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輿一身疲憊地下馬,進了小宮門,先是親自把太子妃那裏的太監扶起來。還是那句話:“有勞了。我晚飯在這邊吃。”那太監心平氣和地行了禮,走了。


    陳輿一迴頭,自然看到了晚霞的微紫中,蹲在一邊迎接自己的女子。


    他都不敢近前。


    荷味的簪子,荷味的香氣,荷味的衣服。


    裙下露出礬紅色的鳳頭鞋,這不是荷味的。這救了他。


    可怎麽說呢,熟悉中有股新鮮勁兒。


    陳輿就站在幾丈外,希望蓮意抬起頭來就沒那麽像荷味了。因為他覺得此刻的自己無法承受。


    “平身吧。”


    “是。”


    蓮意放低了聲音,聽起來還是荷味,抓撓了一下陳輿的耳朵。


    她慢慢起來,又抬起頭。陳輿居然鼻子一酸。


    怎麽說呢?還是那句話:到底是姐妹。


    並不相同的五官,此刻你交給任何人來看,不論是男人女人、小孩大人,一定都會說:“像,極像!”


    到底是姐妹!


    陳輿不動聲色背著手往院子裏走去,蓮意快走幾步跟上。


    “肚子疼嗎?”陳輿問。


    頭也不迴,確實與蓮意在說話。蓮意想起來自己正裝作“來月事”呢,連忙迴:“不疼,奴一向不疼。”


    “你姐姐都是疼到打滾兒。”


    這也要比較?


    蓮意沒說什麽,果然等到了陳輿迴頭看她。發現她臉上淡然文靜,看不出喜怒。直到撞上陳輿的眼睛,方才笑了笑,滿心喜悅的樣子。


    “怎麽了?”反而是陳輿不適應了。“笑什麽?”


    “盼著您迴來好一會兒了,就怕您今晚公務太忙,不迴來了。”


    陳輿停下了腳步,“真的?”


    蓮意試探著去牽了牽陳輿的袖子,“真的。您一會兒就知道為什麽了。”


    “原來不是無緣無故啊,是有求於我啊?”陳輿雖然這麽說,究竟也沒怎麽樣,由著蓮意孩子似的捏著他的袖子,笑得如春花燦爛,又如晚星迷朦,一起迴到了小院兒。


    “山楂醬豬尾巴?”陳輿說。“這是我最愛吃的菜!”


    “天啊,這也是奴最喜歡的菜啊!”


    蓮意打心眼兒裏得意、開心。


    太子爺愛吃什麽,等於是國家機密,一般人不知道。要說蓮意能打聽到,絕對不可能。偏偏就給碰上了。陳輿更加在心裏疑惑,她是不是有一顆和荷味差不多的心,能預言,能看透人心?


    菜香讓這一切都來不及考辨,太子反手就握了蓮意的手,不讓她再捏自己的袖子了,進了正房,拐了幾下,來到吃飯的屋子。他一邊浴手,一邊看著桌上——菜色和擺盤的水平,雖然一般,可是味道不錯,“竟然有通花軟牛腸!”


    餘明惠久親自從伺候的軍人手裏接了茶盞放下——一個人兩個。蓮意連忙解釋:“殿下,這濃的,是奴喜歡的,您嚐嚐,不喜歡也成。但是裏頭加了很多又香又甜的,解乏;這淡的,是太子妃娘娘那邊兒送來的烏龍茶。奴預備的晚膳太膩味了,您喝了,解膩。”


    蓮意這大公無私、義正言辭的,倒是不避諱自己的短處。


    陳輿一邊擦手,一邊瞅了瞅那碗所謂“濃”的,眉頭一皺,“這什麽玩意兒啊!”


    他端起來喝了一口,砸了砸嘴,竟然沉默了一瞬,然後,看著蓮意,悠然感慨:“真香!”


    蓮意笑嘻嘻地,等著陳輿說了“賜座”,規規矩矩在他斜對麵兒坐好了,由著軍人們布菜。按照她觀察,今天的陳輿也有些不同。


    也許,時間真的是治愈一切的高手?心愛的女人走了一天又一天,總會一天強似一天。如同病重的人,抽絲般好起來的。


    這點,連陳輿自己也沒計算過。


    他不知道蓮意在心裏想這些的時候,對他產生了真誠的一絲憐惜。


    但她也無法表達,隻能拿清水眼睛關注著他吃一口這個、嚐一口那個,很在意的樣子。


    被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子盯著,陳輿稍微有些坐立不安。太子妃和荷味有一點相同,性子都是高傲且冷淡的,其他對自己熱烈的女人不是沒有,但是低賤卑微,或者充滿心機。


    他想了想,找了個話題轉移自己臉上浮起的火辣辣,“這是你做的?”


    “也不算全是,但是菜單是奴寫的,基本上是奴指揮他們做的,奴也親自切了肉,拌了香料,等等等等,等等吧。”


    “也不容易了,今兒就忙這個了?”


    蓮意自己也吃了一口,咽下去,“總不能閑著。奴想取悅爺,爺,悅否?”


    “你為什麽要取悅我?”


    真實答案是為了讓你護著我,讓我可依賴,比如在皇宮各個地方進出自在些,位份上早日定下來,再就是別一驚一乍老嚇唬我。


    不過蓮意沒那麽說,“現在取悅您,是因為奴一家俱盡忠敬上,您是君,奴是臣,自然要取悅。以後嘛,等奴喜歡上您,就是另外一番意思了。”


    陳輿端著“濃”茶一直喝,“對,我記得誰說過來著,努力喜歡上我。我那麽難喜歡上嗎?”


