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地說,我早已將老師忘卻了。


    偶爾憶起的,隻是小學時期的一段往事,和一種關於他的淡泊了的情愫。


    那是我們的共和國經曆嚴峻的自然災害的第一年。那一年我才十二三歲,細瘦的脖子插著一顆大腦袋。從城市到農村,共和國的一代孩子,如今被稱作第三代人,被稱作共和國的同齡人或長子長女的當年的我們,大抵是那麽一副漫畫式的模樣。營養不良但精神豪邁。因為誕生在新中國的禮炮聲中。因為成長在紅旗下。還因為我們的父輩從小都是放牛娃。曾將凍僵的赤腳在冬天踩進牛剛拉的糞中取暖。不是這樣的父輩的兒子心理上總是不安泰,仿佛自己有罪過似的。唱“我們是新中國的兒童,我們是新少年的先鋒”時,盡管底氣不足,感情卻非常充沛,也非常真誠……


    記得那一天我們學新課——《神筆馬良》。


    “……老婆婆說:‘孩子,我已經許多天沒吃東西了。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我快餓死了。’於是,馬良用筆畫了一張餅。立刻,那張餅變成了一張真餅……”


    老師她背靠講課桌,娓娓地讀著課文,聲音極低微。讀幾句,停歇片刻。好像她也許多天沒吃東西了,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快餓死了。她原本秀麗年輕的臉龐,不但浮腫,而且青白。


    同學王小鬆,將課本打開立在桌上,隱蔽著自己,用削鉛筆的小刀,一下一下削一小塊什麽堅硬的東西,削夠了一小撮,就伸出舌頭直接從桌上舔到嘴裏。


    教室靜悄悄的,鴉雀無聲。女同學們聽課文都聽得入了神,不時咽口水,如同咽下她們在幻想中咬了一口的餅。


    發現王小鬆“搞小動作”的幾個男同學,紛紛暗中向他伸手,並勾動手指,傳遞乞討的信號。他那種津津有味兒的大快朵頤的樣子,使他們饞涎欲滴。盡管都並不知道他嚼什麽。


    王小鬆是個對誰都挺大方的同學,他不安於獨自受用了。他將削下來的碎屑,一撮一撮分別包成一些小紙包兒,瞅準機會扔給這個一包兒,拋給那個一包兒。他沒忘記我這個好朋友,雖然因為我坐在他後邊隔兩排,無法向他發出乞討信號,他還是仗義地扭轉身擲給了我一包兒。


    我打開一看,見紙上有字,寫的是——這不是一般的豆餅,是我爸爸在騎兵團當政委的老戰友托人捎來的!


    我們那時男女生合座。與我同座的女生,不禁斜眼瞧那一撮豆餅屑,我分了些倒在她一邊桌麵上。她搖搖頭,不肯小貓小狗似的舔食。我的口水早快淌下來了,一舌頭舔光紙上的豆餅屑,並讓她看紙上的字。


    她還是搖頭。


    我也隻好隨她愛舔不舔的,不再理會她。


    待我又看她時,卻見她的腮在蠕動。她桌麵上的豆餅屑失蹤得一幹二淨。桌麵上留下了一道濕漉漉的舌頭舔過的痕跡。


    似乎要普度眾生的王小鬆沒有停止他的“加工”和慷慨贈予。結果,當老師要求大家跟她一起讀課文時,除少數同學能讀出聲音,大多數同學連嘴都不敢張開一下。


    “你們,都怎麽了?……老師……要求你們跟我一起讀課文,都沒聽明白?嗯?……”


    於是老師重讀:“第十三課——《神筆馬良》……”


    還隻是有幾個同學跟著讀。


    老師愕異的目光掃視著大家,困惑不解。她的眉峰微微聳起了一下。她生氣的時候常常那樣,她將課文往桌上果斷地一放,接著,分明的,想要抬起手臂,向同學們做出某種嚴厲的手勢。手臂卻沒能抬起來。她的身體開始搖晃,如同被子彈從身後擊中了要害部位。她不得不用那條手臂撐住身體……


