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江大貴此刻在廣州的工地上抽旱煙,最近因為比較閑,他旱煙抽得越來越勤快了。還好這煙絲不貴,三塊錢就可以買一大包,夠抽好幾個星期。每次和工友們去逛街的時候,江大貴就這點愛好。看著工友們一個個神秘兮兮地從街上消失,隱沒到那些虛情假意的溫柔鄉裏,江大貴就覺得心裏有許多的怨恨,可是無法說出來。他經常是一個人提著個旱煙袋迴了工棚,有時候實在嘴饞,就在小賣部買半斤葵花籽,迴來就一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嚼著。


    麗都花園早已完工,江大貴他們隨著工頭來到了另一個工地。這個工地雖然也有規劃,可是不是房地產公司的,所以施工就有些緩慢。半年來總是做做停停,後來幹脆就發來通知,說這是違章建築,不準幹了。可是房東過來一遍遍地要求他們接著幹,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幹完,可是幹著幹著就會有人過來說停工。江大貴他們沒有主意,不知道要聽誰的,大家夥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聽房東的吧,因為發工錢的是房東,誰發錢就聽誰的準沒錯。後來叫停的聲音越來越密,幾乎就無法動工了。


    算起來大麵積停工已經有一個多月,期間做過幾個小時,都是天沒亮點著那種白得耀眼的千瓦燈光做的,天亮了就迴工棚睡覺。白天總有穿著製服的城管走來走去,勸著他們離開。還有人拿著大大的毛筆在牆上寫下紅得觸目驚心的“拆”字。江大貴心裏有些著急,不知道怎麽辦好。他們怎麽能離開呢?一年的工錢還沒有到手,迴家坐車的路費都是個問題。早前幾個月沒有發工資的時候,江福貴他們幾個去交涉過,工頭隻說是暫時經濟緊張,要大家體諒,到時候一起發。大家總覺得沒有什麽事,便繼續累死累活地幹著,隻等集中到過年,大把大把的鈔票發到手,好迴家過個熱鬧的春節。


    江大貴自從家裏出了那檔子事,心裏一直不痛快,後來也打過幾次電話迴家,在妻子劉春梅的軟語溫存下,終於念及夫妻間的舊情,竟也漸漸地原諒了妻子。最近他打了好幾個電話迴家,每次和老婆劉春梅通電話的時候,他心裏總是暖洋洋的。妻子會關心他的吃和穿,好幾次都是催促他迴家去。江大貴想,出來浪蕩這麽久,也沒有掙到多少錢,這裏喝口水都要用錢買,聽老婆說家鄉正大搞建設,迴家說不定有好的出路。


    希望是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有了希望總比沒有希望好,江大貴一度冰涼的內心漸漸恢複了原來火熱的狀態。因此更加發狠地勞動,想著過年迴家給妻子和女兒買幾件城裏的衣服,讓大家也羨慕羨慕他老江家。可誰知道到這節骨眼上,城管說要來拆房子,老板借口說要上訴,留下這些工人在這兒幹等著。走?工錢沒有接到。不走?不做事天天要吃要喝,再耗下去老本都要吃掉。天底下還有比這更難選擇的事情嗎?


    有大概是有的,但在江大貴一生,這樣的事情很少碰到。他每天抽著旱煙,在去與留之間作鬥爭。在坐等開工消息的時間裏,有些人選擇離開,還有些持觀望態度。工頭偶爾會露個麵,過來安慰他們說:“大家別心慌,最壞的結果也不會危及到你們,工錢那是一分都不會少給,到時候,上訴成功,大家現在閑時的工資也會補發的。”


    所謂信口雌黃,不過就是這個樣子。一個寒風漸起的上午,江大貴一夥人等正在工棚裏長籲短歎,忽然聞得幾聲轟隆隆的響動,大家拖鞋也顧不上穿,就跑到了工地外邊察看,隻見有坦克模樣的鏟車在前麵開路,好幾架直插雲霄的長臂猿上麵寫著株式會社的字樣,後麵緊跟的是好幾架大型貨車,上麵裝滿了扛著大鐵錘的彪形大漢,個個威武異常。緊接著就有衣冠整齊皮鞋鋥亮的隊伍將整個工地團團圍住。隨後拉起了警戒線,一個穿著製服的指揮官吹響了號角,用高音喇叭大喊:“外麵的人不許進來,裏麵的人盡快撤退。”


