海子前一周發現這一驚人事實的,當時對紅海子的測量已全部結束,資料整理也基本就緒,加上殲滅**分子的大勝利,全團沉浸在一派喜悅中。也就在那幾天,羅正雄發現了萬月的秘密。每晚人睡定,萬月總要借故離開營地,有時半小時,有時一小時,步履匆匆,神色怪異。這事引起了於海的警覺,那天傍晚,於海鑽進羅正雄的地窩子,壓低聲音道:“萬月咋迴事,怎麽最近老是神出鬼沒的?”羅正雄裝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道:“女人家的事,咱們大老爺們少管。”


    “女人,你咋這麽快就把人家稱女人了。”見羅正雄一臉的輕鬆,於海反倒不好意思,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隻好說句玩笑話,想緩解一下自個的神經。


    “她是專家,可能對紅海子有了感情,舍不得離開。”


    於海哦了一聲,走了。


    等人全部睡定,羅正雄悄悄溜出地窩子,跟哨兵嘀咕了幾句,就往沙梁子那邊去了。約莫一個小時後,營地那邊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羅正雄屏住唿吸借胡楊林掩住身體,定定注視著前麵的沙窩子。不多時,胡楊林盡頭一座小沙丘下,顯出萬月的身影。那晚的月光慘淡,風兒輕柔,天地一派祥和。萬月到了沙丘下,先是四下張望了陣,然後又往東移了移,腳步停在了紅柳叢前。又過了片刻,沙丘東側,忽地冒出一個黑影。盡管羅正雄一直盯著那個方向,但黑影從哪兒鑽出來的,他真是沒發現,等看清時,黑影已躍過沙丘,站在了萬月對麵。


    黑影正是鐵貓。羅正雄雖然沒見過鐵貓,憑感覺他斷定那就是鐵貓。他一下就想起了初來紅海子時在營地看到的那個黑影,還有後來巡夜時,眼裏閃過的一個黑影兒。此人身手敏捷,動作利落,特別是在沙漠裏行走,腳下居然不發出聲兒。這功夫,羅正雄聽過卻沒見過,他在心裏不由得呀了一聲。


    “資料好了沒?”黑影一到萬月跟前,便情急地問。


    萬月沒吭聲。


    “血鷹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他命令我們必須在特二團撤出紅海子前,將資料拿到手。”


    “這不可能!”萬月沉沉地道。


    “我也知道這不可能,但血鷹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他已通知四方,要搶在特二團撤出紅海子時動手。”


    “他敢!”


    黑影不吭氣了,半天,他伸手攬住萬月,輕聲道:“我們離開吧,離開新疆,到重慶去。或者直接到台灣。”


    萬月冷冷一笑道:“我哪也不去,我就要留在特二團。”


    “你瘋了!”黑影猛地抓住萬月的肩,像是非常震驚地道。見萬月不為所動,換一種語氣道:“你是不是真的愛上了那個姓羅的?”


    萬月緊抿著嘴唇,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看得出她很痛苦。


    從萬月的神態裏,黑影似乎證實了什麽。猛地扭過萬月脖子:“我不許你這樣,不許!”


    萬月被弄痛了,黑影的粗魯激怒了她,奮力一扭,抽開身子:“放開我,你這混賬!”


    “我是混賬,我是無賴,可我就是不容許這樣的事發生。”黑影近乎吼起來。


    “這事你管不著,”萬月捋捋頭發,整整被黑影弄亂了的衣服,換一種平靜的語氣道,“迴去告訴血鷹,我跟他之間早就沒了關係,他敢再糾纏我,我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你在威脅我?”黑影後退幾步,惡狠狠道。


    “我沒威脅任何人,但也不許任何人威脅我。”


    “哈哈哈哈……”夜色沉重的沙漠裏,突然爆出黑影一片狂笑,笑完往前挪了兩步,逼視住萬月,“別忘了,你是我的人,我不管你對他咋樣,對我,你休想背叛,也背叛不了!”說著,黑影就想撲上來,強行拉過萬月,試圖將她更緊地攬在懷裏。


    就在羅正雄情急地思考對策時,夜幕下突然發生不可思議的一幕。趁黑影死拉活扯的空,萬月突地從懷裏掏出一把刀,想也沒想就朝黑影捅去。幸虧是黑影,要是換了別人,那一刀怕是不偏不斜就紮在了心髒上。黑影一個閃步,逃開那致命一刀。“你敢捅我,你真的敢捅我?”