    然而她雙腿一曲,還是跪倒下去了,手臂也從講桌上軟軟地滑了下去……


    同學們發出一片驚慌的喊叫,紛紛離開座位,撲向她……


    她已躺在地上……


    許多同學嚇哭了。有的往起抱她。有的哭泣著唿叫她。有的跑出教室,奔向教員室……教員室所有的老師都匆匆趕來,一位男老師將她背到教員室……我們全班同學惴惴地聚在教員室外。門關著。幾個男同學疊羅漢,從門上方的小窗往裏張望。一些女同學將耳朵貼著門傾聽。另外一些女同學圍住王小鬆,數落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上課的時候分東西給大家吃,以至於使大家不能跟著老師讀課文,將老師氣昏了。王小鬆自知罪過嚴重,一聲不吭,忐忑地瞪大眼睛呆立著,臉色煞白,嚇傻了。


    教員室的門終於開了。走出來的是那位男老師。他說:“都迴教室吧!我替你們老師上這堂課。”王小鬆怯怯地問:“我們老師……真是被我們氣的嗎?”他搖搖頭:“不是的,同學們。你們的老師,難道你們還不了解她嗎?她什麽時候跟學生們生過這麽大的氣呀?她是餓的。她的公公婆婆都是農村人,在農村活不下去了,投奔她家來住下了。她剛生過孩子,貧血,又非常孝敬公婆。為了節省下口糧養活公婆,每天喝一點兒野草粥。別的老師分午飯給她吃,她卻不好意思吃大家的,每到吃午飯的時候,就悄悄躲開了。唉,大家上課去吧。”


    王小鬆從兜裏掏出他削剩下的極小極小的一塊豆餅,遞給那位男老師,說:“請您送給我們老師,讓她吃了吧!我家裏還有。明天我保證給我們老師帶一大塊來……”


    那位男老師瞧著王小鬆的手,苦笑了一下,沒接。


    王小鬆哀求道:“老師,替我,不,替我們大家送給她吧!”


    男女同學一齊幫著王小鬆哀求:“求求您啦老師!……”


    “不是他一個人求您,是我們全班同學求您啊!”


    “您不替我們送給她,我們就不跟您迴到教室去上課!”


    那位男老師,看看這個同學,看看那個同學,顯然受了很大感動。


    他背轉身,掏出手絹揩鼻子,順勢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兒。終於鄭重地接過王小鬆手中的豆餅,走進了教員室……放學後,班長提議,第二天每人要給老師帶些吃的東西來。隻要能吃的,帶什麽都行。正是快到月底的日子,我家的糧袋兒早空了。提前買下個月的糧,哪怕提前一天,都是根本辦不到的事。除非持有居民組、街道和公社開的三級證明信,證明有極其特殊的理由或困難。母親和我們幾個孩子,每天是靠向買糧日期與我家不同的鄰居借的二三斤糧食勉強糊口,那些日子母親因公傷在家中休養。廠裏派人來看望母親,送來了二斤雞蛋、一斤“古巴糖”、三斤小米。小米已吃完了。“古巴糖”送給病得活不了多久的鄰居陳大娘了。二斤雞蛋,卻還剩下十個。


    母親用一塊舊手絹包了五個雞蛋,讓我帶給老師。


    雞蛋!雞蛋啊!


    我覺得我的母親真好,真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母親!我想我帶給我的老師的,毫無疑問是最上等的最珍貴的東西。那個年月,雞蛋是普通人家平常日子難以見到的。像天鵝蛋一樣會令人感到稀罕,感到驚奇。別說雞蛋了,連雞都少見了。人吃糠咽菜的情況下,拿什麽喂雞呢?人若一見到雞,首先產生的恐怕不是吃雞蛋的念頭,而是怎麽才能趕快把雞吃了。


    我想同學們見到我帶去的雞蛋,一定會歡唿雀躍起來。我想老師見到我帶去的雞蛋,一定會感動得落淚的。


    我心裏高興,跑跑跳跳地去上學。不料包雞蛋的手絹包兒從書包裏顛了出來,掉在地上。


    “哎,小孩兒,掉東西啦!”


