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說是辦宗人府的事,也不確切,因為要見的人隻有一個——宗人府的宗令,掌管皇室宗親一切事務的韓王雲徽。


    韓王這個銜頭,那可是世襲罔替的親王,爵位永不衰退的,和那些逐代降等的勳貴們可不一樣


    在申城的時候,劉秉言就已經交待過,京中還有一班力捧龍武軍和秦禝的宗室親貴,正是以雲徽為首。他這個人,一直念念不忘的是昔日開國京營勁旅的威風,因此自從秦禝轉調京營,在雲河一戰之後,他便以為秦禝的騎軍是旗營之中的“鐵軍”。等到龍武軍在申城一戰成名,雲徽更是比誰都高興,每次有龍武軍大捷的消息傳迴來,他掛在嘴邊的話是“當可浮一大白!”,晚上是一定要在王府裏開宴,喝個痛快的。


    秦禝心想,這樣真誠的人,怎能放過?於是在赴韓王的宴請時,不僅重賄奉上,而且格外放出一副敬重之極的神情,杯到酒幹,說了許多逢迎的話,把老頭開心得不行。


    “秦禝,我們勳貴的威風,以後就要靠你了!”臉喝得通紅的雲徽,毫不見外,用力拍著秦禝的肩膀說道。


    “這可不敢當,”秦禝也是醉態可鞠,“全靠王爺的栽培,有什麽吩咐,鞍前馬下,都是王爺一句話的事情!”


    “你不用捧我,栽培是談不上了,全靠你自己。”雲徽感慨地說,“我是管宗人府,幫不上你什麽忙。”


    秦禝心中一笑,你管宗人府,也未見得幫不上我的忙。日後自然又找上這位王爺的時候。


    軍費報銷的事情,有了眉目。在秦家大宅的外書房裏,李銘鼎把幾天來奔走的大致情形,向秦禝做了一個報告。


    “戶部的人,都請過了,其實他們自己私下也有勾連,是一迴事。”李銘鼎說道,“最後交待給一個戶部的郎中,叫做王保山,一切事情,都歸他來接頭。”


    “嗯。”秦禝點點頭,等著他說下去。


    “開出來部費的盤口,是一厘五。”


    一厘五,也就是每報銷一百萬兩銀子,要抽一萬五千兩的“部費”,歸所有經辦的人去分。秦禝在心裏算了算,自己兩年來的軍費,一共要報銷六百多萬兩,那麽部費就要花去近十萬。


    十萬兩銀子不是沒有,何況這一次上京辦報銷,本來也是準備花錢的。隻是這個數,比他自己預想的要多,這十萬兩花出去,別的地方則不免要壓一壓了。


    “一厘五就一厘五,李先生,這幾天辛苦你了。”


    李銘鼎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秦禝方才那一瞬間的躊躇,被他看在眼裏。這一次秦禝上京,花錢如流水是猜得到的,既有猶豫,必有原因,於是不能不再替“大帥”打算一下。


    “大帥,要不然多等幾天?我再去爭一爭。”


    “那也不必,”秦禝心想,既然用了人家,當然要表示出足夠的信任,“有李先生出麵,這個盤口想來已經是最好的了。”


    東家有這樣的表示,李銘鼎當然感激。想一想。還是要把內情多說幾句。


    “我到底離部日久。這裏麵的一些規矩,跟從前不大一樣了。那班家夥,抱了團,真正是又臭又硬,現在這個盤口,也不見得就是最好的——”


    按照那名郎中,王保山的說法,原來“部費”的盤口。沒有這麽高,那是因為戶部原來有大量的實銀過手,要弄好處,不必單靠軍費的報銷。現在銀子都被下麵截留了,收不上來,國庫裏空空如也,因此“部費”的盤口,也就開得高了。


    李銘鼎查過,這個說法屬實,現在部費盤口的公價。是一厘九。


    “怎麽叫做公價?”


    “就是誰來都是這個價。”李銘鼎解釋道。


    “那咱們的一厘五……”


    “他們說,秦侯爺是現下的紅人。情願讓兩分,以我的麵子,再讓兩分,所以變成了一厘五。”李銘鼎替秦禝算道,“而且他們還有一句話,說得也算有道理。”


    “嗯,怎麽說?”


