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那根銀釘已到了馮三炳眼前不足三寸的光景,小稚大叫道:“不!”卻聽有一個粗莽莽的聲音道:“茶好了,客人喝茶。”


    本來什麽事都不會打斷蔣玉茹盛怒下的出手,但那聲音實在是太特別了,分明是女聲,但粗嘎嘎地卻諾般難聽,直象一把勺兒刮在粗瓷碗上的噪聲,在祠堂上人人的屏聲靜氣中,分外特別。


    蔣玉茹一怔,一抬頭,卻見有個高高大大、比瘦高的郎千都不見矮、卻闊出一倍的婦人身影冒了出來。那婦人奇醜無比,一張闊臉上還有幾粒麻子,敦鼻厚唇,又黑又胖,一個腰怕不有蔣玉茹三個粗,那聲音就是她口裏發出的。蔣玉茹才待冷笑,卻見師兄的眼神有些呆,才見那婦人手裏還提了個偌大的錘子。那錘子是個黑烏烏的鐵家夥——再沒見過那樣的頑鐵了,也不知哪個鐵匠鋪出的生活兒,想來本是想打成個八楞的,卻全走了樣,一個錘上,包包癩癩,竟凸凸凹凹,上麵大的小的突起無數個鐵疙瘩,顯出說不出的醜笨崢嶸。


    蔣玉茹有生以來還沒見過這麽大的錘子,怕不有七八十斤重,拿在那婦人的手裏,卻輕飄飄的,全不見費力一般。最奇的是她拿這錘子的姿式,她說了“客人喝茶”幾個字後,似怕不恭,把右手蒲扇一樣的手掌上托的兩個茶杯一遞,左手把那隻大鐵錘平平舉起來,把杯子就那麽平放在錘子上麵。


    杯子是好瓷,細白瑩潤,可知確是待客用的。可那白瓷映在了那麽個黑不溜秋的大鐵錘上麵,就顯出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最奇的是那婦人左臂可是平舉,全沒一些彎,平平伸著,這麽七八十斤重的家夥,在她這麽最費力的姿式中,竟然抖都不不抖上一抖。蔣玉茹都驚呆了。她是那種對自己容貌不太有信心,見有比自己漂亮的就嫉恨,見到比自己醜的就要加倍得意的人。可今日見了這醜婦人,不知怎麽,她竟沒時間花心思去得意了。那婦人這時已走到她身前,靜靜站著,道:“客人喝茶。”


    蔣玉茹都呆了,這茶接還是不接?她疑惑地迴望了師哥一眼,見師哥似乎也被這婦人的出現攪愣了,目瞪口呆的模樣,並不比自己更好。


    那婦人似才看到馮豹兒正立在場中,似是頗為奇怪,口裏粗聲道:“小豹子,你可真沒規矩,有客人在,你站在堂中間幹什麽。”


    說完,她還沒等馮豹子答話,一錘就向馮豹兒後背擊去。這一下頗為沉重,堂上不隻七家村的人,連郎千和蔣玉茹都不知她怎麽失心瘋了,竟砸向自己人,口裏不由一聲驚唿。


    馮豹兒也沒料到,嚇了一大跳,但哪裏躲得開,就是平日他身段機靈能動時,這一錘來了他也躲不開的,不由就把一雙眼一閉。


    隻見那一錘重重地擊在馮豹兒後背上,眾人嚇得都忘了也來不及閉眼,卻聽馮豹兒口裏歡唿一聲,卻似頗為痛快一般。蔣玉茹還沒搞清怎麽迴事,就見一根銀釘從馮豹兒身上彈了出來,直撲自己頰麵,同時馮豹兒雙拳上有兩道黑血噴湧而出,也向她臉上一撲而來。那釘子黑血來得太奇太快太突然,蔣玉茹都沒躲利索,隻見那釘‘撲’地一下就插在了她的鬢發上,而黑血卻濺了她滿麵。沒等她反應,隻見那婦人一錘一錘,惡狠狠、兇霸霸,如前世結仇、今生有怨般地身地上的眾人身上擊去,一人一錘、不多不少,一時隻見滿堂出銀釘飛出,落在地上,錚然做響,裏麵夾混著一個個漢子‘哎呀哎呀’的聲音,但他們痛唿之下,卻也一個個可以就此站起。不隻蔣玉茹和郎千,連七家村的人也沒想到這個他們一向賤視的‘河間婦’胡大姑還有這一手功力——隔錘傳力,舉重若輕,就是餘老人在此,也不過如此了。


    隻見堂上之人一個個目瞪口呆,河間婦卻麵上漠漠然全無神色,直到她把在場的男子都痛錘一遍,大家才發現,那錘上的瓷杯竟還在錘上,穩當當地,一滴未灑。她依舊平伸了左臂,把錘子直遞到蔣玉茹的鼻子前,悶聲道:“客人喝茶!”


    馮豹兒揉了揉眼,似做夢一般,一隻手指指著胡大姑,道:“你、你、你……”


    蔣玉茹也呆了,也戳指指著胡大姑道:“你、你、你……”


    他們倆兒隻怕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兩人會有一天異口同聲。隻聽那胡大姑道:“怎麽,客人不給麵子?是嫌茶不好還是嫌我粗笨之人不配來上這碗茶?”


