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祖神武皇帝魏道陵所留之物有三,一是長生不死藥,二是興陵寶藏,三就是這切金斷玉的華庭玉枕劍。自大昊朝失勢,天下裂國終為十七,興為西疆諸侯之一,傳第十五世至魏道陵,東出少骨山滅十六國,遂天下大定。隻是之後魏道陵不思用仁政無為治理天下,反而篤信武力,愈發狂暴。


    鑄邪劍,求長生,起興陵,屠江湖……


    在天下腥風血雨中造就一個血淋淋的社稷,又在社稷之上造就一個血淋淋的帝饕。終於搞得天怒人怨,民眾揭竿而起,幾經沉浮,魏道陵自戧,殿陛之間到處是臣子骨肉,他所倚重的十七子也不知所終,這個剛剛誕生的帝國在口誅刀伐中很快腰折。


    令狐慧怡不曾見過玉劍,隻是覺得這柄邪物猩紅的光芒鬼魅無比,透過劍身隱隱感有血腥味。四周空氣中拉出微弱的紅絲,飄飄然流入玉劍中。李澤手臂揮動,將玉劍立地。


    "叮——"的一聲,裂開地下磚石,狐鳴之音震得耳膜生疼。


    陰風四起,殿帷擺動,鬼哭之聲大盛。


    想來玉劍鑄造時用二三十萬人,劍成時祭劍四五十萬人,興祖戰群雄又殺三四萬人,封陵屠六七十萬人,以此看來,劍中冤魂絕不下一百二十三萬人。故玉劍乃天下至邪之物,無鞘可收,唯取古玉之陰柔,與天子龍氣鎮之。不然當李澤將它從古玉中抽出時,離開束縛,怎不會金光暗淡,萬千鬼哭。殿中幽暗恐怖,令狐慧怡畢竟是個女孩子,她隻覺得棺材前的小人們嘴角勾起,正衝著她獰笑。


    李澤跪倒在地,將玉劍捧在手心。


    “臣工部尚書令李澤請旨取劍,再造我魏家社稷,叩請陛下恩準!”


    烏木棺中冒出一絲金氣,蕩蕩縈繞在玉劍身上。很快,所有的哭聲與血色平息。果然,能震住它的還是天子之氣。此時此刻的玉劍與平常劍刃一般,隻是通體烏黑,唯有正中心一道猩紅血芒,也沒有劍鞘。李澤走到柱邊,撕下半截龍綃殿帷,重重將玉劍裹住,狹長的劍身在布中猶自發出陣陣低吟,宛如困龍。做完這一切,李澤將玉劍甩在令狐慧怡身前:“你若真想或者出去,帶著它就可以。”


    令狐慧怡已經恢複了平靜,茫然道:“為什麽?”


    李澤思考良久,竟爾破天荒的笑了。緩緩撐開白袍,坐在了幽暗的殿階上,正色道:


    “這裏是皇陵,按理說四處都是封死的。你要出去,得先到霞帷穀,那穀更在地底深處,若無高人相助,一個弱女子如何出去?所幸那裏有兩人,何芷和嶽翔,你應該知道的。”


    令狐慧怡自然知道這兩人都是興祖朝的高官,當下點點頭,心道看來世上真有不死之身,史書上的話,並非訛傳。李澤繼續道:“帶著玉劍,他們必然知道是老夫讓你出去的,因玉劍隻有老夫能取,倘無玉劍,你便是闖陵逆賊……”


    "玉劍!"令狐慧怡這才醒悟,布料包著的是天下第一邪物。它的名聲,早已傳的沸沸揚揚。曾經殺了多少人,曾經害死多少人,令狐慧怡瞳仁緊縮,死死盯住玉劍,流出發自心底的恐懼。


    "那又如何!"李澤咆哮道:"事在人為,物再兇終究是物,當年陛下要不是太過在乎玉劍,也不會國破身死,為天下笑。"


    他身形一閃,身子飛速壓至令狐慧怡,左手提住她領口,壓低了聲音,冷冷道:


    "你以為你是什麽人,我告訴你,這玉劍你不帶也得帶,同你來的人都死我手下,要不是看你眼睛沒瞎,還算有點用,老夫早將你扔到暗河裏喂孤魂野鬼了。怎麽,二百年了,你們真的以為老夫老了,老夫有不死藥加持,早就是長生不死了,長生不死了……"


    他越說越亂,嗓門也越來越大,


    伸手一掌在令狐慧怡耳邊略過,掌風勁裂,將一根殿柱打折。


    這才恢複神態,喃喃道:"長生不死,長生不死……"


    聲音愈來愈小,令狐慧怡哪裏敢動。她終是隱隱約約猜到令狐桀葉初一幹人已經在自己昏睡的時候被李澤殺死,書上說興祖手下十七子個個都是大才之人,坊間諸多評書也將他們的事跡傳的神乎其神,想來殺兩個人再簡單不過。


    隻是她不甘心問道:“元拯哥哥,死了麽?”


