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麵很是空曠,比家徒四壁要強上不少。


    正門前方是一個八仙桌,上麵供奉著齊家的祖先牌位。兩張槐木椅子各放一邊,嗯,杜冷秋就坐在右首處。


    西側靠窗的位置放著一張陳舊的織布機,棉線仍舊掛在上麵,光溜溜的榆木梭靜靜的躺在濃密的絲線上。


    東側是一個土炕。土炕的上方掛著一盞黑黢黢的煤油燈。兩側的臥室用藍布簾子隔開。除此之外,別無一物。


    “齊三在這樣的家庭長大,難怪隱隱有些自卑,並且對皇權十分敬畏。官本位的思想傳承千年,到了唐朝,已經是深入骨髓。越是小民,越是畏懼。反而趙通這樣無牽無掛的江湖遊俠看淡權利,隻重義氣。”


    “也難怪齊三會對風盈袖有所執念,追求這樣光鮮亮麗的女人,或許就是他對自己過往人生的一種肯定或補償。”


    想起齊三的種種,杜冷秋有些傷感。他本是個性格散淡的人,信奉的是自掃門前雪,不管瓦上霜。平生裏管的第一件閑事兒就是給張靈翠做了一碗麵條。而後穿越多方世界,交到的朋友也越來越多,性格竟慢慢有所轉變。


    有句俗語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杜冷秋捫心自問,自己轉變這樣快速,難道本身隱藏的性格就是如此。


    “這真成了笑話啊。”


    正在進行靈魂拷問的杜冷秋忽然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推著一輛獨輪車進了院子,少女在旁邊推著車,後麵還跟著一個舉著風車的獨辮少年。


    匆匆忙忙的放下車,老人快走幾步衝進屋內,滿臉欣喜的問道:“先生,先生帶來三兒的消息了。”說完,他眼巴巴的看著杜冷秋,不知該說什麽。


    杜冷秋站起來,一揖到地,隨即直起身來,正色道:“我姓杜,叫做杜冷秋,是齊三的好朋友。伯父且安坐。”


    他將齊武雲硬推到座位上,沉吟片刻方才咬牙取出一個瓷壇子放在桌上,心道:長痛不如短痛,總要有說破的一天。


    “伯父,齊三在武夷山春秋劍傑大賽上被血魔殺死,這是他的骨灰壇。”


    齊武雲呆呆的,似乎沒有聽到杜冷秋的話,又像是被嚇呆了。倒是少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少年將風車掉在地上,有些恐慌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抓著少女的衣服,怯怯的道:“怎麽了姐姐?”


    少女甩開他的手,衝到杜冷秋麵前,泣聲問道:“先生所言當真嗎?”


    杜冷秋從葫蘆裏取出一柄長劍,放在骨灰壇旁邊,正是齊三的遺物。這是他特意從趙通手中討來的。


    齊武雲顫抖著撫摸著長劍,老淚縱橫,說不出話來。


    少女緩緩的跪在地上,雙手捂著臉,泣不成聲。少年才十歲左右,被氣氛感染,同樣哇哇大哭起來。


    愁雲慘淡。


    杜冷秋沒有開口,靜靜地等待他們發泄內心的痛苦。照射在堂屋內日光從斜射變成了直射,他們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


    少女首先控製住了情緒,她輕拍著少年的後背,很快就將他哄住。繼而小聲開導父親,很快齊武雲也收起了淚水。


    齊武雲抱著骨灰壇慘然道:“可憐三兒連祖墳也進不得,隻能做個孤墳野鬼。”


    少女道:“父親,還是先讓三哥入土為安吧。”


    “先讓三兒陪我些日子吧。我四年沒有見過他了。”齊武雲將骨灰壇抱進了臥室,過了片刻再出來時,他已經收拾好心情。


    “先生不遠萬裏,送來三兒的骨灰。我齊家卻無以報答,隻能結草銜環,下輩子再報答您的恩惠了。”


    “小玲,送先生出門吧。”


    “父親?”少女不可置信的反問。這樣子待客,實在太失禮了。不要說是對恩人,就算是對普通朋友也不能這樣啊。


    “小玲。”齊武雲聲音加重。


    少女小玲似乎想起了什麽,臉色更白,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她定了定神,咬牙道:“是的,父親。”


    少女垂下頭,發梢遮住了她的臉龐,隻留下一片陰影。“先生,請跟小玲出去吧。”


    在滿腹的疑惑中,杜冷秋跟著小玲走出了齊家。


    “如果你們有什麽解決不了的問題,一定要找我。”


    小玲輕聲道:“好的,先生。”


    離開了齊家,杜冷秋邁步米陽城內,隻覺悠閑自在,一時間懶洋洋的感覺湧上心頭。他正要尋一個客棧住下,忽見一個身穿棗紅鑲邊藍袍人匆匆趕來,徑直敲響了齊家的大門。


    “老齊,老齊。”


    杜冷秋悄然駐足,側耳傾聽。很快,齊武雲哀傷的聲音響起,“原來是劉大人,快進來喝杯茶吧。”


    “老齊,我也不是針對你們。這是禦天盟的規矩。三兒死了,沒有成為神仙,他對你們的庇護也就結束了。”他似乎是沉吟了片刻,繼續說道:“三天前你家老三的死訊就傳來了,我一直壓著沒有讓人來騷擾你們。但規矩就是規矩,明天中午大軍就要出發,這已經是今天最後一批了。你看你們什麽時候交血稅?”