    掉了我還不知道,聽到背後一個大人的話才站住。


    我一瞧見手絹包兒那種樣子,明白五個雞蛋全碎了!碎了我也不能丟棄了呀!碎了的雞蛋也是雞蛋呀!我要用手絹兜著帶到學校去,以證明我確實給老師帶能吃的東西了,而且是最上等的最珍貴的東西!隻要我小心地拎著,走快些,蛋黃不散,換個水杯什麽的盛著,老師不是仍可以帶迴家炒了吃嗎?


    我正欲跑去從地上拎起手絹包兒,停在路邊的泔水車動了。拉泔水車的老馬發現了它。我至今也想不通,那匹老馬怎麽會知道手絹包的是好吃的東西呢?那可真是一匹老馬了啊!又老又瘦,骨頭在皮底下支棱八叉的。不細看,你會以為它的皮上就根本不曾長過毛。脫盡了毛的青灰色的皮,緊繃著肋條。不但青灰色的皮脫盡了毛,連脖子上的鬃也幾乎掉光了。沒掉的,這兒一撮那兒一撮,長長短短的,顯然沒人為它修剪過。也許它並非一匹老馬。因為瘦成那種可怕的樣子,才變得又老又醜。


    它離手絹包兒近。我離手絹包兒遠。它兩眼瞪著我,頭向前拱,脖子伸得長長的,拖著泔水車,吃力而又奮力地爭先。我覺得它那隻渾濁的眼睛所投射出的,是一種兇狠的,焦急的,唯恐比我遲一步的類人的眼神兒。


    我和它差不多同時接近手絹包兒。我向手絹包兒伸出了手,它也向手絹包兒俯下了嘴。它突然打了個響鼻,並且翻起鬆弛的垂聳著的上唇,狗似的,齜出一排稀疏的大牙。那一時刻,我覺得它的眼神兒不但兇狠,簡直可以說很歹毒。


    我趕緊縮迴手,嚇得一屁股跌坐於地。


    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將手絹包兒銜起來,吞咽了下去。是的。是吞咽了下去。接著,它用舌頭舔有些濕的地皮。就像我和同學們昨天在課堂上用舌頭舔豆餅屑一樣。五個雞蛋!五個呀,居然被這匹拉泔水車的又老又醜的披頭散發的馬享用了!而且它連手絹一塊兒吞咽了下去。


    我由於太心疼我的雞蛋了,也由於再沒有什麽吃的東西可以帶給我的老師,哇地一聲哭了。這匹又老又醜的馬啊,它哪怕將手絹吐出來呀!那樣,我也可以用手絹證明,我確實是給我的老師帶了五個雞蛋的!現在可叫我如何對同學們講呢?


    那匹老馬,它倒對我不理不睬的,若無其事地往後退,將泔水車退迴到原處去了。我不離開。我決心討迴我的慘重損失。我想我必須討迴與五個雞蛋相等的補償。待趕泔水車的人出現,我理直氣壯地要他賠我五個雞蛋。趕泔水車的人是個老頭,樣子像那匹老馬似的,瘦得既令人憐憫,又使人不敢接近。“什麽?雞蛋?孩子,我都忘了雞蛋是圓的是方的了!我上哪兒找五個雞蛋去?再說你憑什麽要我賠你五個雞蛋啊!……”我說:“當然你得賠我!你的馬把我的雞蛋吃了!五個!”我就將我的雞蛋怎麽被馬吞掉的經過說了一遍。這時,已圍了幾位路人。我說得越詳細,老頭兒越不相信。“一匹拉泔水車的馬,都快餓死了,你怎麽能往它頭上栽贓呢!孩子,冤枉不會開口說話的畜生,是罪孽呀!”他用一隻黑的手,撫摸老馬肮髒的鼻梁。幾位站下來的路人,全都笑我,也不相信我講的是真話,實話。萬般無奈中,我朝那匹老馬的一條前腿狠狠踢了一腳,在一片引起公憤的斥責聲中,扭身就跑……


    我沮喪而又懊惱地走進教室,見講課桌上已被各種各樣吃的東西堆滿了——胡蘿卜、大紅蘿卜、土豆、白菜、窩頭、貼餅子,還有兩隻小口袋,比春天賣花籽兒的人那種小口袋大不了多少,裝的是包穀渣子和高粱米。


    王小鬆隨後走進教室,腋下夾著四分之一塊豆餅,肩扛著半袋子什麽東西。當然是比課桌上裝包穀渣子和高粱米的口袋大得多的口袋。男女同學立刻接下他帶來的東西,七嘴八舌讚歎不已。“謔,王小鬆,你可真沒少帶哇!”“別看王小鬆平時跟老師不親不近的,關鍵時刻,對老師可真夠意思!”“哎,王小鬆,你爸爸媽媽舍得你給老師帶這麽多東西呀?你是偷著帶的吧?”


