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炊煙遠遠地在七家村中的村落屋頂升起,平時不覺,這時看著,隻覺得那麽安寧。小稚坐在七家村的後山上,看著那炊煙,心裏有一種溫暖的感動。


    山中已是暮靄初升,他身邊的草叢裏就躺著那個河間的醜女子——也是奇女子——胡大姑。她靜靜地躺著,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太陽的餘光灑在她的臉上,給她那麽醜陋的容顏抹上了一層金色。她的表情也不象平時,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小稚呆呆地望著她,隻覺那一刻,她好美——不是虛飾——小稚覺得,她真的好美。


    這世上的美可能有千萬種——形體上的、衣著上的、容貌上的,小稚幼居長安,可以說也看得多了,他的娘親可以說就是一個美而又美的美人。但小稚還是頭一次見到胡大姑這一種寧安之美。她胖笨的軀體很舒展地躺著,但就是這歇息之中,小稚也感到有一種渾沌的生命力在她體內掩飾不住地泄了出來。這種生命力如此原生、磅薄,在小稚的一生中他還從未見過。他父親身上的的生命力是堅挺的、也是瘦硬的,母親裴紅欞卻以一種母性的柔細表現著她的生的執著,但那些,後天教養的成份似乎都很多,小稚還是頭一次在那粗粗的毛孔中見到如此原始、單純與美好的生命。


    他欣賞的目光胡大姑似乎也覺察到了,雖然她也說不清,但她知道:是有一個小‘男人’在欣賞自己呢。這一生,還是頭一次有一個‘男人’欣賞自己。想到這兒,胡大姑不由唇角微微咧開了一絲笑意。


    那日祠堂一戰後,七家村的人倒是改了以往對她的敝視,但轉化為敬畏了。其實單純如胡大姑,她雖不忿於他們昔日待她之處,但她也不稀罕什麽‘敬畏’的。


    不知怎麽,這小小孩童澄澈目光中的那一分欣賞似乎洗去了不少她做為一個醜女在這世上多年來經曆的冰冷,心裏升起了一絲溫暖來。覺得——這太陽真好,山野真好,這場生命、也真好。


    小稚是在後山上偶然碰到胡大姑的。他心裏對她滿是敬服,不覺就在她躺著的身邊默默地坐下。祠堂的事已過去了兩天了,村裏餘波未熄。胡大姑的嘴裏咬著一根草根,在那青草味中嚐出一絲甜來。兩人雖還沒說過話,小稚卻已覺得兩個人成了朋友。隻見他笑著用小手指在胡大姑的青布鞋底摳摳,笑道:“你的腳真大。”


    他的聲音裏有一絲調笑也有一絲羨慕,胡大姑很滋潤地聽著他的誇獎,臉上笑了。


    見她笑,小稚也收起了好多拘謹,拉著她的胳膊道:“好粗。——大姑,你真……勇敢。”


    其實從祠堂那天起,他就想找機會和胡大姑說出這句話了。也不為什麽,隻是為了表示他一個孩子的仰慕。


    在一個孩子這麽天真的誇讚下,胡大姑隻覺得比滿村的感激都來得舒服。一張黑臉上難得的一笑:“你也很勇敢呀。那天,那女子要用釘子釘那馮老頭的眼睛,我見你和五剩兒就撲了上去。”


    她拍拍小稚細嫩的手腕:“你還算是個男人。以前我小瞧你了,以為城裏來的,除了撒嬌哼嘰,就什麽也不懂。你——不錯!”