    “說秦侯爺這次來報銷的數目,並不算大。如果僅僅就是這麽一單,本來賣個人情,留下日後相見的餘地,也不是不可以。隻是這樣一來,壞了規矩,等到後麵大頭的報銷來的時候,就不好開口了。”


    秦禝明白了,這班人口中的“大頭”,自然是曾繼堯一係的報銷,那可是幾千萬兩甚至上萬萬兩的事情。


    話說得還算實在,秦禝心想,老子先讓一讓你們,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就這麽說。”秦禝笑著點了頭,“李先生,你先在行館裏好好歇一歇,明天……後天吧,再給他們確實的消息,別讓他們覺得這錢來得太容易。”


    等到送走了李銘鼎,秦禝一邊在書房裏坐等吃午飯,一邊默默算著帳,如果真是上萬萬兩的軍費報銷,按照一厘九的公價,這幫蠢吏就要吃掉近兩百萬兩,想想亦覺驚心。


    “侯爺,”一名長隨在書房外麵,躬身稟報,“有一位柳老爺,說有要緊的事,看您能不能賞見一麵。”


    叫做“柳老爺”,可見是四品以下的官兒,能有什麽要緊的事?


    “哪一位柳老爺?”


    “他說叫做柳汛。”


    柳汛?秦禝的眼睛一亮:對了!秦禝攸地想起,柳汛是在戶部做官。“快請。”


    “柳大人,太見外了。”秦禝親親熱熱地請他坐了,笑著說道:“以後有空,盡管來坐。”


    這當然是客氣話,一個五品的官,再怎麽也說不上“盡管來坐”。


    “是,是,侯爺真是一點架子也沒有,平易近人,平易近人。”柳汛斜簽了身子,半個屁股沾了椅子,畢恭畢敬地說,“不過下官今天來,是另有一件事,跟侯爺稟報。”


    “哦,什麽事呢?”


    “聽說侯爺這次迴京,正在戶部辦理報銷……”


    “是有這麽迴事。”秦禝點點頭,沉靜地看著他。


    “我知道王保山他們,給李大人開出的盤口是一厘五,”柳汛壓低了聲音,討好似地說道,“啟稟侯爺知道,這裏麵,仍有伸縮的餘地。”


    原來是為這個。這倒是正想睡覺,就有人送來了枕頭,不過柳汛做的是戶部的官,為什麽不惜冒了得罪同仁的風險,來向自己賣這個好?


    “柳大人,你現在是……..”


    “下官是在戶部的錢法司任郎中,好幾年都沒什麽變動。這次聽說是侯爺要辦報銷,想起侯爺當日的恩德,因此特來替侯爺做一個打算。”


    秦禝恍然大悟,什麽恩德雲雲,都是扯淡——幾年沒有升遷,才是真的,要在自己這裏埋下一份人情了。


    人情就人情,反正也不是眼前的事。


    “承情之至。”他點點頭,說道,“不知是怎樣一個打算?”


    “一厘五這個盤口,即有餘地,也差出去不遠,侯爺是不必跟他們計較的。隻是兵費這一塊,大有講究。”柳汛還是一副討好的神態,把話說得很詳細,“侯爺的這支龍武軍,從根子上來說,乃是京營!”


    京營又如何?秦禝大感興趣,示意他說下去。


    “侯爺,這就跟老軍那些,大不一樣了。京營軍餉的報銷,並不用到戶部‘投文’,也不準戶部詰駁,隻要奏準了上頭,到俸餉處備案記檔就是了。這是有成例可循的,連一分一毫都不用給。”柳汛獻寶似地說,“至於以關銀購買的軍械什麽的,就按那個一厘五,讓他們多少吃一口好了。這樣也沒壞了規矩,不會堵了他們將來的財路,這班人也就不會生出什麽怨言來。”


    原來如此!秦禝明白了,這等於是鑽法例的空子,將報銷的數目,分作兩塊,軍餉這一塊可以完全不受盤剝,算一算,倒省了五六萬銀子下來。


    “柳大人,這可真是受教了!”秦禝拱手道,“日後我必有補報。”