    王小鬆摘下棉帽子,放下書包,一蹦,坐在一張課桌上,悠蕩著雙腿:“我爸爸媽媽才不小氣呢!他們說,你能給老師帶多少,就帶多少!可是再多帶,我也帶不了啦!”


    他滿頭冒著熱氣,頭發都被汗濡濕了。一張圓臉,熱得濕津津紅撲撲的。


    接著走進教室的同學,沒有一個不帶東西來的。每一個同學將帶來的東西放在老師的講課桌上時,表情都異常的虔誠,異常地莊重。我們這些三年級的小學生們,仿佛是在教室裏舉行什麽神聖的儀式一般。


    圍著王小鬆扛來的口袋觀看的同學們發問:“王小鬆,你帶來的是什麽呀?”“是喂豬的糠嗎?我家以前養過豬,準是!”“我能給咱老師帶糠嗎?我能給咱老師帶喂豬的東西嗎?什麽糠有這麽細法兒?啊?這是兩摻的混合麵,就是芥麥麵和地瓜麵摻混在一起的麵,蒸出幹糧又筋道兒又甜絲絲的!你們都沒吃過吧?”大家肅然起敬地望著他,默默搖頭。仿佛他在大家心目之中,頓時非凡起來了。


    王小鬆矜持地說:“其實我也沒吃過用這種麵蒸出的幹糧。前天有人才送來,我媽還沒蒸過哪!等哪天我媽蒸了,我帶幾個來分給你們大家吃!”


    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顯得有幾分受寵若驚。都說王小鬆你真好!女同學的情感表達得尤其率真。


    連班長也訥訥地說:“王小鬆,上次分座的時候,我不願跟你同座,你……你可別記恨我呀!其實,我不是嫌你別的,不過,就是嫌你總吃大蒜,嘴裏常常唿出一股大蒜味兒……現在我願意跟你同座啦!下學期還要重新調座呢,隻要你還願意,照樣吃蒜我也不在乎……”


    我孤獨地坐在我的座位上,望著大家,聽著大家對王小鬆表示好感的話,內心裏對他嫉妒極了。我暗暗祈禱,誰也別注意到我,千萬別有誰問我給老師帶來的是什麽。


    不料王小鬆一迴頭,看見我,大聲說:“嗨,你路上低著頭走得那麽快幹什麽呀?我叫你,想讓你幫我扛一會兒口袋,你都沒聽見。你給老師帶什麽啦?……”


    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全投射到我身上,期待著我對王小鬆的話予以迴答。


    我本打算裝聾作啞,什麽也不迴答,企圖蒙混過關。口中卻不由自主地說了兩個字——“雞蛋”。仿佛不是我自己迴答的,是冥冥之中另外一個人替我迴答的。盡管聲音很小很小,小得似乎隻有我一個人才能聽見,王小鬆還是做出了對我頓時刮目相看的由衷的驚喜神情。


    “你對咱們老師夠情分!老師沒白教你三年!咱倆更是好朋友了……”他學大人們互相表示知心和友好的樣子,一隻手往我肩上重重地一拍,扭轉頭對同學們說:“你們猜他給咱們老師帶的什麽?保證你們誰也猜不到!他帶的是——雞蛋!”同學們唿啦一下都向我圍過來。


    “幾個?幾個?……”


    “快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呀!”


    不待我再開口,我的臉蛋立刻被親了好幾下。我鬧不清究竟是哪幾個女同學親了我,隻覺得耳燒目眩,座位開始打轉,隻希望地上立刻裂開一道縫,使我能夠一頭鑽入地下,擺脫圍住我的同學們……


    “哎呀,他今天怎麽了?傻傻呆呆的!都快打上課鈴啦,把雞蛋拿出來呀!”