    “敢!”萬月的樣子真是駭人,她像一頭母獸,瘋狂的母獸。


    “好啊,我幫了你多少次,救了你多少次,你居然如此狠心……”黑影激動了,他激動起來,渾身就發出一種抖,仿佛突然中風似的,雙腿都有點站立不住。事後想起來,羅正雄才明白,黑影其實是不想傷害萬月的,如果真想傷害,憑他的功夫,萬月縱是有三頭六臂,也難逃他的毒手。


    為什麽?後來羅正雄問過萬月,是在去年冬季的某一天,團部小院外麵的白楊林裏。那一天他跟萬月發生過爭吵,還是為了鐵貓。


    固執的萬月,她就是不把實情講出來。


    紅海子那一夜,黑影一氣說了許多,中間甚至很傷感地提起了往事,提起了萬月的母親。萬月像根枯樹樁,一動不動,任憑黑影歇斯底裏說下去。黑影說完,慢慢移過來,想再一次攬住萬月。萬月突然橫起刀:“你別過來,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自殺。”


    黑影突地止住了步子。


    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是很奇怪的,羅正雄明明知道,鐵貓對萬月,是那種死心塌地的愛,是那種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愛。但他偏偏在心底,就藏了她,而且越藏越深,越藏越抹不掉。紅海子迴來後羅正雄並沒急著跟萬月攤牌,那晚看到的事,被他牢牢壓在了心底,跟誰也沒提。包括師長劉振海,有次有意無意問起萬月跟血鷹之間的事兒,他也佯裝不知道。劉振海還一本正經道:“對萬月,你應該多關心點,她的身世,苦啊……”


    她的身世,他豈能不知。甚至,他懷疑萬月根本不是謝雨亭所生。如果他的猜想沒錯,萬月應該是,應該是……


    天啊,這秘密,還是先藏著吧。一旦說出來,特二團或許就會亂,至少江宛音那邊,會接受不了。


    科古琴山脈下的這片營地,這晚陷入了靜默。劉威跟張笑天兩個完全被羅正雄的述說驚住了,不隻是驚,後來,後來甚至聽得有幾分入迷。的確,萬月身上藏的不隻是一般秘密。打開萬月這把鎖,興許藏在暗中的血鷹及“316”的秘密,就都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了。


    除此之外,劉威跟張笑天還聽到一段傷感的愛情,是的,愛情。羅正雄根本偽裝不了,談著談著,就把自己的愛擺到了明處。這是一種錐心的愛,一種得不到卻非要得到的愛。為了這愛,羅正雄背棄了很多原則,包括私自隱瞞萬月通敵的事實,包括他看見敵人卻因不想傷害萬月而讓敵人自由自在地離開。為了這愛,羅正雄更是傷害了許多人,其中傷害最重的就是江宛音。


    “我是想讓她自己把事實說出來啊。”羅正雄最後道。


    這也是師部的希望。其實師部對萬月的掌握,並不比羅正雄少。那次在醫院,劉振海險些當麵就講出萬月跟血鷹跟鐵貓難以理清的關係,特別是他們三人之間糾纏不清的愛恨。最終劉振海還是改變了主意,語氣誠懇地說:“我們相信你,你是一個優秀的戰士。過去的事兒不怪你,隻要你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始終如一地堅守住自己的信念,你永遠是我們的好戰士。”


    然而說歸說,師長劉振海心裏,還是不大穩當。畢竟萬月的處境,比誰都複雜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不然他派古麗米熱做什麽?