    柳汛得了他這句話,連聲道謝,再閑聊幾句,便滿心歡喜地辭出去了。秦禝自己琢磨了一會,寫了一個信箋,叫人送到江蘇行館去給李銘鼎,看看他的意思再說。


    忙完了這件事,午飯的時間已經過了好一會。韓氏帶著丫鬟,替他把放涼了的飯菜又重新熱了一遍。他慢悠悠地吃過,好好睡了一覺,把精神養足了,因為晚上還要辦事。


    要辦的,卻不是嫂子。


    “你早點歇,”秦禝笑吟吟地說,“今兒晚上我保證不來打擾。”


    韓氏,輕輕啐了一口,表示出“誰稀罕你來打擾”的意思。這是早就說好的事情,通府上下的晚飯,也按他的吩咐提前開了,早早的用完,各自迴房。


    這一迴房,便再也出不來了。秦禝的親兵,竟是在府裏各處下了警戒,除了吳伯之外,一切下人,都不準出門走動。秦禝自己,則是在書房裏麵喝著茶,靜靜等候。


    果然,天黑了沒多久,便有兩頂轎子從寬敞的胡同口抬了進來。遮得密不透風的轎子,由一盞忽明忽暗的燈籠引路,一直抬到秦家大宅門口,幾乎是頂著門停下。


    轎子裏麵下來兩個人,一高一矮,鬼鬼祟祟地張望一下,便由吳椋帶著進了大門,從一路排布到書房門口的親兵身邊經過,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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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下值迴家的路上,在轎子裏默默盤算,自己的謀劃能否通過,直到在家門口下了轎子,走進內院,才把這個念頭暫時拋開。


    “妙卿,”他見到迎出來的韓氏,幹脆牽了她的手,把她擁入正廂房內,在她腰上輕輕摸了一把,“昨兒晚上沒睡好吧?”


    “睡得不知道有多好!”韓氏連忙把他那隻不安分的手打開。她還是老規矩,白天不許秦禝動歪念頭,怕對他身子不好。


    “嗯。”秦禝一笑放手:“妙卿。新買的那處房子。麻煩你替我把房契拿出來。”


    新買的一處房子,也是在這個胡同裏,秦家大宅的斜對麵,中間大約隔了兩家,是一個三進的新院子。秦禝看中了,特意交待吳伯,以高價盤了下來。


    韓氏打開箱櫃,拿出兩張紙來。微笑著交在秦禝手上。秦禝略略一掃,點點頭。


    “你跟我來。”


    兩個人出了內院,來到正廳坐了,秦禝揚聲,把吳伯喊了進來。


    “吳伯,”他將手裏的房契放在桌上,問道,“那所房子,都辦好了?”


    “是。都辦齊全了。”


    吳伯說完,像韓氏一樣。也是麵帶笑容。這位爺在申城納了妾,家裏都當成一樁喜事對待。現在看來,將來迴了京,也是不住在一起,那所新買的宅子,自然是替姨奶奶準備的。不過他沒說開,兩人自然也不揭破。


    “裏麵的家什物件兒呢?也都置備全了?”秦禝盯得很細。


    “爺放心,一件不漏,進去就住得的。”吳伯躬身答道,“連管家都找好了。太太說,其他的丫鬟媽子,等到要住的時候,可以從這邊先撥過去。”


    秦禝笑著看了韓氏一眼,轉頭對吳伯說:“好,叫吳椋來一下。”


    等到吳椋急匆匆地跟著老爹走進來,秦禝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開口了。


    “吳椋,咱們開拔到雲河,是什麽時候來著?”


    “迴爺的話,前年十月。”


    “嗯,自打那時候算起,到現在有三年了。”秦禝慢條斯理地說,“這三年來,慢說是風裏雨裏,就算血裏火裏,你也都是一直跟在我身邊。我呢,從來沒給過你什麽好東西,這一迴,太太看不過去了。”


    說完,把桌上的房契輕輕向前一推,笑著說道:“這處宅子,你爹已經替你置辦的齊齊全全。今天是太太做主,賞你了。”


    這一下,三個人都大吃一驚——韓氏固然沒想到,他新置這個宅子,是為了賞給吳椋,吳伯更是手抖抖地,嘴唇翕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隻有吳椋,漲紅了臉,猶豫了半晌,向前一跪。


    “吳椋謝太太的賞!”