    “被……被馬吃了……”


    “什……麽?!”


    “被馬吃了!拉泔水車的馬!”


    “你的意思也就是說,你什麽都沒給咱們老師帶來?!”


    “帶了!五個雞蛋!我不是告訴你們被馬吃了嗎?你們都聾啦?”“你撒謊!你是不是撒謊?!”第一個不信的是王小鬆。他認為自己被耍弄了。像一頭牛犢子似的氣唿唿地對我瞪起了眼睛。“我沒撒謊!連包雞蛋的手絹都被馬吃了!信不信隨你們的便!……”“你們看他臉紅的!撒謊的人想不臉紅也辦不到!”“他可恥!他欺騙我們……”忽然,大家全不笑了。一雙雙被惹怒的眼睛瞪著我。如同一群小雞瞪著一條佯死不動的毛蟲。今天這一件事,對每一個同學太虔誠太神聖了。每一個同學,包括那些平時經常受到老師批評的同學,都是滿懷著對老師的深切的體恤和由衷的敬愛參與的。他們怎麽能容忍有一個同學既耍弄了他們全體,又褻瀆了這件事本身呢?


    不知哪個同學發了一聲喊:“揍他!”刹那間他們撲向我,不由分說,一齊揍我。我雙手抱頭沒處躲沒處藏,隻有老老實實挨揍的份兒。王小鬆喊:“行了行了,反正也罰了他了!現在聽他講講,拉泔水車的馬怎麽就能把他帶給老師的雞蛋吃了!”我早已淚流滿麵。我不想進行解釋。我一句話也不想說。我甘認倒黴。幸而上課鈴響了,真正替我解了圍。同學們紛紛歸座後,走入教室的,是昨天將我們老師背到教員室的男老師。他走到黑板前,望著課桌上的東西,久久地望著,似乎昨夜睡落了枕,難以抬起頭來。又似乎教室裏空蕩蕩的,根本不存在我們這些學生。


    同學們麵麵相覷,全都顯出不安的樣子。怕這位給我們臨時代課的老師生氣。因為講課桌上沒有他放課本的地方了。粉筆盒也不知被哪個同學放到了窗台上。班長在一些同學的目光的鼓勵之下,猶猶豫豫站起,喊了一聲——“起立!”全體同學齊刷刷地隨聲站起。他,代課的男老師,仍望著桌上的東西,仍未抬頭。“敬禮!”同學們齊刷刷地向他行低頭禮。他還是未抬頭。班長惶惑了,轉臉看看右側的同學們,又轉臉看看左側的同學們,不知所措,遲遲地沒有接著喊一聲“坐下”……同學們也都惶惑了,不知道究竟應該用目光鼓勵她喊,還是應該用目光製止她千萬別喊……代課老師突然低著頭快步離開了教室。同學們就那麽惶惑地站立著。教室裏靜極了。我們聽到一個男人竭力壓抑住的哭泣,隔著教室的門低低地傳了進來……


    同學們更加惶惑了。以為代課的老師,他家裏也住了從農村逃荒的親人,他也得每天節省下口糧養活他們。果然如此的話,我看出每個同學心裏都在想,明天也願意為他再帶來這許多能吃的東西。他也是一位老師啊!而且,通過昨天的接近,他給我們留下了親切和藹的印象……


    終於,他第二次走入了教室。他的雙眼哭紅了。他到底抬頭望著我們了。他語無倫次地說:“同學們,對不起,我不應該讓大家站這麽久……剛才,我什麽也沒聽見,請大家原諒我……我……大家快坐下吧!坐下吧!你們坐呀……”大家這才先先後後地坐了下去。他默默地掃視著我們。當他的目光掃視到我,停止在我臉上。


    “那位同學,你怎麽了?”


    他指著我問。


    我剛欲站起,他立刻又說:“別站別站。你剛剛哭過一通是不是?”


    同學們紛紛轉身或扭頭,都將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我急忙搖頭否認:“不,我沒哭過。我……我迷眼睛了!……”


    “哦,是這樣……”


    他的目光這才移向其他同學。


    “你叫王小鬆對不對?”