    這就是她給別人最好的評價了,太過份的話她反覺得羞於出口。


    沒想小稚卻紅了臉:“我有時也撒嬌的,也……哼哼嘰嘰的。”


    他的臉上很不好意思,胡大姑側過臉,呆看了他半晌,把小稚都望呆了。忽見她猛地支起身子,小稚心裏嚇了一跳,不知怎麽又觸犯她了,卻見她用那厚嘴唇在他臉上就猛地親了一口。小稚羞了臉,就真的哼哼嘰嘰地鑽到胡大姑腋下不依。胡大姑這麽多年難得地大笑道:“孩子,真是孩子。五剩兒說得不錯,你真是隻小羊兒。”


    說著,想起五剩兒那天編的歌,不由笑唱道:“小羊羔,嬌嬌嬌,沒見過太陽皮上燒……”她嗓子不好,但那麽粗啞地唱來,小稚卻聽出了不弱於母親裴紅欞喚他時那種溫柔來。他報複似地就去嗬胡大姑的癢,一時一大一小鬧成一團。


    半晌,小稚才坐好道:“五剩兒也好勇敢呀。”


    胡大姑臉色就陰了陰,但可能為小稚傳染,馬上又轉睛了:“這孩子,也不錯。”


    然後她就見小稚盯著她的臉,喉頭聳動了好一會兒,似有什麽要說又不敢說,不由道:“你要說什麽?”


    小稚就漲紅了臉,他平生不慣於責人的,如今第一次,沒出口自己臉就先紅了:“那你為什麽還那麽下狠手地打他?他是小孩兒,可也有尊嚴,也要麵子呀。”


    他說出這句,似才吐出了哽在喉頭的一塊骨頭一般,胡大姑就愣了,半晌道:“你不知道。”


    說著,她就歎了口氣,眼睛望著天上漸漸失了日彩的雲,口裏道:“我給你講個故事。”


    “我剛嫁到七家村時,其實我是不情願的。我娘家姓屠,可能你也知道了,但我不姓屠。”


    說著,她恨恨地吐出了口裏的草莖,似和誰賭氣似的:“我姓胡,我跟我媽的姓,反正我不姓屠。”


    小稚看著她的神色,輕聲道:“你恨你爸爸嗎?”


    胡大姑就愣了下,失神半晌,才道:“恨嗎?不恨嗎?能不恨嗎?他和我媽媽生下我後,就一直漂在外麵,說是闖蕩江湖。我媽媽為他恨不得哭瞎了眼睛。他又最喜歡得罪強仇,哪一迴迴來沒帶迴麻煩來?我那老爹是個比我還劣的性子,和屠刀門的人也處不好,和老刀把子都不對付,所以屠刀門全遷出了關外,隻我們家還留在河間府。他從小就不把我當個女孩兒養,教我練武,教我蹲樁,教我使大錘。我們家的鐵鋪,從我十三歲起,可就是我支撐的。”


    說著,她歎了口氣:“這我也不怨,但小稚兒,你還小,不知道生為一個女孩家的苦處,尤其是——長得醜。”


    小稚插嘴道:“你不醜。”


    胡大姑不由笑了:“可惜那時我沒遇見你,要是遇見了,難得有一個說我不醜的,哪怕你比我小十歲,我當童養媳也要找你來嫁了。——本來我也不是就真嫁不出去,要說,比我醜的還有呢,可我爹從小就沒把我當女孩兒養過,那些繡花呀、針線呀,我一樣不會……”


    說著,她的臉上露出一種羨慕的神色,雖然小時,她以一個小女孩的驕傲對她不能擁有的女人的一切表現得嗤之以鼻,但從心裏說,她是羨慕的。


    “這麽一耽誤,我就一直耽誤到二十有五。直到有一天,十年前,我爹他歡天喜地地迴來了,說給我找了個婆家,就是這七家村的。我也就遇見了……”她麵上露出一絲又愛又恨的神色“……就是那個死鬼路青楚。爹說了一聲要我嫁過來,不管我舍不舍得離開娘,就把我帶來了。快到時我才知道,原來他遇險時,這村裏人人敬仰的一個什麽餘老頭救過他一命,他要報答別人找不到機會,就把我送來了。他們兩個男人就這麽商定了我的一生一世,要我嫁給那個路青楚。路青楚當然不敢不聽他餘叔的,我……雖然處處擰著我爹,但大事上,我還從沒跟他對著幹過。我剛見到那個男人時,覺得,也還……罷了。”