    第二天,秦禝進宮當值的時候,左手拿著一卷大紙,右手卻抱了一卷羊皮。


    “秦侯爺,”守門的校尉,陪著笑臉問道,“您這個……是個什麽物件兒?”


    “這是要進給兩宮太後看的東西。”


    “這……”


    校尉犯了難——拿不準違不違禁,貿貿然放進去,怕吃掛落。可若說是攔住了不讓進,這位秦侯爺又是大大的紅人,萬一得罪了他,也不上算。


    正在猶豫不定的時候,李孝忠特地派來接東西的太監出來了。


    “太後吩咐了,讓把東西拿進去。”


    這就沒話說了。小太監接過秦禝手裏的兩樣東西,自顧自進去了。秦禝向那位校尉笑著點點頭,也就跟著進去了。


    上午照例當值,十點多一點的樣子,又是照例有太監來傳旨,賜宴!


    這是心裏有數的事情,到了墨齋堂,果然便見到自己帶來的兩樣東西,擺在了禦膳桌旁的一張小桌子上。等兩宮太後一到,齊王和秦禝行了禮,這才坐下吃飯。


    今天這頓飯,吃得甚快,因為要說的事,不能在吃飯的時候說。


    等到兩位太後都用帕子抹了嘴,又傳過漱口水之後,便有兩名太監,把那張小桌子抬到了禦案之前。


    “秦禝,這就是你說的,諸國輿圖?”


    “啟稟太後,正是此物。”


    兩國太後,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羊皮上的圖圖框框的。


    要替這兩位年輕的寡婦,講一講這個諸國的真實情形,想來是一件很艱難的事。秦禝雖然已經在思想上做了足夠的準備,但看到她們的眼光,心裏還是不由得打起鼓來——自己是不是走得太遠了?


    他微微躬著身子,站在小桌子旁邊,直接地圖位於中間的夏國。


    “這裏就是夏國。”兩位太後,遲疑著點了點頭,沒言聲。


    “這裏是新羅。”他把扶桑洲大陸轉上來,指著說道。


    “那夏國不就在高麗下麵了麽?”西太後李念凝微微蹙眉。“九州大陸,一望無際,怎麽能就是這麽幾個國家?”


    “是啊,”東太後也說話了。


    這張地圖,是他特地趕製出來的,真的是“自己的地圖”,把夏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中間。


    “這裏是夏國,”現在說起話來,可以理直氣壯了,“這裏是扶桑,這裏是北蠻,這裏是南越。”


    “這才對嘛,”東太後見到其他的國家都縮在邊邊角角,滿意地說。


    李念凝卻在認真看著地圖,特別是把北蠻和南越跟夏國做著比較。


    “南越都這麽小,北蠻倒是挺大的。”她抬頭問秦禝,“不過他們離開咱們,可都挺遠哪。”


    “是。坐船到南越,得要兩個月。”


    “這些人都討厭,”李念凝點了點。


    這就是秦禝這些天來的日常,給兩位太後,普及各種知識。為自己的計劃打下一個基礎


    齊王這些天來,一直跟兩宮太後一起“聽講”,在新政上也長了不少見識,不過現在他的心思,是在另一件事上——自從上次李念凝提了聽戲的話題,他便立即開始籌備,終於在七月二十七這一天,請動了兩宮,到自己的王府去“巡幸”。


    齊王府是在內城西南角,與禁宮相去不遠,因此李念凝太後吩咐,儀從特簡——畢竟巡幸隻是一個名頭,實在是去聽戲的,太張揚了不是好事。於是三頂明黃禦轎,由近支王公和鑾儀衛扈從,出了宮,一路向西。到了齊王府的門口,齊王等人已經在跪接,親自扶了轎子,直送入內。


    尋常的大臣自然不會來,不過秦禝仍以禦前侍衛的職分,在府裏接駕站班,岐王在轎子行過的時候,還特地瞥了他一眼。


    等到開了戲。隻有李念凝,明明最喜歡的戲,看著看著,卻看出心事來了。


    連著唱了兩出,到了歇一歇的時候。李念凝和東太後迴到特辟出來供她們休息的小花廳,在裏間補了妝,出來剛在設了黃幔的禦座上坐定,李念凝就迫不及待地向今天負責戍衛的吳王說:“你去把秦禝叫進來,我們姐倆有事要問他。”


    吳王是王公裏年紀最長的一位,性子粗疏,有名的“糊塗王爺”。他聽說要叫秦禝,先躬身應了,卻又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太後,這個秦禝,不大好。”


    “嗯?”李念凝和東太後都是一怔,李念凝看了看吳王,問道:“怎麽不大好?”


