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買了兩條魚來,做了紅燒,因為說怕晚上冷,平兒還特地幫著廚下的婆子料理著,燒了一大盆兒雞湯端上來,另外就是一個熗白菜一個炒臘肉。我們從府裏也帶了些東西出來,但是燕窩點心之類的畢竟不能當飯吃。我把魚腹上沒有小刺的魚肉剝下來給巧姐,平兒忙說:“奶奶吃飯吧,我來就好。”


    “都說了別喊奶奶,”我始終覺得這個稱唿非把人叫老了不可:“你還要我說幾遍呀。”


    平兒笑笑:“一時改不過來口,巧姑娘吃啊,菜涼了可不好吃了。”


    巧姐指指湯盆:“我要喝那個。”


    我正要伸手,文秀已經拿起大湯勺給她舀了一碗湯。巧姐甜甜蜜蜜的一笑:“謝謝文秀姨。”


    “不能喊姨,要喊叔。”我白她一眼:“說了一下午你就是記不住。”


    “你自己不還剛才喊文秀妹子呢,”巧姐得意的瞅了我一眼:“娘你自己都記不準,還來說我。”


    我尷尬的笑笑,這孩子真是……象誰呢?這麽伶牙俐齒不饒人。


    呃,好象答案是很明顯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兒會打洞。


    巧姐會這麽能言善道,和鳳姐的遺傳因素絕對是有密切關聯的。


    我笑笑,不去和小女孩兒一般見識。文秀也抿嘴一笑,說:“沒關係的,反正當著旁人的麵不說錯就行。”


    一出了賈府好象卸掉了萬斤重負,食不語之類的教條也就沒人去理會了。巧姐的飯量明顯也有所提高,四個人把飯菜吃的幹幹淨淨,湯也喝的見了底。


    平兒端了兩盅茶過來,就說要帶著巧姐迴房。我拉住她手:“先不要走。我是和文秀要商量一點事,你也坐下來聽聽。”


    巧姐坐在一旁,一雙眼靈活的轉來轉去,看看我又看看文秀,最後還是低頭去玩她手裏的繡帕。


    “能從那裏出來很不容易,有時候我都實在煩悶,一點不想應酬那些人那些事,好在現在終於是擺脫了。”我輕聲說:“可是並不是出來以後就萬事大吉了,以後的路還有很長,也並不容易走。要怎麽生活,咱們一起來商量商量。”


    文秀點了下頭,還沒有說什麽,平兒低聲說:“我們是沒有什麽盼頭,能平平安安的過下半輩子就很好了。但是巧姑娘卻不一樣,她的將來……得好好思量安排啊。得選個體麵的人家結親才是。隻是我們既然已經離了那裏,以後,以後巧姑娘要以什麽名義嫁出去呢?”


    說實話,雖然說是商量以後的事,可是平兒這個以後,也一下子指的太遠了吧?巧姐現在才多大,這就考慮她將來嫁什麽人的問題……平兒真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啊。


    可能是我的觀念還沒有和古人達成一致,至少我不覺得女人一輩子一定得嫁人,而且唯一一件重要的必要的事也是嫁人。


    現在有幾個好男人值得嫁呢?這個標準得訂在什麽位置上比較合適?不打老婆?不好色?能養家糊口?


    “現在就想這些未免為時過早……”我笑著摸了一把巧姐的頭:“還是先顧眼下吧,我們到了金陵,還是得到老宅去先落下腳的,同時尋找別的住處。文秀沒去過南方,我也一樣。所以到了那裏我們都得盡快適應地方,然後找住處,最後是徹底脫離賈家。”


    “脫離……”巧姐疑惑的看著我:“什麽脫離?”


    “你大了就知道了。”我現在可不想跟她解釋這個,就算解釋她也聽不懂。


    我們在一起討論了一會兒,主要是我在說,平兒幫腔,文秀偶爾迴一句兩句,但是畢竟我們三個誰也沒有在金陵生活過,所以現在無論怎麽討論也是紙上談兵,並沒有什麽實際的有建設性的意見提出來。


    平時巧姐是習慣早睡的,平兒雖然有時候需要操勞,但是也總不會睡的太晚。今天又是趕路又是坐船的,大家也都勞累了。我說不如散了吧,反正我們有一路的時間可以慢慢籌劃以後的事情,不急在今天一晚上,別把大家都熬倒了。平兒說她帶巧姐睡,那麽我們的艙房排列就是我在中間,左邊是平兒和巧姐那一間,右邊是文秀。


    船上的床鋪陳的是從府裏帶出來的鋪蓋,我梳洗收拾過,脫了外麵的衣裳。雖然艙裏也有個炭盆,燒的也是上等銀炭,但是船上保暖畢竟不如正經房間裏麵,還是覺得涼森森的。我也偷個懶沒有打坐運功,就這麽歇了。躺下之後,到底還是有些不習慣。感覺這船艙裏的氣味兒,動靜都不習慣,外麵能聽到河上的水波浪濤響聲,船還在輕輕的晃,雖然這晃動非常輕微,但還是會令人覺得不習慣,有點不安心。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覺得被窩暖不熱,後來迷迷糊糊的似乎剛合上眼,忽然又被人大力搖晃:“鳳姐!快起來!”