    江大貴和一幫工友哪裏見過這陣勢,趕緊地縮迴了工棚,然後透過那些無處不在的窟隆看外麵的動靜。他們先是看到幾個扛著鐵錘的大漢登上了樓頂,然後掄起鐵錘使勁地砸向水泥樓麵,大約砸了半個小時,他們就朝樓下喊:“可以了!開始吧!”


    等他們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樓下的機器操作員駕駛株式會社就趕緊地朝樓上發力。半個小時後,一棟四層高的樓房框架就平躺在地上了。接下來又將長長的矛頭指向了另一棟。


    這樣的鉤機有好幾輛,都在原地待命。砸樓麵的就那幾個,這樣明顯人力不夠,於是有人提議去工棚裏找幫手。江大貴他們被找到的時候,他們正在那裏議論著今年的工錢怕是沒著落了,房子都強拆了,哪裏還有人付工錢呢。


    那個戴眼鏡有些斯文的人說:“老鄉們,現在需要一些人去砸樓麵,你們當中有誰願意,工錢是兩百塊一天,當天結算給你們。”


    江福貴說:“這房子是我們建起來的啊,花了幾個月,你們一頓飯的工夫就將這放倒了,房東來了要怎麽辦?我們還指望著房東給工錢呢?”


    眼鏡說:“這事你們就不要指望了,這一大片房子已經拆定了,發了文件的,誰也阻擋不了,有些事情你們也不必要知道,這裏將來要建高速,這房子是違章建築,所以要拆除。”


    江大貴說:“眼鏡你這麽說就不對了,房東老板說了,這塊地是有手續的,當初出了錢從這村長手裏買過來的。”


    眼鏡連連地擺手打斷了江大貴的話:“這事還輪不著你們操心,兩百塊一天,去還是不去,不去的話,我去找別人了。”


    “我去,”那個在角落裏抽旱煙的廣西佬說,“為什麽不去,累死累活才四十塊一天,這樣幹一天兩百塊,抵得上幾天的活,我去,你們想想,我們無非就是賣苦力的,有活為什麽不幹,這房東的錢怕是靠不住了,掙點現錢好迴家當路費吧。”


    於是幾個工友紛紛拾起快要生鏽了的鐵錘,跟著眼鏡走了。江大貴兩兄弟猶豫不決,好像還在等著房東會給他們送工錢過來。話說冤有頭,債有主,江大貴他們找房東要錢本來就有些不靠譜。當初是承包工地的包工頭找了他們來幹活,要工錢理所當然也得找包工頭去要,現在包工頭一句“房東不給錢,要錢找房東去要”就將他們打發了,自己倒溜得比狐狸還快。江大貴抽了一會兒旱煙,對江福貴說:“哥,要不咱也去吧。兩百塊錢一天,夠可以的了,去哪裏掙這麽多錢呢?”


    “不知道靠得住不,如果天黑他們迴來,真的發了工錢,那咱們明天也去。”


    江福貴憂心忡忡地說:“要是房東來了,會不會要死要活的啊,那可是他們全部的心血啊。”


    江大貴仍舊吧噠吧噠地抽著旱煙:“誰還管那麽多,他們不仁,我們就不必講義了,我們的血汗錢都拖著不給,現在吃飯都成困難,你說說,我們為了什麽要死心塌地維護他們的利益?”


    江福貴看著廣州日報上那些永遠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圖案,氣憤地說:“這彩票是沒法買了,我就是搞四十九個紙團,也應該要碰上一次啊。真倒黴,這錢又打水漂了。”


    “你怎麽又買,不知道收手嗎?說了那個發不了財的,你看看你那個損樣,有中彩票的氣勢沒?”