    李澤恨恨道:"留他做甚!"


    令狐慧怡竟感覺到絲絲的失落,畢竟是自己喜歡的人,雖然後來他原形畢露,但總給過自己溫存。令狐慧怡秀眉微蹙,眼眶濕潤,怔怔看向別處。


    “元拯哥哥,真的死了麽?”


    李澤道:“死就死了,姑娘隻要帶玉劍出去,天高任鳥飛,憑姑娘的容顏,天下好男人,多的是。”


    令狐慧怡暗想:“自己棄國棄家,唯一的依靠葉初也走了,出去,能去哪呢?”


    李澤緩緩站起身,見她不言,淡淡道:“你若不出去,老夫馬上讓你成這樣的怪物。”說著指向棺前的十個童子。李澤心思縝密,早看出來令狐慧怡害怕小孩,也大致猜到女子心中所想。


    果然,令狐慧怡一直待在這陰森森的殿中,與分屍童子為伴,每時每刻都害怕恐懼。聽李澤如此說,立即道:"我走,我聽你的。"


    李澤笑了笑,擺擺手讓她過來,令狐慧怡雖然害怕,但還是勉強挨近李澤,後者手腕翻動,結了好幾個道印,多是護身加持之用。末了才將玉劍斜綁在令狐慧怡後背,一股冷氣透進她的脊柱,令狐慧怡頓感冰涼,她不自覺想起來個問題,問道:"你怎麽不獨自帶著玉劍出去?"


    李澤鄙夷看了她一眼,此人到現在才想起這個關節,可謂愚蠢之甚。道:"老夫宿命,世世護陵,倘能出去,姑娘早就是鬼了。"


    令狐慧怡若有所思:"一直待在這裏,那不是,很無聊嘛?"李澤歎了口氣:“是啊,二百年了,姑娘是百年來第一個同老夫說話之人。”


    "不過,以後就有機會了。”


    他拍了拍令狐慧怡肩膀,道:"走吧。"


    二人剛邁出殿門,令狐慧怡第一眼看到了殿外景象,璀璨輝煌,被這奇異的景象瞬間驚呆。


    二人離開小太廟,向東過永寧門,隆宗殿,穿布仁門,進入華道,遙遙望見太廟高大的殿脊獸,以及皇帝朝會之地——待賢殿。轉東安門而出。


    令狐慧怡之前去過大順皇宮,因為選秀,自右弼門入,向西正好經過待賢,隆宗二殿,進入內宮。除了沒有人,此時感覺這裏和順皇宮布局一模一樣,心中納悶,問道:“老前輩,這裏布局和皇宮一樣?”


    走在她前麵的李澤糾正道:“不,是順宮布局和這裏一樣。”


    令狐慧怡不解。


    老人沒有讓他等久,接著道:“先有興,後有順,兩朝同以玉京為都,大順宮室,本就是繼興而建,先來後到,怎麽能說是我們學它。”


    末了冷笑道:“這個文禦,造反倒是說的冠冕堂皇,說什麽‘代天擬旨,誅伐無道’,坐上龍椅還不是將我大興東西照抄照用,好奸賊!”


    後麵的令狐慧怡恍然大悟,原來順皇宮是這樣來的,隻是此人過於狂妄,竟將本朝太祖文禦罵做奸賊,但一想他們平輩,也就不足為意。


    李澤似乎打開了話匣子,他拖著身子,袍袖寬大,須發極長,故而走的極慢,嘴中卻說個不停。


    “興祖滅十六國後,仿照他國宮室,在原來大霓宮的基礎上,向東向南擴建皇宮,其占地之廣,宮殿之盛,九水繞城穿流,這才有了大興皇宮。”


    “此處皇陵內城,完全是按照大興皇宮建造,當年老夫記著是平台監定穴,淩尚書主事,老夫描繪圖紙,用的是椒山的金銀,椒山,你知道嘛?”


    令狐慧怡猜想平台監可能是平旨,字奉樞。淩尚書是淩雲,字藥眠。這兩人,書上也都有記載的。至於椒山是什麽,她就真不知道了。


    令狐慧怡搖搖頭:“不知道。”


    李澤一怔,停住腳步,轉過身子,看了她一眼,眼中懷疑,苦痛,無奈皆有。旋即轉過身,自語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我等終究欠孫家太多。”


    令狐慧怡不知道說什麽,低著頭隻顧走路。


    相行一段路程,李澤卻又開始說話:


    “興祖崩後,亂兵圍城,我等眾人,或潛或闖,都是為了找到興祖龍體,安葬在早就造好的皇陵。”


    令狐慧怡道:“那你們找到了嗎?”


