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英和李延渥互相看了一眼,齊說一聲“放。”


    幾千個稻草人被繩子吊下城牆,密密麻麻地掛在城牆上。


    忽然,飛來一陣箭矢,城頭上不斷有人發出一聲聲哀嚎,淒厲的慘叫聲在夜空中迴蕩,傳得很遠。


    利箭不斷飛來,慘叫聲不斷響起。


    王繼英驚駭地看了一眼城頭,發現並沒有人中箭,慘叫聲是那些躲在雉堞後麵的士兵喊出的。


    王繼英不禁一笑,戲演的還挺真!這迴李延渥要賺大了。


    但就在這時,從契丹大營裏飛來一支支火箭,瞬間點燃了稻草人,霎時,烈焰大起,整個城頭一下子被火光照亮了,慌亂的士兵連忙拽起稻草人,誰知拽上來的稻草人,又點燃了堆放在城牆上的稻草人,轉眼間大火在城牆上燃燒起來,士卒們頓時亂做一團,在城頭亂竄。契丹人趁機又是一陣箭雨,宋軍紛紛倒在血泊之中。


    契丹人這時很快逼近城來,王繼英連忙高聲喊道:“快把稻草人扔到城牆下麵去。”


    王繼英不顧飛來的利箭,帶頭抱起燃燒的稻草人向城牆下扔去。軍士們這才醒悟過來,立即將所有的稻草人扔到城下。


    城下烈焰騰空,火浪灼人,形成一道無法逾越火牆。


    契丹人射了一陣箭,退了迴去。


    這一仗,宋軍損失甚重,死傷幾百軍士,大風卷起的火焰,還點燃了城裏的民宅,一條街的民房被點著了,化為灰燼。王繼英望著死傷的士卒,心裏非常沉痛。他看著李延渥十分沮喪。李延渥望著燃燒的民房,有些不知所措,失去了他往日的沉著與果斷。


    王繼英走到李延渥身邊,說:“李兄,別難過,不過是一條計策被人破了。”


    李延渥說:“真他媽的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王繼英說:“這不能怪你。”


    李延渥說:“不怪我怪誰?”


    “我也有責任。”


    “大人有什麽責任?計策是我出的。”


    “我沒有想到他們會火攻。”


    “這不是大人的責任,我也沒想到。”


    “李兄說這個契丹太後很難對付,確實如此。”


    “是啊,大人,我對她是既崇拜又害怕,這仗不好打呀。”


    “李兄千萬不要泄氣,高陽關不是還在我們手裏,她已經攻打了十幾天,還不是沒攻下來。”


    “大人可不要這麽想,若果在這麽圍下去,即使不攻打,城不久就要破的。”


    “李兄不要想得太多,隻要高陽關在我們手裏我就要有信心守住它。”


    李延渥看著王繼英說:“大人說的對,我們不能泄氣。各位,跟著我去救火。”


    李延渥帶著一幫軍民救火去了,王繼英則指揮人救治傷員,清理城頭。等收拾完這些,天已經大亮了。


    王繼英拖著疲憊的身軀迴到衙門,洗了一把臉,覺得又饑又困,倒在床上想好好地睡一覺。


    這時,李延渥迴來了,精神還是萎靡,心事重重的。


    王繼英說:“李兄迴來了?”


    “嗯。”


    “李兄還在想稻草人的事?”


    “不,我在想箭的事。”


    “還是擔心箭矢不夠?”


    “是的,昨夜本來想弄一些迴來,不僅箭沒弄迴來,反而還損失那麽多。”


    “李兄先不要為箭矢擔憂,我有一個辦法或許可以幫一點忙。”


    “大人有什麽辦法?”