    “他在江蘇巡撫任上,不好好打仗,納了一個廚娘做妾。”


    在一旁伺候的李孝忠,心裏咯噔一下——這個糊塗王爺,今兒是怎麽了,忽然要跟秦禝過不去?


    他卻不知道,在吳王來說,其實並沒有跟秦禝過不去的意思。吳王這個人,軍國大事一概不知,反而是市井閑談,最感興趣,聽說了這件事情,有什麽說什麽,此刻便在太後麵前倒了出來。


    李念凝不知怎麽,隻覺一股醋意直衝上頭,顏色立刻就變了,忍了又忍,還是輕輕地“哼”了一聲。


    李孝忠看在眼裏,心下著急,心想原來在巡撫任上,有不準納妾的規矩?可是這樣的時候,輪不到他說話,隻有幹瞪眼,再也沒辦法替秦禝來轉圜。


    “吳王爺,你這有點小題大做了吧?”倒是東太後沒想那麽多,笑著說道:“既然是任巡撫的時候,那就是說仗已經打完了,納一房妾又怎麽了?”


    吳王一時語塞,想了想又說:“他讓這個妾穿紅裙子,是有違體例的事情。”


    李孝忠本來正在急得不行,一聽這話,放心了——吳王自己,先犯了大忌諱。


    李念凝太後這一生裏,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以正宮的身份進午門。對於先帝來說,她自己就是一個妾,現在雖然已經貴為太後,但對一切輕視“妾”這個字的言行,都極為敏感。聽說秦禝讓妾穿紅裙子,頓時大起知己之意,在心裏先叫一聲好,連帶著把方才那一股醋意,似乎也衝淡了不少。至於對吳王,自然就沒有什麽好臉色了。


    “我姐姐說得不錯,他堂堂侯爵,一省巡撫,納一房妾又怎麽了?”李念凝冷冷地說,“這姑娘能跟了他,眼光不錯,迴頭我倒要賞她點什麽才是。”


    一個小小的意外,就這樣消弭於無形。吳王碰了個釘子,訕訕地出去,把秦禝喊了進來,自己卻躲開了,不敢再來看李念凝的臉色。


    “秦禝,”李念凝已經迴過了顏色,看著躬身侍立的秦禝,心裏有了點異樣的感受,“你的龍武軍,現在有多少人?”


    這就又談到軍務上的事了,秦禝在心裏掂量了一下,才做迴答。


    “迴太後的話,龍武軍在江蘇的,是三萬人,是接替了新軍,駐守杭州的嘉興,跟肖棕樘唿應。”


    “這三萬多人,都很能打麽?”


    新政談了這麽多次,秦禝大致猜得到她在想什麽,心說她可不要跟直隸總督劉長佑一樣,恨不得現在就跟英法動手。


    “迴太後的話,用來打隋匪,是夠用了。”秦禝小心翼翼地說道。“臣也正在練兵。”


    那就是說,用來對付別人,還不夠用。李念凝點點頭,想一想又問:“汪海洋現在還盤踞杭州,肖棕樘打得破麽?”


    “肖棕樘有大才,又忠心效命,汪海洋一定不是對手。請太後放心,杭州必定是指日可破的。”


    “嗯,那就好。”李念凝頗感安慰,又問道:“你看曾繼堯、肖棕樘、李紀德這些人,怎麽樣?”


    “都是忠臣。”


    這句話迴答得很妙,是表示不敢妄評的意思。


    “無妨的,這裏並沒有別人,你盡管放開來說一說。”李念凝笑了起來。“軍務上的事,你最清楚,以你看來,除了龍武軍之外,還有那些軍隊是能打的呢?”