    三個人終於達成一致,暫時不對萬月采取任何措施,繼續依靠她引血鷹出洞。血鷹不出洞,敵人的陰謀就不能徹底暴露。鐵貓雖然可恨,但畢竟隻是血鷹的爪牙,抓了他無濟於事,莫不如……


    同一個晚上,禁閉室裏的萬月,心情卻是另一番樣子。


    禁閉室其實是一頂小帳篷,就在離羅正雄的帳篷不遠處,從紮營到現在,它一直閑著,沒想萬月成了它的第一個客人。


    萬月的確離開過營地,而且徹夜未歸。昨晚,萬月原本是想早早入睡的,這段日子她熬得太累,一組出事後,資料毀去一大半,東脈那邊的地形圖出不來。萬月想憑借其他兩個分組的資料畫一份大樣圖。這工作看上去輕鬆,實則太難,萬月真可謂熬盡了心血。團裏沒人要求她做這些,是她自願的,她想以這種方式寄托對死難者的哀思。再者她也想通過這番努力,整體掌握一下科古琴的山情山貌。科古琴的工作一天不結束,她的心就一天不得踏實。


    吃過晚飯,她跟一組幾個女戰士交流了一會兒,主要是詢問東脈那邊溪流的情況。萬月發現,科古琴的溪流很有特色,不隻是分布上的不均勻,水的流向、溫度,還有清澈度均不同。這是受地下岩層的不同所致,萬月想憑借溪流微小的變化,對科古琴的地下岩層作個大致判斷,這對將來開發科古琴大有益處。


    聊完天,萬月往自個的帳篷走,她原是跟張雙羊和田玉珍擠一起的,後來師部又帶來十幾頂帳篷,萬月就搬了出來。經過炊事班的帳篷時,萬月看見了駝五爺。一組出事後,駝五爺變了,變得比誰都啞巴,營地裏再也聽不見他的小調聲,就是吃飯,他也端著碗,蹲得遠遠的,像是誰惹了他。萬月理解他的心情,更多的時候,駝五爺是拿他們當孩子看的,駝五爺一生沒討下個固定的伴,也就沒給自個生下個孩子,可他心裏是很看重這個的。跟特二團在一起,他感覺快樂,這快樂有一半就是團裏的年輕人填補了他的心靈。甭看他平日大大咧咧,心細著哩。一下死去那麽多孩子,他能好受?


    萬月正打算走過去,想陪駝五爺暄一會兒,猛地一個黑影閃入她的眼簾。黑影來自很遠處,離營地約有上千米。傍晚的光線接近陰暗,草原被映得蒙蒙的,遠處的賽裏木湖也蒙蒙的。但萬月還是看見了那個黑影。“膽子好大啊——”萬月這麽感歎了一聲,倒吸一口冷氣,疾步穿過帳篷中間那片空地兒,把自己藏到帳篷裏。萬月越來越懼怕那個黑影,他像個幽靈,跟定了她,無論何時何地,隻要他想出現,就沒人能阻擋得住。萬月清楚,這絕不是血鷹的主意。依血鷹的性格,他是斷不許鐵貓這樣做的。鐵貓這樣做,等於是在出賣血鷹,出賣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同盟軍。鐵貓執意如此,藏在老巢裏的血鷹居然毫無辦法!


    鐵貓跟血鷹的矛盾是越來越深了,表麵看鐵貓對血鷹服服帖帖,狗一樣馴服,其實鐵貓背叛血鷹的心早就有了。還在新疆沒解放前,兩個人的矛盾就已凸現,這矛盾一半是因為萬月,一半卻是因血鷹的專橫和殘暴。相比之下,鐵貓還算個有人性的人,盡管他也在不停地做壞事,但比起血鷹的累累血腥,他的所作所為就有點小巫見大巫。萬月更加知道鐵貓一直想擺脫開血鷹,不止一次跟她說:“跟我走吧,讓我們遠離這是非之地,到一個安全的地兒去。這樣的日子,我真是一天也不想要了。”萬月無言,她隻能無言。這輩子,她是沒法說服鐵貓了。這個曾經從那扇門裏走出的打手,血鷹父子最忠實的一條狗,見到她後,居然慢慢地學著做人,學著愛人,開始變得一點點有人性了。萬月沒想到,他竟能愛上自己,竟敢愛上自己!她是誰啊,一個被國民**和國民黨各派勢力爭來搶去的專家的女兒,一個為了扼製住她父親而不惜動用一切手段想死死控製住的人質,一個被私下裏喚作冰美人的寶貝!為了得到她,血鷹花費了多大心血,甚至不惜跟自己的父親鬧翻,甚至將罪惡之手伸向她的母親!一次次遭到拒絕後,他還是不死心,發誓要得到她的心。為此,他放棄逃往台灣的機會,跟被南京方麵譽為新疆第一魔頭的父親反目為仇,硬是在已經失去的土地上建立起一支自己的力量,憑借這股力量,他想跟解放軍頑抗到底,想把曾經的輝煌再次抓到手。這想法看上去雖然幼稚,卻得到台灣方麵的強力支持。如今他是台灣方麵反攻大陸重新奪迴遼闊疆域的唯一希望,也是台灣方麵埋在疆域的一顆定時**。指不定哪天炸響了,就能讓整個世界震驚。


