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後,江大貴站在一堆灰白的水泥塊前感歎:“這都什麽狗屁事兒啊,建了又拆,城裏人真會折騰。不過,咱也有不少收獲,總算是賺到了一些工錢。”他摸了摸鼓脹起來的口袋,躲到那個已經破舊不堪的工棚裏數了數鈔票,整整一百多張,那是一萬多塊哦。是以前建房子的工錢接到了嗎?真沒有。房東老板一個個傷心欲絕,也上演些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情節,做工的哪裏還好意思問起那點工錢。


    這些多出來的錢是江大貴他們趁著夜色,從水泥塊裏刨鋼筋掙的。雖然大部分已被工程隊的燒走,可是隻要稍微鬆一鬆水泥塊,那比拇指還粗的鋼筋就會顯露出來,好幾米長,賣到廢品收購站,通常情況下,兩根就可以賣到一百塊。後來刨鋼筋的人越來越多,拾荒的人也加入進來,也就沒有什麽可以指望了。包工頭早已不知去向,也快過年了,兩兄弟就準備去買火車票,好好迴家過個熱鬧年。


    2002年的春天就要來了。


    江大貴給妻子和女兒一人買了一件棉襖,給自己也添置了一身新衣服,另外購置了一個新的旅行箱,在他的心裏,認為這就是衣錦還鄉了。兄弟倆在擁擠的火車上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就在車廂的過道裏一直睜著眼睛站到天明。迴到家後,江大貴第一時間就打開了那個用白布包了好幾層的一萬多塊錢給老婆劉春梅看,劉春梅便喜笑顏開,深深的皺紋也變得生動起來。江彩蘋撫摸著那一摞錢,開心得手舞足蹈,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麽多錢。劉春梅趕緊地去外麵找雞婆,她要好好地犒勞這位家中的搖錢樹。


    江大貴喝了兩碗米酒,臉上紅光乍現,激動地說:“還是家裏頭舒服啊,婆娘,你不知道我們在外麵怎麽吃的,怎麽睡的,又是怎麽幹活的。”


    劉春梅說:“那你說說看。”


    “嗯,我先說說我這幾年遇到的幾個怪人吧,”江大貴又喝了一口醇香的米酒,接著說道,“第一個怪人就是那個長年累月看報紙的廣西佬,天天盯著廣州日報看,每次發工錢都去買那些什麽白小姐解密曾道人解密之類的書看,後來迴家的時候,就那廢紙也賣了差不多五十塊,那收廢品的老頭還念叨著不肯要呢,說要擔多大多大的風險。”


    “那是為什麽呀?”劉春梅又為江大貴倒了滿滿的一碗酒。


    “那上麵印的都是彩票信息啊,明令禁止的博彩活動。”


    “你還別說,我好像聽說上村有個人買馬,不會就是這種吧,被抓去坐了幾天牢呢。後來還是死性不改,真不知道那東西的誘惑力怎麽就那麽大。”


    “嘿嘿,那東西就是一精神鴉片,不下苦功夫,是戒不掉的。還有一個怪人,就是一個年輕人,想著那娃子我就有些心疼,又想起咱們家的彩雲,都是我當時犯糊塗,一個妹子的大好前程,就那樣給毀了啊。”


    “老江,別說過去的事了。過去的都過去了,誰也不想這樣的。也是咱們自己沒福氣,你說要是彩雲上了大學,找到個體麵的工作,那孩子那俊俏模樣,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咱們也跟著沾上許多光,就不用累死累活的幹這些粗活了不是。唉,都是命啊。”


    江大貴說:“命,可能真的是命。可就是有些人並不明白這個道理,死死地抓住不放手。我們工地就有個娃兒,就是我上麵想要跟你說的那個怪人,他來我們工地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可憐巴巴的,拎個破舊的旅行袋,說三天沒有找到住的地方了,就在大街上流浪著,天橋上的地盤也有了主兒,不讓他睡,他就找到我們工棚裏來了。後來呆了幾個晚上,白天出去找工作,後來終究是沒找到合意的,身上的錢也花光了,就在我們工地幹起了小工,一幹就是好幾個月。每天下班的時候,就扒拉開他那個破袋子,滿滿的都是書,複習資料什麽的,說是要邊打工邊複習,明年再迴去考大學。”


    “那後來呢?”劉春梅關心地問。


    “後來?後來就和我們一起幹了,工地活太累,下班了倒頭就睡,白白嫩嫩的手臂就磨得不成樣子了,也看不出和我們有多少區別。他終於是堅持不下去了,把那些書全送給了化州佬包紙煙。”


    “老江,你說堅持做一件事情有多難呢?比如,我們家彩雲,讀了那麽久的書,不就是等著能上個大學嗎,結果卻……你說,她要有多大的承受能力,才能麵對這個事實。”


    “婆娘,別說這個了,或許對她打擊最大的,根本不是這些。女兒長大了,什麽話也不和家裏人說,也隻能隨她了。”


    “我總感覺彩雲這孩子,近幾年變化大,也不大和我說話,每次說話的口氣,我感覺總是怪怪的,透著一股冷氣。”


    “別瞎說,自己家的孩子,哪裏來的冷氣,一家人在一起,不就是圖個溫暖嗎?”