    “若論能打,肖棕樘領兵的本事是好的,李紀德的新軍也不錯,”有了李念凝這句話,秦禝果然放開來說了,“不過若論真正的人多勢眾,自然還是老軍。”


    “你倒說說看,老軍為什麽能打?”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秦禝鄭重其事地說道,“老軍。老軍,總以都是以老鄉為根本,沾親帶故,恩義連結。所以打仗的時候,自然可以令行禁止,惟曾繼堯之名是聽,指哪打哪,絕無退縮。曾繼堯有了這樣一支兵,一路橫掃,終於克拔金陵……”


    他在那裏說得起興,東太後還沒覺得怎麽樣,李念凝的臉上,卻已微微變色。


    “……東南形勢,一手底定,實是國家的柱石,臣口服心服。”秦禝完全沒留心到李念凝的麵色,仍在自顧自地讚不絕口,“至於有些無知的鄉村野老,瞎說什麽曾大人要打進京當皇上,真正是胡說八道,臣敢擔保,那根本是連影兒都沒有的事。”


    齊王府之後的第三天,朝廷給曾繼堯那兩道奏折的答複,下來了。


    奏請開去曾國予假迴籍養病的折子,照準。


    奏請裁撤老軍規模,分批資遣的折子,照準。


    除此之外,上諭之中當然也還有一句專表嘉慰的話語:“曾繼堯以儒生從戎,曆年最久,戰功最多,自然能慎始如終,永保勳名。”


    看了諭旨,明眼人都知道,曾經叱吒一時的老軍,這一迴怕是要風消雲散了。


    而肖棕樘卻反而的了一份厚賞。這一來,不免有人私下議論,說肖棕樘自從帶兵進入杭州,打得還算有聲有色,然而杭州還沒有拿下,又怎麽說得上是“戰功卓著”?功未成而賞先至,真是奇哉怪也。至於跟曾繼堯一比,枯榮之間,分際更是鮮明。


    這些話傳到秦禝耳朵裏,他聽了也隻是一笑,並不作答。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他現在隻差一步棋,就可以收帆了。


    那麽,翰林院的那幫人,到底該怎樣去大灑金錢呢?


    這個不大不小的難題,卻無意中被胡浩洵派來的一個人,替他解開了。


    這個人,是胡浩洵在申城府上的管家,也姓胡。秦禝在秦家大宅裏見到他。大為驚奇。


    “胡管家。你怎麽來了?”


    “跟侯爺迴話。是我家老爺從杭州有信給我,讓我上京裏來,替肖大帥辦一樁事。”


    再問幾句,明白了,中秋將近,他是要替肖棕樘,來給人送一份節敬。


    不過這一份節敬,與眾不同,要送的隻有一個人,潘門德。


    肖棕樘對潘門德的感念之情,通朝皆知。當初肖棕樘在地方為官還未發跡,侮辱上官。就要殺頭,多虧江蘇籍的大名士潘門德上折子替他說話,才免去罪責


    於是,雖然他這一生從未到過京城,亦從未見過潘門德,但一直是把他當成救命恩人來看待。


    “老爺說,潘大人是翰林院的掌院副學士。京裏我不熟悉,該怎樣去,讓我聽侯爺的吩咐。”


    秦禝楞了片刻,恍然大悟,潘門德是江蘇人,又是翰林院的副長官,這不就是一條最好的路子?


    定下神來盤算了一下,果然不錯。江蘇一地,人文鼎盛,翰林院中,亦以江蘇人為最多。自己把江蘇從太平軍手裏拿迴來,這就是天大的人情!從潘門德這裏入手,無論是登門拜訪,還是下帖子請他吃飯,都是可以水到渠成的事情。而跟潘門德這條線搭上,對日後與肖棕樘的相處,也有好處。


    想定了便再不猶豫,寫了請柬,請潘門德兩日後在到府裏吃飯。然後派吳伯拿上請柬,持了自己的名刺,把胡管家送到了潘門德的府上。等到胡管家辦完了事,吳伯的帖子也下好了。


    潘門德果然爽快異常,讓吳伯迴話,多謝秦侯爺的厚意,後天準到。


    為了潘門德的到來,這一天秦禝還特地請了劉秉言來做陪客,不然若是在席間談起學問的話題,自己會接不上茬,怕冷了場。


    等潘門德一到,賓主三人互致仰慕,延入設好了席麵的正廳。潘門德不像一般的名翰林,沒有絲毫架子,談吐也極風趣,秦禝心想,怎麽沒有早一點認識他。


    等到酒過三巡,談鋒漸起,便看出邀劉秉言來作陪的好處了——潘門德所談的,全然不是古板的學問,而盡是那些名士風流的勾當,對極了劉秉言的胃口,於是席間便聊得極是熱絡,酒也就喝得痛快。