    “連日交戰,契丹人射進很多箭到城裏,落在犄角旮旯裏,我看可以派一些人到各處收撿,可能會迴收不少。”


    李延渥說:“對呀,大人,你可解了高陽關的燃眉之急呀。”


    當即,李延渥便讓市民們尋找箭矢,用收迴的箭矢,換取食物。政令一頒布,全城百姓都行動起來了,四處搜尋,半天不到,竟收迴箭矢十餘萬支,李延渥大喜,對王繼英說:“大人,我今天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可是,王繼英沒有迴應,李延渥一看,他已經睡著了。


    這天早晨,康延欣提著早飯來到關押王懷敏的牢房裏。老馬見了康延欣連忙跪著請安。


    康延欣說:“馬大哥,不要公主公主地叫我,你是繼忠的大哥,自然是我的大哥,我不是什麽公主,跟你一樣,也是一個漢人。”


    老馬說:“這可不一樣,您就是公主,在我們宋國是不能亂叫的,不然就沒有尊卑了。”


    康延欣沒有理睬老馬的絮絮叨叨,走到王懷敏的身邊,放下籃子,對他說:“敏兒,起來吃飯。”


    王懷敏躺在一堆稻草上,將康延欣送來的被子丟在一邊,蜷曲著身子,聽見康延欣和老馬說話,卻裝作睡著了,什麽都沒聽見。


    康延欣又說:“敏兒,快起來吃飯。”


    王懷敏依然不動。


    康延欣說:“敏兒,我知道你醒著,不想跟我說話,不說話就不說話,飯總是要吃的。”


    王懷敏坐起來,說:“我不吃,你拿走。”


    康延欣說:“敏兒,我知道你有怨言,你恨我,可這不影響你吃飯呀,你可以跟我過不去,但你不能跟飯過不去呀,你隻有吃飽了,才有力氣跟我吵架,跟我慪氣,你總不能,就這樣躺著自己跟自己慪氣吧。”


    王懷敏一直扭著頭,不看康延欣,這會兒迴過頭,看了康延欣一眼,隨即低下頭,眼眶濕潤了。


    麵對康延欣,王懷敏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他對她毫無恨意,有的隻是一種依賴,一種信任,甚至還有一份眷戀。


    可是,她突然變成他父親的妻子,自己二娘,王懷敏怎麽也接受不了,這個奪走父親的人確實那麽慈善,跟自己的娘一樣——不錯,有那麽一些時候,他恍惚間,就覺得她是自己的娘,自己不是在契丹大營裏,而是在家裏,在母親的身邊。可這些在昨晚被粉碎了。


    但是,他對康延欣依然還有一份依賴,就在她來這裏的前一刻,他還想著她,希望看到她,這讓他很痛苦。他恨自己太沒用了,他決定再不吃她送來的東西。


    王懷敏說:“我不餓,你把它拿走吧。”


    康延欣說:“也好,你不吃,那就給你馬叔叔吃,馬大哥,我還有事,你吃了飯,把飯碗收到一邊,我等一會兒來拿。”


    康延欣說罷,給老馬使了一個眼色。老馬會意,說:“公主去忙,這裏有我,會收拾好的。”


    康延欣走出牢房,記起了皇太後讓她陪她去看望受傷軍士。聽說蕭婉容近來太累,已經病倒了。康延欣便快步去了蕭綽的營帳。


    王懷敏眼角的餘光一直沒有離開康延欣,當她走出牢房的一瞬間,他的心咯噔了一下,有些緊張起來,擔心她從此不會迴來了。他想跑過去拉起她的手,緊緊不放,就像小時候拉著母親的手不放鬆一樣。


    他目送著康延欣走遠,消失,當康延欣的身影走出他的視線的一瞬間,他終於忍不住哭了。


    老馬驚慌地問:“懷敏你怎麽哭了?是不是想娘了?”


    王懷敏不說話,拿起一個胡餅啃起來,也不管淚水滴在胡餅上。


    老馬說:“你要是想娘,就跟你父親說,讓他放你迴去。”


    王懷敏隻是點點頭,仍然什麽也不說,啃著胡餅,也許太急了,嗆住了,咳了半天,滿臉通紅,出了一頭大汗。


    老馬說:“你慢點,小心把傷再咳出毛病了。”