    “或許是我關心孩子不夠,都怪我,這些年來,忽略了她。但願這孩子能夠想明白,自己照顧好自己。”


    “唉,不說了,這個家裏,到頭來終歸隻會剩下你和我。她們也都大了,就由著她們吧,這個家,仍舊我負責掙錢,你負責花錢。我想明白了,那事兒根本不怪你。”


    劉春梅感激地看著江大貴,夫妻倆的隔閡頓時煙消雲散。


    歲月侵蝕了青春的容顏,也磨合了許多的傷口。也許,誰都應該感謝時光的流逝。


    吃過飯後,江大貴從旅行箱裏拿出來兩件衣服給妻子和女兒穿。劉春梅一看那西瓜紅的顏色,推托著說:“這個給彩蘋穿,這麽花哨,還不讓人笑話。”


    “春梅,城裏老太太都穿紅著綠的呢,你還不老,得打扮打扮,以後我就在家守著你,也不怕你被人搶了去。”


    “不去了也好,聽說上屋有個從外地讀農業大學的高材生要在咱們這兒征地種藥材,我看你也不愁活幹。還有河堤上開了許多挖沙場,那也需要人手,還聽說到處都要建新房子,總之,有幹不完的活。”


    江大貴哈哈地笑了起來,狠狠地捏了一下婆娘豐滿的腰身:“你這沒良心的,我人還沒迴來,你就幫我打聽著幹活的地兒了,你怎麽不打聽打聽哪兒有開心的去處呢。”


    劉春梅佯裝生氣地說:“你在花花世界走了一圈,還沒有開心個夠嗎?”


    “唉,”江大貴說,“看是看了那花花世界,可是隻是看看,消費太高,劃不來啊,還是自家婆娘實在。”


    江彩蘋看了看臉上洋溢著開心笑容的父母一眼,悄悄地迴到了自己的房間裏。她摸了摸自己漸漸粗糙起來的手指頭,她看到那些手指甲沾滿了油汙,再也沒有以前光亮。她偷偷地去外麵缸子裏舀了一盆水,將手洗得發白,然後拿出上次在街上背著媽媽買的指甲油,仔細地塗抹起來。她伸出自己的十個手指頭,在燈光下不停地欣賞著。欣賞完了,又拿出小刀,輕輕地刮得很幹淨。她害怕看到媽媽憤怒的表情,上次隻看到她一個手指甲上塗了鮮紅的顏色,就重重地打了她的手,要是這十個手指頭全被媽媽看見,那還不剁了才怪。


    江彩蘋是個大姑娘了,窄小的襯衣已經裝不下發育得很好的身子。每次獨自出門的時候,總有一些沒臉的單身漢往她身上亂蹭,借機亂摸一把。即使受到這樣的汙辱,彩蘋也隻是輕輕地哼一聲,皺一皺眉頭飛快地跑了開去,然後躲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裏偷偷地哭泣。她恨那些不知道自重的男人,她覺得他們是肮髒的,就像臭水溝裏流出來的那些汙水一樣散發著惡臭。可是她有什麽辦法呢,她已經提不起勇氣捍衛自己的尊嚴。每當看電視的時候,遇到裏麵的親熱鏡頭,總是羞澀地逃迴自己的房間裏,然後雙手緊緊地捧住自己活蹦亂跳的心。她在心裏想,要是能嫁給一個像電視裏那樣的男主角就好了,英俊,體貼,還家財萬貫。


    母親去年就張羅著將彩蘋嫁出去,可是看過了好幾個,她都死活不願意。後來就跟著母親田裏土裏忙活,每當劉春梅提到這事的時候,江彩蘋就跺腳,指著自己的心,然後一臉失望的表情。劉春梅看在眼裏,痛在心裏。


    新年的腳步漸漸地近了,外出打工的人也陸續迴到了家,村子裏出現了一片喜洋洋的氣氛。隻是天公不作美,入冬以來一直淫雨霏霏,連綿不絕。天空像是籠罩了一塊懶婆娘的黑抹布一樣灰暗,偶爾有幾隻麻雀在光禿禿的樹枝上盤旋,在人們看向它們的時候,撲楞一聲朝著遠方飛過去。


    江大貴從池塘裏罩了幾條魚,然後告訴春梅他要去鎮上置辦點東西,過幾天就是除夕了,得好好地敬奉一下老祖宗,保佑舉家大小無災無難,財源滾滾的。


    劉春梅在屋裏喊:“大貴,彩雲來電話了,她說想和你說說話。”