    “中個彩票還要看長相嗎?哥,你說,你為什麽老是看不起老弟,我可是你親弟弟啊。”


    “福貴,沒有人看不起你,是你自己將自己瞧扁了,你說說,你不是去巷子裏搞雞婆,就是整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你曬成個非洲人樣,就為了這點樂子嗎?”


    “那要為了什麽,俗話說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做乞丐。”


    江大貴將手中的旱煙筒往江福貴的頭頂上揮了兩下,終究還是沒有落下去。他長歎了一口氣,接著說他認為的正經事:“上頭的事情誰又說得清,你說那些工錢,說不定房東早就支付給了包工頭,現在包工頭謊稱房東沒給,怕不是卷款逃跑了吧。”


    江福貴說:“這沒可能,支付是有一部分,工程沒完工,誰也不會付太多。去外麵看看,那事好幹不?”


    “哦。”江大貴答應了一聲,趿上那雙破了洞的解放鞋,探著腦袋叉著雙手出去了。一會兒迴來之後興奮地說:“老弟啊,那場麵好大,你要去看看不,你聽見聲響沒,‘轟’的一聲,整幢大樓就倒下來了,卷起的灰塵煙霧,像***爆炸了那樣遮住了眼睛,你看看我的身上,我還離得好遠好遠嘞,頭發眉毛全白了。”


    江福貴一看,老哥身上果然全是白白的粉塵。


    等到天黑的時候,工友們陸續迴了工棚,臉上洋溢著從未出現過的笑容,他們滿意地說:“還是官家說的話算數,兩百塊,還請我們吃了兩頓盒飯,夠劃得來的,那眼鏡說了,我們力氣大,明天繼續幹。”


    江福貴湊了過來,心有不甘地說:“看看你們的錢,是真的不哦。”


    廣西佬從兜裏掏出兩張嶄新的粉紅色票子,在江福貴眼前晃了晃:“看見了沒,太陽最紅,毛**最親。”


    江大貴在晚上想了許多問題,這些問題的背景圖案是那兩張粉紅色的票子。第二天默默地跟著廣西佬起床洗漱,然後去附近的五金店特意買了兩個大鐵錘,和弟弟江福貴一起加入了拆遷的隊伍。眼鏡發給他們每個人一張牌子,上麵端端正正地印著“施工員”,江大貴看著那幾個黑黑的大字,仿佛覺得自己不再是臨時工,也不是農民工,而是一個具有正式編製的官方工作人員。


    看來,牌子的力量無窮大。有了這個穩當得再也不能穩當的靠山,江大貴那一幫人竟然漸漸地忘記了一年來他們的工錢,轉而為了每天兩百塊奮鬥。農民工的傷痛總是好得那麽快,不用雲南白藥,不用特殊療養,所有的傷痛都可以自行愈合,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


    與這些農民工無所謂的或者是豁達的態度不同的是,這幾十棟房子的主人此刻像熱鍋上煎熬的螞蟻一樣四處奔走。他們夢想調動各方麵的關係,使事情能夠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即使這事情像一個躺床上的植物人一樣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可是他們還在那裏期望著奇跡的出現。


    植物人在電影裏經常會醒過來,當然也隻有電影敢這麽拍。


    幾十棟房子的主人通過各種活動,包括上訪的地上活動和行賄的地下活動,最後均告失敗。最後他們隻得來到工地作最後的抗爭。他們盡管鬥誌昂揚各出奇招,可無一例外的是,他們有了一個共同的聽上去就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名字——釘子戶。


    誰敢阻擋城市建設的步伐?


    有,可是那根本不重要,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個人小小的聲音很快就會被排山倒海的喝彩聲淹沒。


    誰敢阻擋城市拆遷的步伐?


    那肯定是有的。盡管在威嚴的注視下,還是有一個人悄悄地靠近了警戒線。他化妝成施工隊員衝上大樓,然後坐到樓頂上不下來。事實上他家的樓頂已經被掀了一層,正要接著掀下麵一層的時候,他提著個寫有劇毒的農藥葫蘆衝上了樓層。株式會社的操作員不得不停止了工作。


    然後有人開始勸說,再然後有人開始恐嚇。恐嚇當然說的是:“再不下來,就開始戳了!”