    就是這樣一個魔鬼,卻口口聲聲說愛她,揚言如果她不嫁給他,他將誓死不離新疆,哪怕粉身碎骨,哪怕跟這個世界一同消亡。


    世上有這樣的愛麽?誰敢相信?


    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個鐵貓,居然也跑來湊熱鬧,居然也把垂涎的目光伸向她……萬月真是搞不清,這世界怎麽了,她一個弱女子怎就能引出這麽多的是非?這麽想時,她是會恨上一陣母親的,是母親謝雨亭親手將她推入這個旋渦,也是母親謝雨亭有意無意地在她身上注入了一種魅力,一種可以讓男人神魂顛倒的魅力。萬月一開始是不信這些的。女人的魅力?她這樣嘲笑母親。她認為母親太幼稚,自己攏不住父親的心,卻要拿女兒當砝碼,還說隻要把她訓練出來,不怕萬海波不聽她的!後來,後來……接二連三的事實讓萬月對母親的計謀還有手段生出恐怖,她不得不承認,征服男人,母親謝雨亭的確有一手!她似乎總能準確地把握住男人的脈,並能恰到好處地給男人提供妄想的機會。是的,妄想,萬月到現在還堅信,包括母親,包括血鷹甚至鐵貓,都活在妄想裏。


    他們被自己的妄想控製著,折磨著,身不由己。


    他們是一群隻有手段而沒有靈魂的人!


    為了逃開他們,萬月發憤苦讀,心想隻要有本事,就能遠走天下,誰知學成迴來,他們的魔爪再次伸她身上。特一團成立時,血鷹就想將她打入到內部去,萬月嚴詞相拒並警告血鷹,如果膽敢再興風作浪,必將他的陰謀告知天下。血鷹陰狠狠一笑:“你想告訴誰,是想告訴解放軍吧,那你去呀,看他們信不信你的話?”血鷹的語氣裏充滿了嘲笑,以為像她這樣的人,隻能乖乖接受他的擺布,為他賣命,還想著跟解放軍扯上關係,做夢去吧。


    萬月咽不下這口氣,也不想老活在噩夢中,得知兵團在疆內招收有文化有技術的新兵時,毅然決然來到招兵處。她本來想去雲南或更遠的地方,可兵團裏偏是有人一眼就發現了她,還認出她是萬海波的小女。當下一紙命令,她便進了特訓處,幾個月的訓練結束後,她便奉命進入特二團。臨到特二團那天,那個當初發現她的老兵再次來看她,語重心長地說:“到了特二團,要放開手腳,把自己的本事都使出來。兵團需要你,新疆需要你,祖國需要你。”萬月那時才知道,他不是一般的老兵,他是副司令員,是德高望重的老首長。


    他也是父親的老朋友,母親謝雨亭的老鄰居,一個慈祥善良的老人。


    往事如煙,往事如夢,往事不堪迴首。


    縮在帳篷裏,萬月內心起伏難以寧靜。思前想後,還是放不下心。如果鐵貓真的摸到營地,那可怎麽辦?這麽想著,她再次溜出帳篷,悄悄向營地邊摸去。也就在那一刻,她看見了一個人:江濤。


    他去哪兒?如果是別人溜出營地,萬月興許不在乎。可那人是江濤,她不能不管。看著江濤鬼影一樣消失在夜幕裏,她連迴來打報告的時間都沒有,跟哨兵撒了個謊,就貓腰向江濤追去。


    昨晚,她終於證實了一件事,一件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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