    “對……”


    同學們的目光又投射到王小鬆身上,奇怪代課老師他何以會知道王小鬆的名字。


    “老師,我錯了。昨天我不該在課堂上吃豆餅,更不該……等我們老師能給我們上課了,我一定會當麵向她承認錯誤的……”


    王小鬆在座位上窘迫地扭動著身體,說著說著快哭了。他給我們的老師帶來的東西最多,肯定有一種希望彌補罪過的心理。盡管昨天代課老師已經告訴我們,班主任老師她並不是被氣昏的,而是餓昏的。王小鬆卻仍覺得自己是一個直接的肇事者。


    “王小鬆,昨天,我把你那塊豆餅,給了你們老師之後,她……微笑了。她……還說,我教的學生們就是好。我對他們有感情,他們對我也有感情。她猜到了你們今天一定會給她帶來許多吃的東西……她囑咐我讓我轉告大家,大家的心意,她是領受了。但是……東西……她卻不忍收。她說你們是孩子,正在長身體的發育時期,是我們國家未來的接班人,她不能……你們明白了嗎?……”


    大家好像明白了許多,許多許多。也好像沒明白,一點兒也沒明白他的話。


    “同學們,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班主任老師了。我發誓,一定像她一樣,認認真真地教你們。和你們一起,保持我們這個班級先進班的榮譽……”


    同學們全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仿佛他正在給我們講一個動人的故事,而我們也是這個故事之中的人物。


    班長怯怯地問:“老師,那……那我們李老師……從此就……再也不教我們了嗎?”


    “是的。”


    我們不明白。


    我們的眼睛都在向他問為什麽。


    有幾個過分敏感的女同學開始哭了。她們也不甚明白他為什麽要那樣說。她們哭泣隻是由於被他說話的語調和表情所感動。他的語調像一位大演員在舞台上麵對空無一人的劇場低聲傾訴內心獨白,並且完完全全地進入了角色,忘記了自己更是舞台之下的一個人。總之他的語調有一種魅力,一種不是後天訓練而得益於發揮的魅力。似乎是先天的,與生俱有的。與其說那是一種語言魅力,毋寧說更是一種心靈魅力,使你絲毫也不懷疑。如果所說的確是他從內心裏想說的話,說出來便是詩,譜了曲便成歌。那一時刻他臉上的表情被**和高尚所凝固,使他的臉看上去又仁慈又聖潔,目光中充滿了對我們以及一切人的愛,眼裏煥發著某種悲憫的源自於精神的光彩。他的臉,一張“亞瑟”式的臉,和他整個人,筆直地站在我們麵前,站立在講台之上,宛如一尊雕像,剛剛扯落布罩,一下子呈現於我們眼前並使我們心目驚異。


    王小鬆在課本的背麵寫了兩個字,豎起課本給同學們瞧。


    我瞧見那兩個字是——“亞瑟”。


    不久前學校組織看場電影《牛虻》。女同學們曾在背地裏評議哪個男同學最像年輕時期的亞瑟。而男同學們也曾背地裏評議過哪個女同學像小瓊瑪。我相信每個同學都由他而聯想到了《牛虻》這部電影。當然,大家隻會從心裏覺得他太像亞瑟。絕不會有一個同學認為他也多少有點兒像“牛虻”。即使他臉上有一道同樣的傷疤貼上胡子頭戴牛仔帽,肯定還是絕不會那麽認為。因為他的臉看上去著實年輕。隻不過由於老師的特殊身份才使我們理所當然地無一例外地將他歸屬為大人……


    盡管我們理性上十分樂於接受這位新的班主任老師,但是我們的心裏更眷戀我們的李老師。那位三十二三歲的,從我們入學那一天起就開始教我們的,幾乎批評過我們每個同學也幾乎表揚過我們每個同學的,周末最後一堂課經常給我們講安徒生童話的,在郊遊活動中和我們一塊兒捉迷藏的,咯咯笑起來時笑聲活潑如小女孩並且清脆悅耳富有感染力的李老師。我們愛她。那一時刻我們每個學生都了解到原來我們竟是多麽愛她!不管以什麽理由和什麽名義,如果迫使我們接受這樣一個現實——從此我們的李老師將不再屬於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將會憎恨這一現實並詛咒這一現實。小學生換班主任,如同小孩子換阿姨換媽媽。如果教他們的是一位以母親般的溫暖以大姐姐般的親情愛他們並被他們所愛的好老師……突然地,有一個男生叫喊起來——“不行!”老師的仿佛娓娓傾訴般的自言自語般的話被打斷了。他怔了片刻,臉上漸漸顯出愕異的樣子,緩緩地開口問道:“誰說的?誰說不行?”


