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


    初冬。


    穀玉蘭是四點半下班的。當她推著自行車走出研究所大廳的時候,天已經眼前黑了。她下意識地把頭巾往前麵拉了拉,因為不但冷,而且風大。雖然兩天前就從電視上看到了降溫預報,可她還是沒想到從西伯利亞滾滾而來的這股寒流在橫掃過東北平原時氣溫竟然下降這麽多。


    路燈已經亮了。


    以往的這個時候,慢車道上的自行車早已經形成車流了。然而,今天卻難覓它們的蹤影。隻偶爾才有一兩個人或弓著身子騎在自行車上,或縮著脖子推著自行車走,這使得每天略顯狹窄的路麵反倒變得寬闊起來。


    穀玉蘭冷。下班從屋裏出來迎頭被西北風一吹,她就不由自主的打了好幾個哆嗦。有那麽一瞬,她也曾有過不騎自行車,改乘公交車迴家的想法。不過,那隻是一個閃念,當即就放棄了。因為坐公交車中途得倒車,跟騎自行車比不但要多花兩元錢,而且得晚到家,除非萬不得已,否則她是不會這麽做的。


    穀玉蘭一上馬路就騎上了自行車。隻是,她弓著身子卻沒有縮頸。她不縮頸並不是她不怕風和冷,而是著急迴家。


    穀玉蘭住在春城市的東南,那地方有個名字叫“小南岺”,緊鄰郊區。近幾年雖然什麽都在擴張,城市尤其膨脹得厲害,去年的玉米地今年長出的是高樓,可小南岺這一片兒的變化卻始終不大:還是那些挨挨擠擠,又矮又舊的平房;還是那種折折拐拐,時寬時窄的胡同兒;還是……


    十年前如果你來過小南岺,十年後再來這裏就會發現,除了路上的坑增多了,路邊的樹減少了之外,其他幾乎還是原樣兒——穀玉蘭就是往這兒趕的。她從家騎自行車到工作單位一般得用45分鍾,而從工作單位到家需要用50分鍾,因為她迴家走的路上坡要比下坡多。


    然而,今天又有些不同,風大,借順風的光,再加上路上騎車的少,穀玉蘭隻用了46分鍾就到家了。她掏出鑰匙,打開院門,進去。


    當她準備打開房門時,門開了,隔著棉門簾子,隻聽裏麵傳出一聲帶著焦急和無奈的聲音,說:“媽,你咋才迴來呀!”這個給穀玉蘭開門,跟穀玉蘭說話的人名叫穀紅麗。穀家就隻有這母女二人。


    穀玉蘭進到屋裏,帶著喘息,說:“今兒陰天,黑的早。”


    穀紅麗說:“媽,咱家的爐子我已經引了三次了,每次都是加上煤不久就滅,咋也不著,是不是哪兒又堵了?”


    穀玉蘭摘下口罩兒,說:“沒堵。煙囪和爐筒子裏的灰我前天才清理過。”


    等走進屋裏,穀玉蘭趕緊解下圍巾,脫下羽絨服。裏屋地中間安著一個鐵爐子。穀玉蘭抄起爐鉤子,掀開爐蓋兒,看了看,說:“煤加得太多。”


    爐膛裏是熱的,穀玉蘭隻好用爐鉤子和火鏟配合著把爐子裏的煤收出來。


    等重新生火的時候穀玉蘭邊放引柴邊說:“你看著,得先把鬆針點著,完了再放木柈子。”


    鬆針是她休息日在那種四季常青的鬆樹下撿拾的。


    穀紅麗紮煞著兩隻手,說:“媽,我跟你做的一樣。”


    穀玉蘭說:“一樣……都教你好幾迴了,咋還引不著呢?”


