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自家先生所提出的問題,鹿衍並未迴答,隻是一笑置之。隨後看了一眼趴在張欣楠背後的少年,轉而又向著北方天地望去,似在尋找一位故人。此人既是昔日知己,又是來日渡口處的大道之敵,彼此之間的關係,極為微妙,恩恩怨怨,當真難以清算。


    忽然間,鹿衍想起了此人當初曾說過的一句話,感覺非常適合迴答先生所提出的問題,於是轉述道:“無論初心也好,理想也罷,亦或是所謂的責任,此三者之間,其實並不衝突。執念之深縱然會導致河水分流,但亦可殊途同歸,最終仍是百川入海的結局。”


    聞言之後,修神色一怔,等到他細細琢磨出一些關鍵所在後,不由得有些唏噓道:“兜兜轉轉,竟不知是你當初誤了我,還是我日後誤了你。你我之間的這段師徒緣分,當真不一般。”


    鹿衍彎腰作揖,久久未曾起身,言語間似有些歉意,隻聽他輕聲道:“能成為先生您的弟子,鹿衍三生有幸。”


    修抬起手,拍了拍弟子的肩頭,輕聲笑道:“能成為你的先生,先生其實也很幸運。無論最終結果如何,隻要你能真正釋懷,那便一樣會有所收獲。世間美好,唯有嬋娟與佳釀不可辜負,既然拿得起,就千萬不要放下,免得將來追悔莫及。有些失去,經曆一次就夠了,莫要再來第二次。”


    鹿衍直起身,眼神堅定道:“請先生您放心,未來一定如您所願。”


    修搖了搖頭,滿不在乎地說道:“未來?與我何幹。自從老夫當年離開十方閣起,往後的一切便都屬於你們,未來究竟是何樣子,隻有你們說了才算,而老夫不過就是個旁觀者而已。至於如今為何返鄉,繼而插手世間之事,其實與你一樣,無非都是為了還債。有些虧欠,就算時隔多年,可偶然間一旦提起,也依舊還是會將你刺痛,半分也容不得你再心安理得地去裝瘋賣傻。”


    “先生也曾留有虧欠?”鹿衍雖然起初並不知道,但也並未如何的驚訝,神色如常,輕聲問道。


    修有些心疼地看著鹿衍,喃喃道:“最大的虧欠,其實就是你們幾個。一個個的要麽不得自由,要麽痛失所愛,更甚者間接地導致了你們中的某些人走上一條歧路,最終深陷泥潭,難以自拔。對此,老夫罪莫大焉。如今在世間隨處走走,無非是在想些彌補虧欠的法子罷了。當日去往極北之地的那座雪山,其實是想著日後能夠讓你更加自由一些,所以與天公做了筆買賣,但奈何最終見到的卻並非本我,而是夢中之人,索性也就閉嘴不談,隨便地閑聊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鹿衍麵帶微笑,選擇沉默不語。對於自家先生的某些小心思,雖然談不上一清二楚,但往往能猜得八九不離十。言語間的感動歸感動,但是真相歸真相,有些話不可不信,但也不可盡信。老人家當初最擅長的把戲就是真真假假,似是而非,要不然也不可能教出自己,索性便什麽都不說,靜靜地看著先生“裝可憐”。


    有些事,對於修而言,雖然也會很難辦,但絕對不會輕易地觸動他的心弦,更別說流露出什麽傷感失落之色。如果有的話,十有八九是他自己故意為之。


    對於鹿衍而言,一番布局,最終所求的的無非就是兩件事而已,其一便是避免一場浩劫的到來,其二是免去一場命中注定地離散。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十分地不容易,而旁觀者看起來也會很糊塗,因為鹿衍在達成某個目的之前,甚至不得不先自欺,然後才能去欺人,否則萬事皆休。一個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落子,誰又能在棋盤之外看得明白?若是有一部分脈絡,推演出兩者之中的前者,其實並不困難,反之則難如登天。


    若是將推演之人換作修的話,那麽最終所得的結果便是全部,猶如一眼便見萬年古樹之根須,但古樹盤踞之根須又是何其的複雜,真正的起點以及終點因此並不容易找到。故而修不得不因勢利導,旁敲側擊地尋求更多線索,從而推導出脈絡的最終走向,以及始作俑者的初心所在。


    一番言語,真真假假,師徒二人,各有心思。對此,彼此心知肚明,萬年以來,早已習慣。化作所夢之白衣,興許還能問出些什麽,但若是在本我之青衫這裏,那一切便都是徒勞無功。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修不由得失笑道:“你我這樣,是不是挺沒意思的?”


    鹿衍輕輕拍手,以示誇讚,然後打趣道:“先生如今的演技已然愈發熟稔,全然不似昔日那般拙劣。”


    修眯眼笑道:“當個傻小子,不好嗎?”


