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輕拂,吹動二人的鬢邊發絲,張欣楠原本臉上的陰鬱神色也已消減大半,長劍提在手中,撐在圍欄之上,笑望著遠方。而張欣楠身側靠在圍欄上,手中提著酒壺的男子則是笑而不語,默默飲酒。


    那人突然沒由來地問道:“師兄打算何時離開?”


    “怎麽,你小十二這是要準備趕人了?”張欣楠不禁打趣道。


    “師兄您這說的是哪裏話,就算給師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把你老人家趕出去啊。”言語簡單,可男子卻將其中三個字咬得極重。


    好像是那“老人家”三個字?


    “你小子雖然膽子不大,但想法卻不少。”張欣楠轉過身來,眯眼笑望著身前之人。


    男子故意裝傻道:“師兄您說什麽呢?師弟我怎麽聽不懂啊。”


    “小十二,為兄我突然心有所悟,想出了一道絕妙的劍招,不如你來幫師兄試試此劍?”張欣楠笑問道。


    男子頓時麵如死灰,笑容尷尬道:“依師弟愚見,沒這個必要吧。”


    張欣楠搖了搖頭,神色認真道:“可依為兄看來,很有這個必要。”


    小十二翻了個白眼,仰頭痛飲一口酒,無奈道:“自罰一杯。”


    張欣楠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笑道:“懂事。”


    “還是師兄您教導的好。”


    張欣楠伸出一隻手,揉了揉對方的腦袋,故意將他的頭發搞得像雞窩一樣,然後心滿意足地笑道:“確實老了,畢竟就連你小子都已經這麽大了。”


    小十二不假思索地說道:“既然都承認自己老了,那還不趕緊在家頤養天年,總出去瞎轉悠什麽。江湖路遠,人心險惡。萬一出了事,怎麽辦?到時候還不是親者痛,仇者快的局麵,而且若是身上再沾染了些許桃花,那就又是一筆糊塗賬,算不清的。世間最難消受的,不正是那美人恩?遠的不去說,近的不就有個鹿師弟。那一身的糊塗賬,萬年之久都還未算清,當真是麻煩。”


    張欣楠有些神色古怪地盯著小十二,也不知道這家夥是不是喝醉了,都開始說上胡話了?


    小十二看著自家師兄的表情,心中頓時有些後悔,自己這是又嘴欠了。


    張欣楠拍了拍小十二的肩膀,輕聲道:“有些事,師兄都明白。可女子喜歡誰,本就是沒道理可講的事,而女子不喜歡誰,也是件沒道理可講的事,無論如何都強求不得。有些虧欠,一旦欠下了,也許這輩子都還不上。當年那件事情的結局,我們其實都不想看到,但是沒辦法,我們必須進行取舍。”


    小十二低下頭,哽咽道:“萬丈高樓,縱身一躍,最後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師兄你說,那個時候的她是不是很絕望啊。”


    張欣楠喃喃道:“終究是我們對不起她。”


    “所以說,這筆糊塗賬很難算清啊。不單單是鹿衍本人要給她一個交代,而且連十方閣當年所有參與此次謀劃之人都要還她一個說法。既然道心有愧,那還修什麽道,幹脆都死了算了!”


    張欣楠本想再說些什麽,可最終卻又選擇了沉默。


    確實是一筆糊塗賬,算不清。


    “若是問心無愧,又當如何?!”一身長衫,腰間係著一卷古書的書生突然出現在兩人身前,神色漠然地與二人質問道。


    小十二麵露不悅,沉聲道:“問心無愧?師兄此語,當真說的出口?!”


    書生神色如常,淡淡地說道:“於昔日的人間而言,遠古諸神,皆是敵寇。為萬世太平謀劃對敵之策,又為何要心生虧欠?”


    “師兄既然終日與書卷為伴,便當知書中有那‘君子有所為,亦有所不為’一言。為萬世謀太平固然無錯,可錯在不該殃及無辜之人。為一己之私,而罔顧他人性命,此舉難道不該有愧?”


    書生搖了搖頭,神色依舊不為所動,道:“試問大劫之下,可有真正的無辜之人?還是說,你秦湛以為的無辜之人就是那置身事外,兩不相幫之人?遠古諸神的覆滅,別人不知其故,你身為十方閣的弟子難道也會不知道?”