    他的目光又一次在我們臉上掃視過來掃視過去,企圖通過表情判斷尋找出那個喊叫起來的同學。但是他並沒有生氣,臉上也無慍色,隻是顯出愕異的樣子而已。仿佛他聽到的不是“不行”,而是“不懂”。仿佛他一定要使某個“不懂”的學生懂什麽似的。仿佛這一點是他身為老師不做到則心不安的職責。


    “不行!”——又一個男同學叫喊起來。“不行!”——許多女同學也叫喊起來。“不行!”……全班同學都一陣陣叫喊起來。他邁下了講台,在課桌的行距之間走來走去,舉著雙手做往下按什麽似的手勢,似乎如此這般就能夠將大家的叫喊聲按下去。“同學們,我不明白……什麽不行?究竟什麽使你們認為不行啊?……”在一陣高過一陣的叫喊聲中,他顯得十分困惑,有幾分不知所措的樣子。“一——二——我們還要李老師!”一個女同學這樣喊叫。“我們還要李老師!”“我們還要……”全班同學都開始這樣喊叫。一邊喊叫,一邊都用雙手拍桌子,雙腳跺地。“李老師死了!”他突然也喊叫起來。他的臉由於尷尬由於衝動而漲得通紅。同學們的喊聲戛然而止。


    教室又恢複了那種異乎尋常的肅靜。


    一片暖氣漏水的滴答聲清晰可聞。


    每一雙眼睛都默默地瞪著他。目光中剛才那種被他的話他的語調他的表情所感動的成分蕩然無存。咄咄閃爍著的是某種敵意,如同瞪著一個殺人犯。而我們的李老師正是被他殺死的。


    “同學們,請大家原諒,我不該說……可的確是我說的那樣……你們的李老師她死於野菜中毒……我知道你們一向是多麽尊敬她,多麽喜愛她……我不願對你們明確地說出這一個事實……我以為你們已經懂了我剛才的話,而你們卻沒有懂。你們的李老師,她……臨死的時候,念念不忘的是由哪位老師來教你們,當你們的班主任……她也是那麽愛你們……這些她教過了三年的學生。我……我還在實習階段,我還不是一位正式的老師……我還沒有資格……因為你們的李老師,對你們的一片愛心感動了我……”


    幾個女同學忽然都往桌上一趴……


    盡管誰也沒聽到哭聲,但誰都知道她們哭了……


    “同學們,我知道你們心裏都很難過……我也是……”


    他迴到講台上。他的語調恢複了平靜,那是一種又平靜又莊重的語調。他的表情同時也又變得仁慈而高尚。


    “我求大家,不要繼續喊叫了,影響別的班上課,我會挨批評的。也許我就當不成大家的班主任了!難道你們真的那麽不喜歡我這位老師,那麽不能接受我嗎?!……”


    沒有一個同學開口說話,哪怕是說一句稍微使他感到欣慰一點兒的話。那一時刻大家仿佛都變成了啞巴,而且變成了聾子,一個個又聾又啞了。


    這一事實對我們幼小的心靈的衝擊力是那麽巨大!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麽就會說死便死了呢?昨天她還站在講台上。前天她還批改過我們的作業。大前天,也就是周末,最後一堂課,她還照例給我們講安徒生童話。講的是《海的女兒》。大大前天……


    我敢肯定全班同學當時的心理狀態和我一樣……


    “同學們,要哭,你們就哭吧!你們的李老師值得你們這樣懷念她。不過,不要哭出聲兒來……不要……影響別的班上課……”


    沒有同學再往桌上趴。


    大家都端端正正地坐著,默默地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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