    鹿衍笑容玩味道:“弟子不可是那老實人張麟軒,願意做人案板上的羔羊,任其隨意宰割。一小壇子醉神,有可能是大道機緣,也有可能是大禍臨頭。由此可見,傻小子並不好當。”


    “堂堂師祖,又怎會加害徒孫?所以自然而然是一樁天大的機緣,哪裏會是什麽禍事。”修有些生氣,然後扭頭看向瀟然說道,“瀟然,你來幫著給為師評評理!”


    瀟然還未說話,隻見鹿衍微微昂首,眼神十分冷漠地盯著他,沉聲道:“嘴裏膽敢蹦出一個字來,我便叫你立刻形神俱滅,再也迴不了十方閣。”


    “哎呀!真是反了你了,小十三!如此目中無人,真當為師死了不曾?還是你認為以你如今的修為,老夫已經管不了你了?!”修突然怒喝道。


    鹿衍淡淡一笑,道:“不妨一試。”


    瀟然神色錯愕,顯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剛才一切都還好好的,怎麽突然間就劍拔弩張起來了?而且竟然還是十三先生頂撞自己的師尊,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先生……十三先生……你們,你們冷靜……冷靜一下,有話好好說,咱們萬事好商量不是?”一時之間,就連見慣了人情世故的瀟然,也不知該如何言語。


    此時瀟然發現鹿衍好像在眨眼睛,難不成是在給自己使眼色?不過沒理由啊。


    與此同時,修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道:“小十三,看見沒,他慌了,他慌了!”


    鹿衍來到瀟然身邊,輕聲解釋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先生此行的確是來彌補昔年虧欠的,這一點毋庸置疑。不過先生他老人家還想順道多了解一些我的布局,可惜未能如願,畢竟我不是那個白衣白發的夢中之人,容易被人以所謂的師者威嚴給震懾到。落子既然無聲,又何必開口言語?若最終如願,自然可以與人複盤,但如今時候未到,不便多說。


    尊師重道是好事,但並不意味著卑躬屈膝,不能任由當先生的說什麽就是什麽,這是當年我們十三個人都明白的道理,也是我們能成為嫡傳弟子的一部分原因所在,但最重要的還是天賦遠高於常人。故而某位老人家哄你開心的話,聽過就算了,不必太往心裏去。至於方才的那一幕,純粹就是鬧著玩而已,以前時常這樣,習慣就好,不過後來十方閣裏的人越來越多,便也就漸漸地少了這些小打小鬧。”


    瀟然臉上忽然露出笑容,心中不由得有些懷念鹿衍口中的那個“以前”。雖然見過的次數不多,但好在當初曾親身經曆過。


    一座宗門,起初不過幾人之時的模樣,與日後千百人的宗門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樣子,孰好孰壞,未必有一個統一的看法,無非是舊人感概著今人何其幸運,言語間看似無所謂地說著從前,又或是今人嘴裏埋怨著當下如何如何不好,要是擱在以前怎樣怎樣。後者言語間的所謂向往,與前者的無聲懷念,簡直天差地別。


    修的手裏突然多出一把閉合的折扇,拿著它輕輕地敲在瀟然的額頭,沒好氣道:“瞧你那點出息,一天天的就知道傻樂,以後給人賣了都不知道!喏,給你的。”


    瀟然定睛一瞧,一下子便看穿了那柄折扇的由來,驚訝之餘,連連推辭道:“先生,萬萬不可,還請您收迴去。”


    “雖然表麵上看起來一樣,但其實差別極大,並不是小三的那把本命物,隻能算是九成真的仿品而已,盡管比不上正主,但溫養靈魂的本事也算數一數二的,最起碼比張欣楠給你的那塊破木頭強多了。在老夫手裏自然毫無用處,所幸與你比較合適,拿著吧。”


    鹿衍輕聲笑道:“收下吧。”


    瀟然依舊有所猶豫,但最終還是在鹿衍的“幫助”下,成功落袋為安。得了扇子之後,修便立刻讓瀟然趕緊去將其煉化,以免夜長夢多,為賊人所盜。至於說得是誰,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一個贈禮,一個收禮,一個旁觀,你覺得說誰?


    鹿衍扯了扯嘴角,不予理會。


    等到瀟然離開後,修突然笑問道:“正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脈傳承,理當更強,所以不妨讓為師看看你如今的本事?”


    鹿衍似笑非笑,神色古怪道:“如此一來,是不是有些不大尊重您?”


    修微微皺眉,有些不解,道:“此言何意?”


    “主場作戰,難免有些優勢,怕您吃虧。”


    “哦?!那老夫今日倒要見識見識是怎麽個吃虧法。”


    一襲青衫,隨手一揮,天地暗淡,歸於兩色。


    置身於此間天地之中,鹿衍朗聲笑道:“小心了您,打傷打死,該不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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