    隻見她臉上黑了一黑,卻似已經動怒一般:“剛才我好象聽說你們說什麽壓基石上的‘十’字,看來你們這能刻字的人是瞧不起我這不會刻字的人了?那我也試試?”


    一語未落,她左手一抖,同時右袖一卷——左手一抖、那頂大錘已向大門口飛了出去,右袖一卷、卻是卷起了錘上的兩個茶杯。隻見那錘子飛雷般飛出,一擊正擊在祠堂門口一隻老石頭獅子身上,那獅子頭“咣”地一聲,被擊成粉碎。


    那錘子飛得快,胡大姑追得更快,錘子眼看落地時,她已趕到,一抄手就接了那錘子,口裏沙啞道:“不知我這一手,還配給兩位敬上這一杯茶嗎?”


    滿場人都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聲勢震住了,隻見郎千喃喃道:“好說,好說。這位是……”


    胡大姑不理他話,依舊一步一步走迴堂上,還是以錘遞杯,直遞到了蔣玉茹鼻子尖前:“還不肯喝嗎?”


    她這一式來得甚急,蔣玉茹情急之下,閃身一退,袖子一拂,就拂在了那錘子之上。好蔣玉茹,這一式身法來得漂亮,隻聽“當”地一聲,兩個細瓷茶杯已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胡大姑已然變色,怒道:“你不給麵子!”


    一語方完,已錘舞如風,直向蔣玉茹卷去。


    蔣玉茹生來天不怕、地不怕,今日可算怕了這婦。她閃身就躲,但她身子躲到哪兒,胡大姑的錘子就追到哪兒。錘風激蕩,蔣玉茹也算闖蕩了十多年江湖,可直到今日才明白:什麽叫做雲橫海立!又什麽叫做風狂雨蕩!她一人已接不住胡大姑的錘法,口裏忙唿救道:“師哥!”


    不待她叫,郎千就知她已經遇險,一撥後背的鋸齒長刀,閃身已加入堂上的戰團。


    隻見七家村祠堂之上,刀風霍霍、銀釘閃閃,夾雜在一片狂風驟雨的錘影之中,場麵之奇,連馮三炳這樣久走江湖之人,也是平生僅見。蔣玉茹與郎千二人的身影乍合乍分,乍分又乍合,不知覺已用上了他二人的平生絕技“刀針雙絕背對飛”,他們同出一門,又聯手慣了的,號稱‘雌雄殺手背對飛’,那‘背對飛’三字就是落在這套功夫上的。隻見他二人分合之間,必是雙背一靠,然後再翩然出手,姿式曼妙。馮三炳雖敗倒在地,一直不服,覺得自己若不是年老有病,功夫放下日久,還猶可和他們一拚,這時一見,不由連連暗歎,知道自己人等就是盛年,堂上諸人聯手,也破不了他們這合擊十式。


    胡大姑的錘子招法卻隻笨笨的,卻力大招重,不一時,她臉上還沒見汗,蔣玉茹和郎千二人卻已汗濕背心。蔣玉茹惱道:“師兄,這人什麽來頭,用的什麽功夫?”


    她一向信任師兄,郎千也確實多聞多見,卻也認不出這套錘法。也是,江湖中本沒有這等重錘,這樣的招術,若不是天生神力加上後天苦練,絕不會有一人能夠施出。


    轉眼又過數十招,郎千忽似恍然大悟:“師妹,她用的不是錘招,她這是——刀法!”


    他這一句,莫名其妙,但場上不乏明眼之人,細看之下,才覺:郎千所說果然不錯,那婦人用的卻是一套刀法!刀法雖以悍厲勇決為高,但真還沒見人有用錘子來使的。餘老人的大關刀已算沉重了,但這錘子要重過那大關刀何止數倍?忽然郎千驚唿一聲:“這是屠門刀法‘屠刀’一派,且住,你與‘屠刀門’是何關係?”


    ‘屠刀’一門世居河北山西一帶,後來勢力泛出關外,在白山黑水之間,聲名極盛,其實力之雄,不輸於‘東密’之在關中中原之地。‘東密’勢力一直沒有出關,實也與‘屠刀門’有關。


    那婦人也沒想到對方會認出自己來曆,臉上黑了一黑:“不錯,我爹就姓屠。”


    郎千已用力一刀向她錘影上硬擊而去,叫道:“停!”他本一直避免與對方錘子交鋒,這時星火一濺,他手上一酸,刀已卷了口,有兩個鋸齒就此飛濺開去,郎千卻已與蔣玉茹趁機脫身而退。退下後,蔣玉茹胸口還起伏不定。郎千麵上陰睛百變,調好喘息道:“如果你真是屠刀門之人,那麽,咱們今天的事還有商量的。”


    胡大姑停錘道:“商量什麽?”


    郎千想了想,忽一跺腳:“好,有屠門的人在,看屠老刀把子的麵子,咱們‘東密’和七家村這一層就先揭過。”


    說著,他拉了蔣玉茹的手,兩人向門外即飛退而去。門口武候莊的人還在叫:“郎大俠,那我們莊的事……”


    郎千一擺手,怒道:“不管了,他媽的,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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