    說著,她麵上露出一分神往的神色:“不知道別人怎麽說,反正,我覺得他漂亮,是那種拿得出去挺晃眼的男人。他的皮兒,那叫一個白呀……”她的神情似全都滑入了記憶中,那個男人,那場初戀,那段姻緣……,這麽想著,兩行淚就從她的臉上流了下來“他的五官也周正,我覺得,嫁這麽個人,也就不屈了。餘老人看出我有功夫,他雖沒說,卻暗地裏似對我很放心。我知道,他們是想,如果我成了七家村的人,等他百年之後,這些老幼婦孺,要是受到了什麽欺負,就不會沒人管沒人顧了。如果,那個路青楚但凡對我稍好一點點,我也就認了。女人嘛——我也是個女人呀——嫁個人就圖個一生一世的。生為他路家人,死為他路家鬼,他家裏要出了什麽事,為他流盡我最後一滴血我也情願。可他……結婚時還好好的,結婚後一個月,他就走了,說是出去做生意。以後,就算迴來看他老娘,也隻呆幾日,還從來在他老娘屋裏搭一個床,從不進我房的。——生意,有什麽生意值得那麽忙呀?想想,他家,田裏地裏,鍋台灶上,哪一樣不是我在忙活?我圖他什麽?他上有瞎了眼的娘,下麵一排三個弟弟倒有兩個傻的,剩下一個還是二語子,說話都說不清楚,還要養一個叔爺,他前房死了的女人還留下來一個孩子。我忙裏忙外圖個啥,不就是圖他個人嗎?可他……嫌我醜。”


    她可能是太沒有機會訴說了,今日對著個孩子的麵,不由都說了出來。隻見眼淚一滴一滴衝刷著她寬胖的黑臉:“我說:路青楚,你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吧,隻要生了孩子,你一生不迴來,在外麵養小女人都可以的,可他連這一點都不給我。我原來也不是對五剩兒不好,可那小崽子,你問他,從我進門時他叫過我一聲娘不?村裏的人也不知跟他說了什麽,在他心裏種了個毒根:總是認為後娘就不是人養的,就是注定對他壞的。我頭一年二年對他也還好呀,可我心裏悶呀,要發在別人身上,大家都來說我。我一氣就拿五剩兒出氣,反倒沒人說我了,好象這樣倒合了他們的預想。我一把力氣用不光,男人又不迴家,我不出在他身上又出在誰身上?”


    小稚靜靜地聽著,隻覺天上剛才還為餘日映做晚霞的雲在失了日光後漸漸變成鐵青了。就如——如果把祠堂那日胡大姑撥錘怒擊的光彩拂去,底下的,還是這場粗礪的、無可掙紮、絕望已極的人生。“我的脾氣是大家給激壞的,小時我也不這樣,可從小時,我就不知怎麽和別人相處。我一和別人女孩玩兒,他們就笑我,男孩也笑我。我嫁到這個村裏,你別看他們現在對我感激,你問他們以前有人和我說過一迴話不?就是說,也是帶著嘲笑的刺探。”


    胡大姑臉上忽現怒容,似是憤恨著所有人間的不平。“你別看祠堂那日他們那麽可憐,可就是這些無用的可憐人,一有機會,他們也會伸出爪子在你的心裏肉裏摳呢。就是現在,我幫他們出了一迴手,以後在他們眼裏,我還會是一個外人。——是一個外人,這一生都不會變的。”


    天上的雲已鐵青了。小稚心裏浮起了一絲絕望。他從小也是孤獨的,他懂得那種畸零的絕望。所以他雖小,不能全懂胡大姑口裏的話,但在心裏,也浮起一種同命相憐的同情。胡大姑的臉上,不知是雲影的關係,還是為了什麽,也泛出一絲鐵樣的青——那種她這一生都不甘心的鐵青。她本有著比一般人更鮮活的生命,但命裏卻幾乎已注定要給她安排上一生的鐵青。


    隻見胡大姑身子似乎倦了下來,點起煙煤,狠狠抽了一口旱煙,歎道:“我不該跟你個孩子說這些的。總之,這是命,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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