    “可我不明白,為何一定要是她!”小十二抬起頭,憤怒地嘶吼道。


    “不是她,也會是別人,反正總會有這樣一個人。你秦湛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你與她相熟的緣故,如若換做是別人的話,你確定還會如此?若是你此刻敢大聲的告訴我依舊會三個字,那為兄不但立刻閉嘴,而且轉身去往黑暗之淵,下跪千年以贖罪責。”


    書生麵無表情地盯著秦湛,等著他接下來的答案,可他卻跌坐在地,抱頭嗚咽,而原本提在手中的酒壺也摔在了地上,亦如當年的她,皆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滾迴你的潮信樓哭去。”書生輕揮衣袖,便將秦湛送迴了屬於自己的那座閣樓之中,然後扭頭看向張欣楠,淡淡地說道:“你不說話的樣子,的確有幾分像他。”


    張欣楠不願在此事上糾結,隻是笑問道:“不過是一個男子喜歡上了一個女子而已,你這位做師兄的,又何至於如此刻薄?”


    “大道無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書生迴答道。


    張欣楠笑著反問道:“那麽你自己做到了嗎?”


    書生如實迴答道:“未曾。”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強求秦湛去做到一件連你自己都尚未做到的事呢?在我的記憶中,你陳堯似乎從來都不是一個冷漠的人,如今又何必要擰著心性行事呢?方才小十二與我說,既然老了,不如試著放下肩頭的擔子。這句話我轉述與你,然後再順道與你提個醒,既然喜歡讀書,而且還讀了這麽多年,那為何偏偏要對詩詞一事置之不理,棄如敝履。”


    書生言語平靜地說道:“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張欣楠啞然失笑道:“這不是給你找到了嗎。”


    “非不能也,實不願也。”


    “為何不願?”張欣楠不解道。


    “沒有為何,就是不願。”


    張欣楠略有些遺憾地說道:“就連日後的證道契機也不要了?”


    “文字雖有其玄妙之處,但任何大道都不該由文字來記載其形,所以我的證道契機根本就不在此處。”


    張欣楠忽然欣慰一笑,然後說道:“老頭子的偏心,還真是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既然已知機緣不在此地,那又可知該到何處去尋?”


    書生搖搖頭,道:“尚且不知。”


    “要不然你我之間做筆買賣?”張欣楠試探性地問道。


    書生微微皺眉,不解其意。


    “放心好了,買賣絕對公道。一幅行書親筆,換老頭子的一句話。”張欣楠微笑道。


    “你要我的字帖作甚?”


    “那你別管。”


    “別怪我沒有事先提醒你,宣紙之上的墨跡出了十方閣便會自行消散於天地,這是我五層樓的規矩。”


    張欣楠一臉無所謂道:“山人自有妙計,隻要你這家夥肯給,我這個做師兄的就有辦法留住。”


    書生突然臉色一沉,有些不悅道:“師兄?!”


    “無關緊要,又何必在意。”張欣楠笑嘻嘻道。


    書生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怎麽樣,這筆買賣做還是不做?”張欣楠問道。


    “你先告訴師尊他老人家都說了些什麽,然後我在給你字帖。”


    “這可不行,萬一你聽完之後不給字帖,我這邊豈不是虧大了。”張欣楠果斷拒絕道。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陳堯不屑於做這種事,反倒是你很有可能會做。而且我也無法確定,此語到底是不是師尊所言,亦或是你信口胡謅之語。”


    “對待自家人還這麽多心思,真是怕了你了。好吧,我先說就我先說,以下是老頭子的原話,你聽了之後若是生氣的話,可不許拿我撒氣。”


    書生陳堯無奈地點了點頭。


    “找個屁的機緣,世間本無任何文字,又何來文字之道一說。若非你陳堯造字,世間可有文字?你若想證道,又何需向外而求。不求己身,反求外物,你陳堯是不是個天大的傻子?”


    書生剛剛解下腰間所係之書卷,張欣楠便一溜煙地跑走了,然後迴頭喊道:“字帖的事,我稍後自取啊!”


    陳堯站在原地,臉上難得地流露出笑意,然後突然朝著張欣楠方才離去的地方彎腰作揖,誠心地喊了一句,“師弟陳堯,見過師兄。”


    做師兄的,已然費勁心思如此,又如何當不起師弟的誠心一拜?至於為何哪怕是心中願意,可嘴上卻仍然不願稱唿師兄二字,無非是你張欣楠不夠爽利,出劍拖泥帶水,配不上“劍客”的身份。


    晚風依舊輕輕拂過,陳堯彎腰拾起張欣楠故意留下的半壺酒水,然後輕抿了一口酒,難得開懷道:“無論怎樣,都是兄弟,都是一家人。”


    張欣楠其實並未遠走,站在樓梯上的他,並未遵守那非禮勿聽的儒家禮節,畢竟自己並不是什麽讀書人。對於陳堯的言語,聽得一清二楚,等後者說完最後一句話,他好似輕聲迴應道:“沒錯,就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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