    王懷敏確實感到胸部傷口隱隱有些作痛,便躺了下來,讓老馬給自己蓋上被子。


    老馬看了王懷敏一眼,拿起被子給他蓋上。


    昨天,他們從王繼忠那裏迴來,王懷敏就一直睡在稻草上,不肯蓋被子,因為那是康延欣送來的。怎麽現在又要蓋上呢?老馬搖了搖頭,拿著胡餅吃起來。


    老馬一邊吃一邊嘮叨:“懷敏,不是我說你,你對你爸爸好一點,他現在在這裏當大官,你今後還要靠他,有他在,就沒有人欺負你,對不對?不然,不光受欺負,連小命都保不住,那些契丹人殺起人來,真是兇殘,想起來就害怕。”


    老馬說到這裏,聲音都顫抖了,連胡餅都吃不下去了。


    王懷敏看了老馬一眼,見老馬也在抹眼淚,這讓王懷敏很是吃驚,因為老馬的生活中從沒有傷心二字。


    王懷敏說:“馬叔叔,你想到了什麽?這麽傷心?”


    老馬抹了一把眼淚,說:“我想那天早晨如果我死了,會是怎麽樣?是誰救了我們?我要感謝人家。”


    王懷敏說:“原來你在想這些呀,你想怎麽感謝人家?”


    老馬說:“我還沒想好,還不知道是誰救了我們呢。”


    王懷敏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眼睛望著牢房上麵粗大的木頭。


    “救我們的人是不是你爸爸?”老馬說。


    王懷敏說:“不是的。”


    “為什麽不是他?”


    “那天他也被關在牢房裏。”


    “你爸爸也被關在牢房裏?”老馬驚詫地問。


    “是的,就關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


    “你爸爸為什麽也被關進牢房裏了?”


    “那天他為了見我們私自出營,被發現了,就被關起來了。”


    “這麽說你們都冤枉你爸爸了?”


    王懷敏歎息道:“想起來,他也是很苦的,不過最苦的還是我娘,他在這裏還有二——姓康的照顧,我娘呢?就一個人,還天天想著他,她的苦誰也解不了。”


    老馬說:“依我看,這都是命。”


    王懷敏說:“你怎麽又說是命?馬叔叔?”


    “不是命,是什麽?”


    王懷敏反駁不了,伸手又拿起一個胡餅吃著。


    老馬接著又說:“你爸爸的命就是好,在宋國娶了你娘這麽好的媳婦,去了契丹,又娶了公主,他的造化怎麽這麽好呢?你看那康公主多好,長得漂亮,人又和善,這是哪裏找的人呀?”


    王懷敏本想說幾句不好的話,但確實沒有什麽可說,而且他從心底裏也認同老馬所說是事實,隻是情緒有所抵觸。


    老馬看了王懷敏一眼,說:“懷敏,你有沒有覺得公主對你特別好,特別溫柔?就像你娘。”


    王懷敏說:“馬叔叔,你胡說什麽呢?她怎麽能跟我娘相比?”


    老馬說:“確實比不了你娘,但我看她對你,就跟你娘對你一樣。”


    王懷敏沉默了,仿佛看見康延欣就站在麵前,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站在自己麵前的是陳湘萍,兩個人就那樣變來變去,最後,他閉上眼睛,可是她們似乎更加鮮活,音容笑貌是一個人,隻是臉型不但地改變。


    老馬吃掉最後一個胡餅,將籃子收拾了,放在一邊。


    王懷敏望著牢房外麵,透過低矮的房門,可以看見門外很明亮,陽光一定很和暖。


    這牢房說是有一個房門,其實就是一個洞,牢房也非常簡易,就是在地下挖了一個坑,像一個地窨子。房門就是一個柵欄,用堅實的橡木做成,沉重而又結實。每天康延欣來的時候總是很費力的才能打開房門。


    “馬叔叔,她不是說要來收拾飯籃子的嗎?怎麽還沒來?”


