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齊說是“想辦法”,其實也沒多少智慧含量。他帶著蓮意沿著北宮牆往東走,穿過了也許是葉氏找人采蜜的那片杏花林,沒遇到多少人,“金子銀子”地猜了半天,到達了一座冷僻的院落前麵。衛齊先叮囑了蓮意一番:“殿下,咱們進去,不算大事,問點兒線索,也不是什麽,但有一條,時間要短,夜長夢多。”


    “你說的對,我聽你的。”


    衛齊得了意,掏出了腰牌,加快了步速。蓮意是第一次見他們的腰牌,半個巴掌不到的大小,恍惚隻覺得碧綠金光,也沒看清,衛齊就把她甩下了好幾步。


    “心真急。”蓮意倒是沒生氣,拎著裙子追了上去。


    對於太子爺陳輿口裏“正在冷宮喝老鼠尿”的前太子側妃徐荷味的底下人,誰都不免有些好奇吧?


    冷宮門口也有六名禁軍,看到腰牌,明白是太子爺新組建的侍衛隊的人。口氣頗為客氣,“衛行長有何貴幹?”


    軍中訓練有伍有行,一行由一個老兵帶著,所以不管你是平民百姓出身還是世家子弟的身份,軍人和軍人見麵,若叫對方一聲“行長”,意味著目前的氣氛:友好,方便。


    衛齊往邊上讓了讓,往身後看了看,“東宮側妃徐娘娘奉了家裏長輩的話兒,來瞧瞧曼珠姑娘。”


    進冷宮的,有宮女兒有太監,但是蓮意探視那麽多人,師出無名,隻是來探監荷味的心腹宮女,聽起來頗為合理。


    衛齊一邊說,一邊不知道什麽時候掏出了一個白緞子底兒繡著綠柳葉兒的荷包,口子開著,露出個金餜子的影兒。他邊把荷包袋子紮緊,邊塞給了和自己說話的看門禁軍,大大方方的,毫不瞞人。


    說實話,以後大家都在宮裏混,交個朋友並無不妥。


    “原來是小徐娘娘!”六名禁軍同時唿著這個名號,向蓮意行禮,把她嚇了一跳,然後就聽到了一聲:“娘娘請進!”


    院子挺大,寥落的幾排房子,樹木不少,也挺蔥翠,可就是透著冷清。大老遠的,有個瘦削的中年太監跑過來,趴在地上跪下向蓮意請安,聽說蓮意要見曼珠,起來就在前麵帶路,衛齊趕緊塞給他幾塊銅錢。


    瘦削中年太監帶著兩個人繞過第一排房子往後走。並不見什麽其他的人。


    蓮意與衛齊並排,落後了幾步,無論如何有點兒發怯。她問衛齊:“有人要是知道了,沒事吧?”


    “知道了再說。”


    這叫什麽迴答?還指望他是個明白人呢。蓮意有些後悔,自己也太衝動了,頭天晚上進宮,第二天就跑冷宮裏來了,這膽子不是一般的大。


    可是,她整個人的命運,是因為荷味的突然私奔決定的,荷味身上如果有秘密,必須盡早發現。


    蓮意心裏琢磨著:來看曼珠,罪過確實不算大,不用怕。她又想到剛才葉氏追問了好幾句荷味的行李——嗯,迴去要翻翻。


    這時候,瘦削中年太監提示了一下,“這兒草深,小徐妃娘娘您小心腳下。”


    “多謝。”蓮意朗聲迴答,然後小聲問衛齊,“我這還沒封位份呢,怎麽就成了小徐妃?”


    衛齊也小聲迴答她:“宮裏頭人多,就好比我們軍中,必須得起外號才行,什麽胖虎瘦貓,香張臭李——不然,分不清哪個是哪個。位份這種事,早晚要封的的,您不用急。”


    “我問你的是這個嗎?我是說,我怎麽就成了小徐妃?”


    反正蓮意覺得這三個字,不美,不動聽。


    衛齊抿著嘴笑,“起外號的事兒,您是不是不懂?大家隨便討論討論,一個人說幾個字,其他人沒有意見,就定了。”


    “大家?大家都知道我了?”