    穀紅麗說:“不是引不著,是加上煤就滅。”


    穀玉蘭說:“引柴著旺以後先加兩鏟半塊兒煤,等塊兒煤燒透了再每次加一鏟,最多加一鏟半麵兒煤。”


    穀家買的煤有兩種:一種塊兒多,價錢相對較貴,是引火時用來打底兒的,可占穀家用煤量的五分之一;一種麵兒多,價錢每噸能比塊兒煤便宜幾十元,底兒打好以後再用它,得占穀家用煤量的五分之四。


    穀紅麗說:“媽,以後咱別再買麵兒煤,都買塊兒煤不行嗎?”


    穀玉蘭說:“都買塊煤……那得多花不少錢。”


    紅麗說:“這種麵兒煤加少了不著,加多了也不著,該加多少我哪兒弄得準哪!”


    穀玉蘭說:“弄不準不怕,再學著引幾次就會了。將來嫁人得天天做飯,不會引火哪行啊!”


    穀紅麗說:“媽,我早就想好了,我找對象的第一個條件就是得住樓房,得有煤氣暖氣。”


    穀玉蘭說:“淨說傻話。找對象找的是人,不是房子,人好才是最重要的。”


    穀紅麗說:“人好……沒有好房子,人再好嫁給他也得跟著他遭罪,光人好有啥用啊?”


    穀玉蘭說:“人好,對你才能好,這比什麽都重要。否則,就算有好房子也沒好日子。”


    紅麗說:“媽,現在是物質社會,無論什麽都與物質有關,就你一個人還……還……”


    穀玉蘭問:“還啥?”穀紅麗說:“還這麽想,還這麽天真了。”


    爐火著起來了。


    穀玉蘭說:“有好房子當然好,可是不能強求。”


    穀紅麗說:“我們同學家裏住的都是有暖氣的房子,就咱家不但沒暖氣,四處還透風;夏天能把人熱死,冬天能把人凍死——也不知啥時候才能是個頭兒。”


    穀玉蘭說:“人家是人家,咱家是咱家;咱活咱自己的,用不著跟人家比;就算咱家的房子不如人家,這麽多年不是也過來了。”


    穀紅麗說:“媽,過是過來了,多遭多少罪呀!你誰家也不去,除了工作單位就是自己家裏,每天都兩點一線,根本不了解別人的日子是怎麽過的。你隻要到那些住大樓的人家去看看立馬兒會發現,像咱倆這樣隻能算是……算是活著,人家那才是生活——夏天,從太陽底下迴到家,一進屋就涼快,不用扇風汗就消了;冬天,從冰天雪地裏一進門就熱氣撲臉,在外麵凍僵的手很快就能暖和過來。咱家跟人家正好相反。剛從外麵迴來的時候手本來還沒凍咋樣,可等掏完爐火,點完三遍爐子以後,沒凍咋樣的手反倒凍僵了。媽,你看看,連手指頭都不會迴彎兒了。”


    穀紅麗邊說邊把紮煞著的兩隻手送到了穀玉蘭麵前。


    穀玉蘭抓住女兒凍得通紅又抹著黑灰的手,說:“這咋……咋能讓它凍成這樣呢?來,快洗洗。”


    說完,放開女兒的手,轉過身,從水桶裏拿起水舀子,把舀出來的大半下水倒進了臉盆。


    穀紅麗眼見穀玉蘭是想讓她用涼水洗,非但沒有往前,還退了半步,說:“媽,都凍成這樣了,你咋還……不給我用熱水呢?”


    一麵說,一麵繞過穀玉蘭,去拿放在寫字台兒上的暖水瓶。


    穀玉蘭說:“現在不能用熱水。”


    穀紅麗問:“為啥?”


    穀玉蘭說:“現在用熱水洗不但不能把你的手暖過來,還會弄成凍瘡。得先用涼水洗,等手上不覺得涼了我再給你換溫水。”


    穀紅麗半信半疑,說:“媽,用涼水洗凍手,我這是頭一迴聽說——能行嗎?”


    穀紅麗說:“你忘了?去年冬天,有一次我還是用雪洗的呢!”