    “還早呢,”老馬說,“這才剛走一會兒,公主還有別的事要做。”


    王懷敏閉上眼睛,想睡一會兒,可眼前總是浮現出康延欣的笑臉,耳畔也總是想起她的聲音,總覺得她正在打開那個笨重的牢房門。睜開眼睛卻什麽也沒有,老馬躺在身邊發出了響亮的鼾聲。


    這個老馬就是瞌睡大,倒下去就可以睡著,昨夜迴來,王懷敏還在氣頭上,一肚子話要對他說,沒想到老馬聽了不到十句話,就發出了鼾聲,再問他:“他就一句話:很好,我覺得很好的。”


    真不知道他說在迴答還是說夢話。王懷敏聽著他雷鳴似的鼾聲,翻騰了大半夜,才漸漸睡去。


    他心如亂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麽?一會兒他憎恨康延欣,憎恨王繼忠,一會兒又對自己說:“其實他們都挺好的。”在父親的帳篷裏,他已化解了對父親的恨意,轉而同情他,理解他,他從他那裏體會到一個父親給與的慈愛,讓他感到了幸福和甜蜜。如果沒有她出現,他會在父親的穹廬裏息歇,那麽,他們將會一夜無眠,促膝長談。他渴望有這個機會,他曾為有這個機會興奮得喝了兩大碗酒。


    可是,康延欣出現了轉變,他無法麵對這個改變,他沒想到這個無微不至照顧他的就是自己曾經痛恨的奪走父親的那個人,但現在,他對她卻怎麽也恨不起了,是自己沒用,還是她真的太好了?


    王懷敏痛恨自己。


    他不停地朝外麵觀望,一有腳步聲,他就想坐起來,但他隻是動了動身子,反而向下又躺下一截,如此,他已溜到被褥裏麵去了。


    可是,已經好半天了,外麵還是沒有動靜,王懷敏坐起來,側耳聽著外麵的聲音。老馬的鼾聲雷鳴似的響著,長著大嘴,似乎要把什麽都吸進肚子裏去。


    王懷敏猛地推了一把老馬,老馬驚醒連忙坐起來,四周看了看,驚惶地問:“懷敏,怎麽了?他們又殺人了?”


    王懷敏說:“馬叔叔,你怎麽就知道睡覺,飯碗你收拾好了沒有?”


    老馬不知道王懷敏為什麽忽然問這個,說:“收拾好了,都放在籃子裏了。”


    王懷敏說:“她不是說,一會兒來拿,怎麽還沒來拿?”


    老馬想了想說:“是呀,怎麽還沒來呢?”


    老馬走到門口,看了看外麵的太陽,說:“還早,耽誤不了吃午飯。”


    王懷敏說:“馬叔叔,你怎麽就知道睡覺,吃飯?”


    老馬說:“我們現在在牢房裏,不就是睡覺吃飯,還能幹什麽?又不能趕馬車?要是有馬車趕就好了。”


    王懷敏簡直要被老馬氣死,卻又無話可說。


    老馬說:“懷敏,你馬叔叔不像你,我就一個人,沒什麽牽掛,你呢,有娘,有爸爸,有兄弟,你牽掛他們,自然睡不著,不過,你要想開些,你想他們又有什麽用呢?你現在就是要和你爸爸搞好關係,特別是跟你二娘搞好關係,這樣你才可能迴去,早點與你娘團聚。”


    王懷敏說:“我才不會求他們呢,他們想把我怎樣就怎樣。”


    老馬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老馬說罷倒頭又睡。


    王懷敏說:“馬叔叔,你別睡了,起來陪我說說話,好嗎?”


    老馬說:“我說的話,你又不聽。”


    王懷敏說:“我聽,你說什麽我都聽。”


    老馬坐起來,說:“那好,你迴頭就跟你爸爸到他的穹廬裏去,向你二娘道個歉。”


    王懷敏睜大眼睛說:“你要我給她道歉?我又沒做錯什麽?為什麽要道歉?”


    老馬說:“你昨天賭氣從你爸爸那裏迴到牢房裏,今天早晨你又賭氣不跟你二娘說話,這難道不是你的錯?”


    王懷敏說:“這不是我的錯,即使有錯,也是他們錯在前麵。”


    老馬又躺下了,說:“懷敏,你二娘挺好的,人家一個公主,還低聲下氣地服侍你,這多難得呀。”


    王懷敏半天不說話,最後說:“其實我也很喜歡她,就是心裏像有什麽堵住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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