    李澤如實迴答:“沒有,文禦看管龍體太嚴,或者就被百姓蹂躪,至今沒有找到,這座陵墓,實是衣冠塚,老夫癡人,不知道守的什麽。”


    “不過,辟易兄千辛萬苦,總算救出了興祖唯一的血脈,最後的不死藥也給她服下。公主,怕是我等最後的希冀。‘’


    令狐慧怡納罕:“是個姑娘?”


    “是,神武二十七年,錢國遞上了請降文書,十六國至此全滅,天下一統。老夫連夜迴京,正去景運殿交割事宜,就被劉逸朱鈺兩人拉到大霓宮見剛剛誕生的小公主,安大人說得女不如得男,可惜不是男兒身,陛下笑了笑說頭胎若是男兒豈不沒了閨房殺氣,愛卿且待朕給你殺出個囫圇太子來。”


    說到此處,李澤語氣頗有喜氣,似乎往事近在眼前。


    令狐慧怡也是莞爾,未曾想這個人人談之色變的神武皇帝也會說笑。


    “可惜啊,再後來,陛下性情大變,原本其樂融融的朝堂不複,安老大人棄官,王宮韶羽化,江菲淹出走,椒山三家盡誅,天下世族十去七八,大獄漸起,陛下卻隻迷戀於修陵墓,鑄玉劍,兼之冷淡後宮,再沒有生出一個皇子皇女。”


    令狐慧怡靜靜聽他說,唏噓前朝舊事,感慨良多。


    “神武四十七年,天下再次大亂,文禦聯合江湖諸多人士,起兵造反,當時藥眠和我在內十四人,正好負氣外出,接到消息迴去時,陛下已經自戕。”


    “數進皇宮無望,困在龍台,當時藥眠商議,新生之國,必有神助,眾人遁去各地,憑借不死藥加持,等他後繼皇帝有昏庸之輩,再圖謀複國。”


    “二百年,二百年了,興祖皇陵,這是老夫半生的心血所化啊,老夫豈能不管不顧,其他人都四散各地,唯有老夫迴到這裏,安安靜靜守陵。況且當日曾對陛下言道若陛下崩,老臣生生世世守陛下清淨,不離皇陵半步。雖然陛下以為是一句戲言,可君子一諾,說到做到。”


    令狐慧怡初聽倍感離奇,史書上的興朝餘孽盡被太祖皇帝屠戮殆盡,看來多是謊言。後來恍然大悟,這原來是他不自己帶玉劍出去的緣由。


    望著前者背影,突然心頭一酸,


    一個孤寂的老人守著一個空蕩蕩的帝陵,


    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


    那他守的什麽?


    “姑娘”,李澤突然叫她道:“等你將來見幾個人,做幾件事以後,你就知道我守的是什麽了。”


    出東華門之後,才算出了內城。斷斷續續談話間又走出外城,玉京城主街縱橫各十九道,三百六十坊,可想而知占地之廣。


    二人離開外城,繞過幾株玉樹,進入一處地穴。


    李澤道:“這裏是皇陵封底留下的最後通道,沿著此道往下,姑娘可切莫害怕。”


    令狐慧怡見地穴九尺見方,長長的台階伸延向下,直至最後幽深不見,似乎望不到頭。令狐慧怡這半天早就習慣了這裏,看似怪誕,實則平淡。她耍性子道:“不就是黑洞洞的麽。”


    李澤冷笑一聲,俯身進洞。


    初入洞中,為金光所照,尚可辨物,再往下,漸漸模糊,進而變得漆黑無比。令狐慧怡初覺有風絲絲吹來,帶走淡淡土味,肩膀後的玉劍卻越來越興奮,顫動不止。她心中害怕,剛想問話。


    不料李澤黑暗中開口道:“姑娘,你叫什麽?”


    “令狐慧怡。”


    “哦,怡顏一舒嘯,萬慧此中臨,倒是個好名字。”


    令狐慧怡沒有再說什麽,繼續摸黑向前走。


    風力卻越來越大,臭味壓過了土味,最後,風聲竟然凜冽如刀割,整個洞穴中傳來透骨的寒意。她哪裏知道,這裏埋葬了多少孤魂野鬼的屍體,自從陵墓修成,為防泄密,大多數人都被填進了地基,屍骸填塞在黃土中,暗無天日,離開自己的父母,親人,家鄉,妻子,朋友……


    在它之上,一座威嚴的帝王陵寢踩著森森白骨拔地而起。


    不然,李澤為何要給她身上加持道印。


    她放肆的唿喊李澤,後者卻不應,漆黑無比的洞穴中,隻有她一個人,以及背後發抖的玉劍。


    少女神情驚恐,額頭滲汗,她被數以萬計的鬼魂包裹,感受到了徹天徹地的恐怖。


    鬼哭,鬼哭……


    長夜漆黑,唯有鬼哭。


    不知是什麽,令狐慧怡倍感壓抑,她在一聲聲聲嘶力竭的尖叫中,瘋了一般,衝向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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