    似乎是早有準備,齊武雲立刻答道:“不會叫劉大人為難,我處理一下家裏的瑣事,明天一早就去城外的大營報到。”


    “好。”停頓了一下,劉大人又似勸告著說道:“老齊,現在外麵不必從前,可不要想著帶著孩子去逃荒。你去了受降城,小玲和小智我們都會幫忙照顧的,斷不會讓兩個孩子受了委屈。”


    “劉大人放心,血稅家家戶戶都要交。我老齊家絕不會讓人在背後說閑話。”


    “好。”


    劉大人離開後,杜冷秋在原地不動呆了很久,方才悠悠的一聲歎息。從適才的交談中,杜冷秋可以確定齊家老小之所以急著讓自己離開,就是不想讓自己看到這一幕。


    雪上加霜,在已經流血的傷口上再捅上一刀,禦天盟的這份規定堪稱嚴苛無情到了極點。但誰又能反抗呢?


    正午的秋陽正熾熱,可心卻冷寒如冰。亂世之中,命如螻蟻,誰人得免?


    夜色緩緩降臨。


    似乎為了彌補白日的炎熱,秋夜分外涼爽,而到了子夜時分,還微微有些發冷。而隨著群星慢慢黯淡,清晨的腳步慢慢的越來越快。


    淩晨三點,除了打更人,整個城市仍舊在沉眠,可齊家的大門在支啞聲中打開了。少女小玲抱著齊三的劍走了出來。她將門帶上合攏,後退幾步。借助微弱的星光又深深看了自家大門幾眼,扭頭便朝城西走去。


    還沒走幾步,小玲忽然聽到一個耳熟的聲音道:“嗬嗬,抓到了一個野生的花木蘭。”她驚慌的轉過身來,果然看到杜冷秋正拄著竹杖站在夜色中。


    “先生。”


    “請問花木蘭小姐,你是在哪所武館畢業啊?”


    齊玲沉默。


    “哦,原來是織布機武館。那再請問,你學會了什麽高深武功呐?”


    齊玲有些發窘。


    “唔,原來學會了織布神功,一天可織十丈布。恭喜你,你大概可以在北方戰場上活過三天哦。”


    齊玲低聲道:“先生……”聲音裏充滿了懇求的味道。


    杜冷秋沉默。


    “城門快開了,先去城西城門吧,先生。”


    “先生。”看杜冷秋不動,齊玲著急的恨不得跪在地上求肯。但齊武雲從小對他們的教育阻止她這樣做。


    “我可以替你們去北疆。小玲,你和你父親都不必去。我是你哥哥的朋友,這件事兒義不容辭。”


    齊玲撥浪鼓一般的搖頭,“那是不行的先生,那不公平。”她年級不大,但神情很堅定,顯然不是輕易放棄的人。


    “你可以在路上說明理由,若是不能在城門前說服我,你還是要迴來的。”說著,杜冷秋當先邁步。


    一路上,齊玲都沉默不語。唯有腳步聲在黑暗的街道上迴蕩,遙遠處,幾聲擊柝的聲音傳來。


    齊玲道:“先生,門要開了。”


    “哦。”


    “先生,血稅是最大的公平,任何家庭都要交出一個適齡者。不管你是家徒四壁的赤貧還是萬貫家財的財主,都不能逃避或者找人替代。”


    “是的,不可以找人替代。不管是不是自願。父親說這是為了我們好,一旦可以讓人替代,財主們有很多辦法讓我們自願。”


    “我必須去,我去還有一線生機。父親或者小弟去了,十死無生。”


    杜冷秋沉默不語。


    他仰頭看著天際的幾顆星辰,是啊,窮人所求的不過是這微不足道的公平,可偏偏就是這最卑微的要求蒼天也不會滿足他們。


    公平,天生就是個可笑的詞匯。


    富庶者阡陌百裏,窮困者死無埋處。富庶者夜夜笙歌,窮困著凍死溝壑。這不過是表麵的不公,而更深層次的不公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


    正因為這個可笑的詞匯,才有了俠客。


    杜冷秋曾經是最羨慕俠客的。尚氣殺不義,縱馬取人頭。昨日殺敵秦嶺外,今朝濯足洛水濱。長歌醉酒,隻為公平。而今,杜冷秋會破壞它嗎?


    “開門嘍。”


    幾個門卒緩緩攪動繩索,米陽城的西門緩緩打開,在城門口處排隊的人車商販絡繹進程。整個城市頓時鮮活起來。


    齊玲挺直瘦小的身軀,朝杜冷秋深深一揖。


    “先生高義,小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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