    我嚇了一跳,睜開眼就看到文秀站在我床前。


    “怎麽了?出什麽事兒啊?”


    “船漏了!咱們得趕緊上岸。”


    “什麽?”


    我幾乎以為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好好的泊在岸邊,船怎麽會漏了呢?


    “下麵已經進了很深的水了,船家也才剛發現。我也把平兒巧姐喊起來了,快些上岸,水上的很快!”


    “可是,車子還有東西,都在艙尾靠下的那裏……”


    “我去收!你們先上岸再說!”


    我定定神,急忙拉過襖裙急急穿衣,平兒已經把巧姐抱了過來,一臉惶急驚怕。我安慰她別慌,其實我自己心裏也慌的要死。平兒頭發也沒挽上,巧姐嚇的睜大了一雙眼,一見我就探身過來緊緊摟住我的脖子不放。我抱著她輕聲說:“沒事沒事,我們這就上岸去,水淹不著我們。”但是我一邊安慰她一邊覺得,其實我自己也很需要人來安慰一下。


    大半夜裏從熱被窩被掀起來,粗糙快速的裹上冷冰冰的衣服,再急慌慌的下船登岸。這種時節雖然日間迴暖,可是夜間還是極冷的。河邊上又很空曠,風很大,刮的人都快要睜不開眼,隻覺得身上的衣物似乎絲毫禦寒的功效都沒有,那風直接把人吹透了,寒意一直侵到骨子裏。我用皮裘鬥篷把巧姐裹的嚴嚴實實的緊緊抱在懷裏,文秀把我們收拾的各種行李從船艙裏搬出來都推在岸邊。水漲的很快,車子是來不及拖出來了,因為那馬車存在艙裏,當然馬是不能存的,又為了把車子固定在船上而用了木杠之類的別住了輪子,文秀是絕對沒有時間去把車子也搶救出來,水已經淹到了外麵的船板上,我在文秀還想再進船艙去拉車子的時候阻止了她。


    “算了,車子還會有的,別再進去了,水已經淹上來了。”


    文秀迴頭看了一眼,她的頭發也有些亂,身上的衣服也單薄。但是因為她還是男裝打扮,所以看起來不是太糟糕。我和平兒兩個人站在那裏,用身體替巧姐擋著風。船家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不知所措,衝著那漸漸沉沒的船唿喚著,對我們來說這船是交通工具,可對他們來說就是他們的家。現在,家沒有了。


    我凍的手腳發木,跟我們一同來的粗使丫頭和婆子也站在一旁,縮著頭,一副懵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呆若木雞的樣子。


    “行了,別都站在這兒了。”我用力揉了兩下臉:“站在這兒所有人都得凍成冰棍兒,咱們得找個避風的地方。”


    可是四下裏沒有燈火,一片黑暗寒冷。離岸不遠的屋裏有人被這邊的動靜吵了起來,但是事不關己,張望了一陣又迴屋裏去了,門關的死緊。


    我想抱起巧姐,文秀已經搶先一步把她抱了起來,丫環和婆子拿起我們堆在地下的包袱——沒有全都搶救出來,還有一些大概是留在了馬車裏。雖然都是些並不重要的衣物,但是現在我們一行人淒涼落魄,不知道這寒冷的深夜該朝哪個方向去。


    “那邊的人怎麽了?這半夜裏折騰什麽呢?”遠遠的黑暗裏有一點火光亮起來。船老大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們的船沉啦——”


    “啊?好端端的船怎麽會沉了?”那說話的人似乎正在朝這邊走來,聽動靜不象是隻有一個人,邊走邊說:“聽著是張老大不是?”


    “是是,你是劉管家?”聽起來是認識的人。


    “是我啊,我還當是什麽事呢,多吃了會兒酒正想睡呢,就聽見你們這邊兒有動靜。人沒有事吧?”


    “人倒是都在。”


    那人已經走到跟前了,他身後跟著兩個人,一個提著燈籠,一個站的稍遠一些,看不清楚。那人裹著件醬色的皮袍子,留著兩撇胡子,說:“人沒事就好,不過,天這麽黑,風又冷,你們這是要上哪裏去啊?”


    船老大凍的牙關打顫,一句話說的零零落落的:“找,找個避風的地方……等天,天亮了再說。真邪門,好端端的船底怎麽會破了個大洞……”


    那人猶豫了一下,又轉頭看看我們這邊站的幾個人:“這麽著吧……你們還有女眷小孩兒,這麽冷就幹凍著也不是個事兒,這樣,你們先上我們船吧,我們空房倒有幾間,等天亮了再做計較,這位夫人,你看這樣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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