    再聊一會,秦禝看看時機差不多,把準備好的一件禮物拿出來了。


    “我也不敢以俗物相贈,有一本書,請潘大人鑒賞,不知能不能入得了紅翰林的眼。”


    潘門德是個愛書如命的人,也是金石高手,聽說有書,眼睛先一亮,及至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翻了兩頁,便輕唿一聲:“這是前朝的古籍!”


    “好不好,我也不知道。”秦禝笑道,“在潘大人麵前,我不敢賣弄。”


    怎麽能不好?前朝的書以刻印精扶桑,傳世極少的緣故,本來就很珍貴,這一部又是特意搜求而來的,以皮約紙印成,色白而厚,兩麵光潔,更是罕見。


    “這未免太貴重了。”潘門德欠身致謝道,“我身為江蘇人,還沒有謝過大帥光複故土的恩德,怎麽好意思受這樣的禮?”


    “寶劍贈烈士,既然是這樣的東西,自然該落在潘大人這樣的識家手上才對。”秦禝亦很客氣,又拿出一個封包來,“翰林清苦,國家養士亦不易。這一點八月半的節禮,也要勞煩潘大人,代為分派。”


    潘門德是名士做派,既然已經懂得了他的意思,亦毫不矯揉造作,瀟瀟灑灑地接了。


    “正有不少同僚,在為應付要賬的發愁,這一下,大約可以不用跑當鋪了。”潘門德拱手相謝,“我替他們謝謝大帥!”


    一頓飯吃下來,賓主盡歡,秦禝和劉秉言,殷殷相送,等到潘門德登轎而去,兩個人卻還談興未盡,於是迴到花廳,由小福送上熱茶,坐著說話。


    “潘門德這裏也算是結了一個善緣,”劉秉言感慨地說,“肖棕樘倒是,出人意料當初救的不過是一個幕客,現在卻已經是赫赫大員,誰想得到?”


    “肖大人大才,亦沒有辜負了潘門德的厚讚。”秦禝道,“他的軍隊,戰力還是挺強的。”


    “說起來,他那一套,還是跟龍武軍學的。”劉秉言說道,“不知道以後他會不會像文儉你一樣,也要練一支新軍。”


    秦禝一笑,微微搖頭。


    “不瞞你說,這一支新軍,也不是那麽好練的。”


    “哦?除了你上迴說的,不知還有什麽不易之處?”


    “唔,這個,”秦禝略作沉吟,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是有兩點,頗為不易。一是練兵的對手,二是練兵的地方。”


    “怎麽叫做練兵的對手?”


    “一支強兵,單靠練,怕還不成,非得有實戰的機會不可。所以說,要有練兵的對手。”


    “隋匪不就是對手?”


    “隋匪不足平。”秦禝微笑著說道。


    劉秉言嚇了一跳——隋匪已經不放在眼裏了,難道說。。。。。。


    “文儉,”雖然是在秦禝的府裏,劉秉言還是不由壓低了聲音,“那拿誰來做對手?莫非你要去北邊”


    秦禝搖搖頭,“不會去的!”


    那又是什麽意思?劉秉言驚疑不定地看著秦禝,想一想,問下一個。


    “練兵的地方,又是怎麽說?”


    “龍武軍分駐江蘇各處,入目皆是繁華之所,依傍大城,心有旁騖,怎麽能靜下心來好好練兵?”秦禝目光炯炯地看著劉秉言,“何況軍中習氣,星叔有什麽不知道的?天天以名號、職銜、位子這些東西為念,官場酬酢,人情往來,又怎能好好練兵?龍武軍現在還好,可是日子一長,亦難保不會沾染上這樣的習氣。”


    “這是實情,”劉秉言歎了一口氣,“可是又能怎麽辦?”