    蓮意一本正經教育太子,“喜歡一個人,和這個人如何如何並無關係。不是您難以喜歡,是喜、歡,這件事兒,難。要說輕而易舉地做到,那也能輕而易舉地放下。”


    陳輿心裏一動,問她:“那你努力的成果呢?”


    蓮意瞅著陳輿心情還行,擺上二皮臉,“還沒開始。”


    陳輿果然心情是好的,“喲,忙著做飯,忙成這樣?”


    蓮意往陳輿最近前的椅子上一屁股挪過去,“爺,您得幫忙。”


    “怎麽幫?”


    “比如,最近這幾天,別罰奴了。還有,您慢慢教導給奴,您的優點!”


    陳輿把濃的那碗放下,端起烏龍茶,“我的優點,那麽不明顯嗎?”


    蓮意可不怕這個,看書看多了,她什麽話兒都能接得住,她甚至有些興奮,在家裏哪有怎麽略帶危急的時刻讓她顯擺頭腦活絡啊,“這您就不懂了,爺,滿天下都看到的優點,那算什麽?什麽叫閨房私意呢?為什麽要花前月下呢?為什麽又要私定終身後花園呢?”她把她書上學的詞兒先堆了上去,“因為旁人看不見的您的好,您給奴看到了,那才金貴。要不然,全天下都喜歡您了!哦,那些宮女兒太監,男女老幼,餘明惠久金北衛齊,都喜歡您,那還稀罕嗎?”


    “去去去,惡心死了,我要餘明惠久喜歡幹嘛?”


    無辜的餘明惠久站在旁邊無奈陪笑。


    陳輿覺得和蓮意說話有意思,準備繼續聊聊這個話題。


    因為他好奇,荷味對自己喜歡過嗎?為何不喜歡了?


    探討一下,何妨?


    陳輿給蓮意夾了一筷子白花菜,“依你這樣說,喜歡一個人,真的像考狀元一般?要做功課?要啟蒙、勤學,然後四書五經,作文章,談論、進益,拜師,一步步的?”


    沒等蓮意答應,陳輿忽然自己認為自己剛才的總結很不錯,甚至把自己感動了。


    蓮意拍了拍巴掌,“不愧是爺,您說得真好。這不就是您的一個大優點嗎?奴記下了,叫看問題一針見血。您再說說看,還有什麽優點?”


    陳輿連吃了幾口肉,思索起來,“啊,我,還算勤奮。冬練三九,夏練三伏。”


    “還有呢?”


    “也算聰明,太子太傅誇過。”但是,說這句話的時候,陳輿好像底氣差了些,竟然有些害羞。


    “還有呢?”蓮意眨巴了眨巴眼睛。而且學著陳輿的樣子,給他夾了一筷子牛腸。


    “我還算堅強,多麽大的事兒,能忍住。”


    這句話,陳輿更沒底氣了。他想起自己雖然在荷味私奔之後,於皇帝皇後麵前堅持著處理公務,但是把人家好好的小姑娘抬進宮來作為替身虐待,這幾天又總是嚇唬她。


    “這樣,先不說了——我的優點,我自己想想。以後寫給你。你的呢?”


    蓮意似乎不解,“我的?您要了幹嘛?您要喜歡上我嗎?”


    陳輿被噎住了,一口茶差點噴出來。


    他嚴厲地說,“我不要。你還不夠像荷味,我太忙了,找時間好好調教你。”


    “是。”


    蓮意一屁股坐迴原來的椅子上,嘴角有些往下壓,一臉失落。在陳輿看起來,有些楚楚可憐。況且,他身邊的、她剛才短暫的那個椅子,頓時空蕩蕩的。


    他看著她努力咽下飯粒的嘴巴,忽然想起了親吻她的時候的觸感,自己的唇邊一熱。


    “這樣,為了獎賞你給我預備晚膳,我答應你個條件。你有沒有什麽事,要求我?”


    蓮意趕緊放下筷子,擦擦嘴站起來,“求殿下放了白曼珠吧!”


    陳輿把臉一沉,“私闖冷宮的事兒,我還沒罰夠你是吧?還要我放人?不行!”


    蓮意還不放棄,“那,求您收迴成命,就別讓金北他們12個時辰盯著奴了。他們是大男人,女是姑娘家,真的真的不方便。”


    金北偷偷看著陳輿。


    陳輿沉默著。


    他開口了,“你先坐下,我還沒吃完,你這叫什麽,沒規矩。——不行。金北必須跟著你。而且是12個時辰死死盯著你。這本身就是對你們徐家的處罰。你舒服了,那還對嗎?”


    金北竟然鬆了口氣。


    陳輿看著沉默的蓮意,“我再給你一個機會。”


    “那,奴確實還有個請求,奴進宮了幾天,還沒拜見皇上、皇後娘娘,各位太妃、長輩兒……”


    陳輿把碗碟往前一推,“不行。”


    他站起來,表示吃完了。


    蓮意趕緊也站起來。


    陳輿陰著臉,浴手,漱口,終於抬頭看了看蓮意,“吃好了?天也不冷,我們去杏花林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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