    穀紅麗沒忘。那是去年冬天快過春節的時候,穀玉蘭去煤廠買煤,當時的氣溫是有零下二十多度,等買煤迴來手已經凍得不會動了,還是她拿臉盆去屋外收的雪呢!


    穀紅麗用冷水連洗帶泡了半天,又用穀玉蘭給她對好的溫水洗了一遍。雖然手上的感覺不好,仍然麻酥酥的疼,手指卻能伸曲自如,顏色也變淺了。


    二十分鍾以後,當水壺裏的水在爐子上冒出熱氣,壺蓋兒發出啪啪輕響的時候,屋子裏終於有了生氣。


    穀家的房子是一間半瓦屋,坐北朝南,在一棟兩坡麵平房的最兩端。貼著西山牆的是外屋,隻有半間,即是廚房,也是去裏屋的走廊。從開在外屋南牆上的進戶門進去,右邊是一個一麵貼著東牆,三麵用磚砌成的炕爐子。這個炕爐子不大,上麵的爐板是鑄鐵的,爐膛大小跟一般取暖用的鐵爐子的爐膛差不多。爐子外麵貼著白瓷磚。那些白瓷磚雖然在內行人眼裏貼的既不工整,也不夠平,可是幹淨,看上去就跟新的一樣。


    炕爐子跟南牆之間有一個30多厘米寬的空兒,是裝煤用的。炕爐子北麵,距炕爐子一米遠處是進裏屋的門。在門與炕爐子之間放著一隻舊鐵桶。穀家室內沒有下水道,生活廢水就用這隻鐵桶裝著。


    與裏屋門斜對著,距西山牆20厘米這處是一根直立在地上,大約90厘米高的自來水管子,穀家的用水全都來源於此。


    挨著北牆,西邊是一個淡黃色的小櫥櫃兒。這個小櫥櫃兒有120厘米高,分上下兩層;上麵是拉門,安著烏玻璃;下麵是對開的膠合板門。玻璃拉門裏麵放的是碗筷盤碟等餐具和油鹽醬醋等佐料,對開門裏麵裝的是米麵等食糧。櫥櫃兒的後麵是北牆,不但結著白霜,而且越往下越厚。挨著小櫥櫃兒,東邊是一口半米多粗,近一米高的缸:冬天,穀玉蘭用它醃酸菜;夏天,穀玉蘭用它儲水。


    從開在東牆上的那扇門進去南邊是一鋪火炕,炕上鋪的是用秫秸杆兒編成的席子,外屋炕爐子的煙火師從炕的西麵進入,經過炕從東麵的煙筒排出的。因此炕的西端是炕頭兒,東端是炕梢兒。在炕梢兒緊挨著牆放的是一對兒大約90厘米長,55厘米高,55厘米寬的黃紅色半揭蓋兒小木櫃兒。這對兒小木櫃雖然半舊,卻擦得油光鋥亮,幾乎能照出人來。這樣的小木櫃兒在二三十年前還常見,現在被新式高檔家具所取代,已經很難見到了。


    小櫃兒上麵摞放著被褥,被褥上麵用一塊繡花的白布單子苫著,十分整潔。屋地的麵積不足9平方米。安在地中間的正是那個冬天用來取暖兼做飯,紅麗剛剛引了三遍都沒著,穀玉蘭迴來才引著火的鐵爐子。鐵爐子與南麵火炕之間相距約一米。鐵爐子北麵緊挨著爐子是一個裝煤的小木槽子。


    爐子東邊的拐脖兒下麵放的是一摞引火用的已經劈好的木條兒。挨著北牆,最兩邊是一張倚牆斜立著的方形小炕桌兒。小炕桌東麵是一個臉盆架兒。臉盆架與東牆之間是一張長方形寫字桌兒。在寫字桌兒上,左邊是一台十二英寸黑白電視機,右邊是一個小梳妝盒兒。在電視機與梳妝盒兒之間是一個鐵皮印花暖水瓶。梳妝盒兒上麵還放著一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鐵架小圓鏡兒。寫字桌兒下麵放著一個木凳子。


    這就是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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