    不算意外,可還是有些排斥。


    衛齊“嗨”了一聲,“當然!剛才在太子妃那兒您沒感覺到嗎?不僅是東宮,也不僅是整個皇宮,很快,整個大桐,整個天下,都知道您了。您是天底下,唯一一個身邊圍著一群男人的妃子,我們呢,就是天下唯一的妃侍。這熱鬧,誰不關注?”


    局麵已經造成,徐蓮意無力改變。


    “哼,那你有外號嗎?”


    “沒有。”衛齊凜然正氣了起來。


    “我看你詭計多端,又調皮,我給你起一個,以後就這麽叫,就叫衛妖精。”


    “臣遵旨。”


    主仆說話間,到了最後一排房子最東邊兒的房間,瘦削中年太監先吆喝了一聲,“小徐妃娘娘到!娘娘來看曼珠姑娘了!”然後,利利索索上前,打開了房門。


    撲麵而來的也不算是太怪的怪味兒,一股經久被棄的黴味兒混合著人類便溺的味道飄了出來,但也並非難以忍受。眼看麵前的太監說完話退到一邊,並沒有準備入內,蓮意向他點點頭,說了一句:“有勞”,就帶著衛齊進去了。


    屋裏點著蠟,不算黑,但是蓮意踉蹌了一把,幸而被衛齊扶住了——腳下,不是地板,而是通向下方的台階。


    這房子不是房子,而是個半地下的水牢。


    蓮意站穩了,眼睛也適應了屋裏的光線,看了看裏頭,七八個衣衫襤褸滿頭亂發看不出年紀的女人,有的站有的坐,呆在裏頭。個子高的,腦袋和肩膀能到地平線以上。


    下麵也有床鋪被褥和銅盆椅子和馬桶子,還有張桌子上堆著碗碟。地麵上,則汪著一灘灘的水。你要想走動走動,絕對不可能不濕鞋腳。


    一片麻木中,有個姑娘從床上跳下來,向台階奔來。她越過了好幾灘的水,顯而易見,那水,足足沒到她的膝蓋處。


    果然有兩個老鼠“吱吱”叫著,被她驚起、跑向不知道何方的角落,又消失了。


    她跪倒在最後一級台階下,“奴婢曼珠見過小徐妃娘娘!請娘娘金足且住,別下來受了汙穢。”


    蓮意放開衛齊的手,一步步走下去,先伸出手把曼珠拉了起來。


    曼珠顯然是覺得自己髒,想把手抽開,蓮意不讓。


    試了幾次,曼珠也就放棄了,連驚嚇帶委屈,在這一刻釋放了出來,她哆哆嗦嗦站在蓮意麵前,哽咽難言,抬不起頭來。


    自己那個不顧一切、拋下一切、遠走高飛的主子的族妹來了,無論如何給了曼珠一種“親人出現”的感覺。


    蓮意也是喉頭一酸——對荷味姐姐,她究竟還是有情分的。荷味姐姐在東宮的侍女們呢,以往在幾個過壽、過節的場合,遠遠也望見過幾遭兒,都是意氣風發、春風得意的。


    現在呢,眼看當年的人上人,受這樣的苦,誰能不動心。再加上蓮意此刻忽然想念起自己留在徐家的丫鬟們,心裏千頭萬緒地,都匯合成了難過。


    她也哽咽住了。


    還是曼珠先冷靜了下來,抬起頭來,勉強做了個笑臉——她長著一張圓臉,圓鼻頭圓眼睛,黃褐色的眼珠子,顯得很伶俐,仔細看,披散的頭發是彎曲的,恐怕有胡人血統。


    “小徐妃娘娘別難過,有什麽事吩咐奴婢,隻管說。”


    這時候,台階上方飄過來衛齊一句話,是對著屋外頭說的,“這位公公,您帶我別處逛逛?”


    一個軍人,一個太監,兩個人的腳步聲遠去了。


    蓮意拉著曼珠從台階上走到了屋外,站在了三月的春光裏。


    “你告訴我,我姐姐走前,有沒有什麽異樣?有沒有告訴過你什麽怕人知道的話兒?”


    “有。”曼珠平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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