    那個花白頭發的中年男人神情目然地看著下麵的人群,不為所動。雙方僵持了整整三個小時,沒有進展。在鉤機強行施工的那一瞬間,那個中年男人忽然將脖子一仰,將手中整瓶的劇毒農藥喝了下去,隨後手中的瓶子甩到地麵,人就順勢倒在了樓麵上。


    有幾個穿著白色衣服的醫生護士衝了上去。人群中有人說:“服務真是周到,準備工作做得這麽好,原來是配套服務啊。”


    “還好,沒往這邊倒。”人群中又有人慶幸地說,接著鬆了一口氣。


    “那農藥要是真的,也沒有多少活路了。”


    “農藥還有假的不成?真希望這次是個偽劣產品。”


    “不是這個意思,有人作秀啊,說不定裏麵灌了糖水,就嚇唬嚇唬這幫官爺們。”


    “這話可不能亂說,說不定人家現在已經一命嗚唿了呢,要有點同情心好不好。”


    ……


    這一天的拆遷終於早早地了草地結束了,江大貴他們領到了一百五十塊錢,喜滋滋地迴了工棚。晚飯後,說起那個喝農藥的主,心裏還是有些惋惜。都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大家都希望那人能夠平安。


    果然隻是一場秀,第二天大家趕到工地上的時候,那個喝劇毒農藥的中年男人早已從醫院逃走,然後卷了鋪蓋帶了幹糧又睡到了自家樓麵上。


    看來這是一場持久戰。城管大隊的頭兒隨機應變,轉移策略,從另一個方向開始拆除違章建築。當然,到底是不是違章建築,這也不是小老百姓該管的事,江大貴和工友們就按照指示往另一邊去了。


    工地這頭的房子是最先建造起來的,大部分已經完工,一部分已經出租,許多工人正在那裏工作,他們聽到外麵的響動,都伸長了脖子朝外麵張望,工廠的小老板趕緊打電話給房東老何,老何一聽這個消息就慌了神,在電話裏罵道:“他娘的,動真格的了,我以為說著玩玩呢,你放心,隻要我活著,我就得保住那一片房子,再怎麽不濟,也得保住自己家那棟。”


    小老板說:“行不行啊,老大,你聽見轟隆隆的響聲了沒,他們計劃是從那邊最矮的拆起,以為那沒有難度,剛開始建,花的錢也不是太多,誰知道碰上一個難對付的主,所以就改變方針,從我們這邊下手了。”


    老何說:“你別急啊,他們答應了我的,完全建造好了的不動,又不是修飛機跑道,修個高速公路不用那麽筆直,說可以繞個道的。”


    “啊?可是他們已經上來催咱們走人了啊,限我們一天之內搬走,你看這時間緊迫得很啊,那邊沒有出租的已經挖了個牆角了呢。”


    “不要急,天塌下來有我頂著呢。我說兄弟,你要相信咱自己的力量,我們手上的地產證都是齊全的,說什麽違章建築,那也得有個說法是不?”


    “老何,現在不是說理的時候,趕緊想辦法,看看省裏有過得硬的關係沒,或者中央……”


    “找聯合國的都沒用啊,關鍵還是得靠自己,我在這個事情上的花費你已經難以想像了,如果到時候隻剩下一攝灰,我看我直接就跳進南海裏去算了。”


    “不說這個了,說多了都是汗,你趕緊過來想想辦法,麵對麵的,或許能有個交待。”


    老何此刻心裏涼到了極點,想死的心都有了,趕緊驅車前往。當他看到那一大片變成粉末變成水泥塊的房子,隻無奈地搖搖頭,對著工廠老板說:“趕緊叫搬家公司的過來,我看咱們除非弄個***過來,是沒有其他辦法的了。”


    ***這事可開不得玩笑,第二次世界大戰才使用過兩次,誰也沒有美國佬那樣的魄力啊。


    關於這片工地,就到此為止,說多了都是淚啊。就當這是一個插曲,接著說江大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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