    江大貴裝作沒有聽見,蹬上那輛老得掉渣的永久牌自行車,去鎮上采辦東西去了。這幾年來,江大貴一直不肯和彩雲說話,他害怕聽到彩雲的聲音,害怕彩雲責怪自己。如果當初,咬著牙關四處張羅或許就能籌到錢,彩雲也就不會失學了。有時候他看著自己掙來的那些錢,覺得毫無意義。錢再多有什麽用,再也買不迴彩雲的學習機會。


    江彩雲在電話裏和母親說,過年買不到火車票,隻有等過完年才能迴來。劉春梅說:“家裏就差你一個人了,孩子,能不能再想想辦法。”


    “媽,能想的都想了,咱又坐不起飛機,汽車的話許多人都說不安全,在那些關口有攔路搶劫的,家裏已經下雪了吧,路上太滑,出的車禍也多,再說請假的話,全勤獎沒有,新年紅包也會沒有,挺不劃算的,媽,所以我還是不迴來了。”


    “好吧,”劉春梅無奈地說,“也隻能這樣了,過完年迴來一次好不?媽媽好想看看你啊,特別是臨近年關的時候,媽這種心情就越來越強烈,孩子,你在外邊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哦,知道,爸爸呢?你不是說他在嗎?為什麽這麽久都沒有來接電話?”


    “哦,他去鎮上買東西去了,過會才迴來。”


    江彩雲默默地掛斷了電話。這麽多年了,她很想和父親說說心裏的話。她知道父親在刻意地迴避自己,可是她從來沒有要怪他。因為她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個人的命運。而且,她現在生活得也不錯。雖說沒有大富大貴,卻也活得輕鬆。這不正是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的生活狀態嗎?


    江小蝶與王範經過幾個月的磨合,漸生情愫。當然這麽說有些不恰當,他們在彼此見到對方的那一刻就開始打主意了。隻是王範當初覺得江彩雲更有味道,所以就持觀望態度。江彩雲大概是顧及姐妹情深,又答應過江小蝶不和她搶男朋友,所以就充當了電燈泡的角色。起初看到兩人在一起膩歪的時候,江彩雲總是有意無意地迴避,後來也懶得給他們騰地方,就當他們是一團空氣。


    這天,江小蝶和王範正在那個破沙發上耳鬢廝磨,江彩雲迴來了。她將買迴來的一大包東西往桌子上一扔,說:“小蝶,你今晚要當主廚哦。”


    “為什麽又是我呢?”江小蝶說。


    “我來吧,我很會燒飯的。”王範從桌子上拿過雞鴨魚肉,就往廚房走過去。


    江彩雲狠狠地罵道:“你個懶婆娘,誰娶了你要吃苦頭的。”


    ‘嘿嘿,’”王範在裏麵開玩笑說,“誰會那麽倒黴呢?”


    江彩雲說:“還不是你嗎?”


    “他呀,”江小蝶說,“他就是想娶我,我還不想嫁呢?”


    王範從廚房裏探出頭,一臉委屈地說:“為什麽!”


    “你們那是貴州吧,山區,鳥不拉屎的地方,我,一個江南女子,生在魚米之鄉,怎麽會跟你去受那份罪。”江小蝶邊吃著江彩雲買迴來的鹽焗雞翅,一邊正兒八經地說。


    江彩雲隻聽得王範在裏麵將菜刀剁得像砍柴一樣咚咚咚地響。江小蝶眼睛一橫,走到廚房去。她將手輕輕地繞過王範的腰身,溫柔地說:“怎麽啦,親愛的,生氣了?”


    王範說:“沒有,我生哪門子的氣。”


    “你就是生氣了,你看看你,就是生氣了,”江小蝶扳過他的臉,“你自己照照鏡子,臉都綠了。”


    “小蝶,你別無理取鬧了好不,要不,這頓飯你來做吧,我去買點酒。”


    “不,等下一起去,我陪你,親愛的,我就說著玩玩嘛。”


    “小蝶,沒事,我沒生氣,真的。你說的都是實話,大實話,就算我們家不像你說的那麽窘迫,單就我們不是一省份的,也是很難談婚論嫁的。”


    江小蝶緊緊地擁抱著王範,說:“我來做飯,親愛的,這段日子以來,你照顧得我太多了,我總是不為你著想,過完年,馬上又要上班了,也沒有這麽多時間待在一起,我要學會珍惜。”


    王範在江小蝶白白胖胖的臉蛋上捏了一把,無限愛憐地說:“你是我這輩子的寶貝,所以我要讓著你,寵著你,把你捧在手心裏。”


    江彩雲將外麵破電視的聲音開到最大,大概是被他們這甜得發膩的對話給刺激了。


    大年三十那天,王範將同住那個哥們劉達帶了過來,並提議大家一起去店裏吃頓好的,他請客。四人一同前往一家大排檔。


    落坐後,劉達不停地用眼神挑逗著江彩雲。江彩雲隻是視而不見,她在想著另一個人,毫無疑問,這個人就是林子建。她好像將他遺忘很久了,當她從母親的電話裏聽到那個久違了的名字,那顆沉寂許久的心仿佛又開始撲通撲通地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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