    “非換個地方不可!”秦禝輕聲說道。


    果然是要換個地方了。到了第三天上,便有驚人的消息傳來—扶桑使臣,正式向朝廷遞交了《請準宗國派兵平複屬國內亂》。


    仿若一石激起千層浪,蒲安臣的這一道稟帖,迅即成為這兩天朝野上下熱議的話題。


    雖說隻是遞交給朝廷的帖子,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在向朝廷請求,派龍武軍赴扶桑“助剿叛逆”。


    現下國內戰事都還沒有蕩平,那裏還有精力去支援屬國。


    朝廷各司的官吏,一時都成了熱門人物,每天登門打探消息的訪客,絡繹不絕。


    秦禝所在秦家大宅,卻忽然閉門謝客。秦禝一個人坐在書房裏,攬一杯清茶,靜靜等著兩宮的召見。


    這樣的大事,當然不會在墨齋堂的禦膳桌前下決定。


    這件事,他已經準備了太久,潛心籌劃,細細布局,方方麵麵的鋪墊,已經做得足夠,現在隻要兩宮召見,他有自信,一定可以邀得恩準。


    龍武軍,已經枕戈待旦。


    軍隊的建設,誠然離不開國家的發展,然而現下的夏國,若說真的要辦新政,圖自強,則非得有哪怕一支強悍的軍隊,來做保駕護航。


    而這樣一支軍隊,在當前的夏國,單靠閉門造車是一定練不出來的。


    要培養的,還有勇氣和信念——如果他們能夠在戰場上真真正正地擊敗過一次洋人的軍隊,那麽對他們心中的鼓舞,實在是無可估量。


    更何況,還要讓他們睜開眼,看一看外麵的世界。


    至於對手,北蠻如今的戰場太大,隋匪太弱,拿扶桑的內亂來練手,正合適。


    扶桑國的戰爭。已經打了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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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旨召秦禝入宮的太監,如期而至。等進了養心殿,果然便見到了由齊王帶領的中樞全班——這樣的國家大事,當然要由兩宮和中樞來會議,而不能由他秦禝來一言而決。


    “那個稟帖,我們姐倆跟中樞上已經商議過了。”黃幔後的李念凝,平靜地說,“現在有幾句話,要問問你。”


    “是。”


    商議的結果,固然還不得而知,不過看看齊王的臉色,秦禝心中已有了幾分底。


    三次密室相談,到底把這位議政王給說服了,而說服了齊王,也就等於是說服了中樞全班。


    “現在扶桑國分了南北,龍武軍到扶桑國去,是幫著北邊打仗。以你看來,打得過,打不過?”


    這是最大的問題——若是北邊打贏了,自然一切好說,若是最後竟然是南方贏了,那如何是好?


    “迴太後的話,一定打得過。”


    “何以見得?”


    秦禝心說,自然是從世界史上見得的。不過這句話,不能在這裏說。


    “這就像朝廷打滅隋匪一樣,”他響亮地迴答道,“以正剿逆,可操必勝!”


    這就是說,北方是正統,南方是叛逆,自然該歸北方得勝的。這個迴答占住了道理,堂堂正正之外,亦很動聽,兩宮太後一齊點頭。


    “那麽,假若打勝了,對咱們有什麽好處呢?”


    好處是寫在稟帖裏的,既然還要問,那問的就不是那一百幾十萬兩銀子的事兒了,而是問大的道理,這就不是一句話能說清楚的了。


    “啟稟太後,臣鬥膽有所進言。”


    “好,你說。”


    “所謂不謀萬世者不能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這是他早已想好的話,“當今之世,大戰四起,既然如此,則最好的辦法,莫若先讓他們曉得,夏國亦有能戰之兵,亦有敢戰之心,那麽他們想要欺負人之前,就得先掂量掂量了。”


    “你是說,嚇唬他們?”李念凝聽出了味道。


    “太後聖明,正是要嚇唬嚇唬他們。比如猛虎再強,但亦不敢打刺蝟的主意,無他,渾身是刺也。若是誰敢妄動,紮他一下,不是好玩的!”


    對了,紮他一下,不是好玩的!李念凝完全聽明白了,不惟聲音裏麵帶出了激動,就連旗頭上的穗兒,也微微晃了起來:“齊王爺,你以為如何?”


    “臣以為秦禝說的對,”齊王略一躬身,說道,“龍武軍赴扶桑,即有小挫,亦不傷朝廷體麵,設若竟能大勝,則上國天威,庶可播於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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