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舉百忙興商會?陳炯密謀舉大義


    若辦銀行,商務總會是近在眼前的利器,祝合義為挺舉送來的不僅僅是工作,更為他打開了一道方便之門。


    翌日晨起,挺舉揣著祝合義發給他的聘書,意氣風發地走進商會大門。


    門前冷清如常,兩個門衛,老劉和老賈,正在拿掃帚如往常一樣清掃院子。


    挺舉衝他們笑笑,豎根拇指,走進大樓,不一會兒,扛出前些時被會員砸破的大門招牌走出來,向門衛招手。


    二人走過來。


    挺舉指著招牌:“曉得哪兒能修不?”


    “我曉得。”老劉應道,“正清商行,這個牌子就是在那兒訂製的。”


    挺舉掏出五塊錢:“老劉,麻煩你走一趟,將這牌子修好。”


    老劉接過錢,扛起牌子就走。


    挺舉看向老賈:“老賈,你也去。這個牌子重,抬上好走。”


    “這兒沒人不中。”老賈看向大門。


    “有我哩。”挺舉指一下自己的鼻子。


    二人衝他笑笑,抬牌子走了。挺舉拿起掃把,見院中已掃幹淨,便走進廳裏掃起來,掃完又拿拖把拖。


    挺舉正在忙活,院外一陣車馬聲響。挺舉以為是合義來了,拿著拖把迎出去,剛到門口,打了個驚怔。


    下車的不是祝合義,而是順安和章虎。


    緊接著,又一陣響聲,十幾輛黃包車在院門外麵停下,清一色是章虎的手下,一個個頭戴氈帽,長襟裹膝,安平穀行的掌櫃阿黃赫然其中。


    挺舉拐迴大廳,繼續拖地。


    在章虎、順安的引領下,十幾個長袍人昂首闊步,大踏步走向大廳。


    挺舉沒有抬頭,一下接一下有節奏地拖著地板。


    章虎打頭,順安跟後,一行人走進大門,穿過院子,在大廳門口略略一頓,直走進來。


    挺舉依舊拖地。


    章虎、順安初時以為是幹活的下人,正要拾級上梯,阿黃叫道:“咦,這不是伍挺舉嗎?”


    挺舉抬頭,將拖把靠在腿上,朝眾人拱手。


    順安看向一側,避開挺舉的目光。


    “嗬嗬嗬,果然是伍先生,”章虎拱手還禮,“伍先生,聽說你另有高就,去做大事體了,哪能在此拖地呢?這些活該是下人做才是!”


    “下人也是人哪。”挺舉應一句,盯在他的長衫和文明棍上,語氣不熱不冷,“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幾日不見,老鄉竟就穿起長衫,拄起司的克,言行舉止斯文起來嘍。”


    章虎一臉尷尬,轉對眾人:“愣個啥哩?讓伍秀才幹這粗活,你們有臉沒臉?去去去,各找家夥,把這幢大樓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給我拖洗一遍,啥人偷懶,小娘比哩,罰啥人一個月不得進堂子!”


    眾人各做鬼臉,尋幹活的家什去了。


    “嗬嗬嗬,”章虎轉對挺舉,“伍先生,這下不斯文了吧?”


    挺舉再次拱手:“老鄉不忘本色,在下佩服!敢問二位,來此可有貴幹?”


    “找祝總理!”


    “祝總理未到,有何事體,在下代為轉達!”


    “你是??”章虎怔了一下,一拍腦袋,“哦,對對對,在下想起來了,伍先生是商務總會的議董呢。伍議董,來來來,我介紹一下,”說著指順安,“幾日之前你的兄弟傅曉迪榮升上海錢業公會副會長,被錢業公會推舉為商務總會的列席議董,”又指自己,“至於在下,算是沾光,也列席議董了,在這幢大樓裏與伍議董可以平起平坐嘍。”


    挺舉拱手:“恭喜二位!”


    “不過,”章虎拱手還禮,“手續還是要過的。今朝我們就是代表錢業公會,向祝總理遞交公會決議。至於我的這撥兄弟,也都是店中掌櫃了,一來認個門,二來填寫材料,申報會員過戶資質!”


    “若是此說,你們就不必麻煩祝總理了,在下可以代為辦理。”挺舉從懷中掏出祝合義昨日給他的聘書,“祝總理正式聘任在下為總理助理,請二位審看聘書!”


    章虎、順安皆吃一驚。


    章虎拿過聘書,看一陣,遞給順安,拱手:“賀喜賀喜,怪道伍秀才要辭工呢,原來是高就了!”


    挺舉沒有睬他,轉向順安:“曉迪,借一步說話!”


    順安不敢說不,遞還聘書。


    挺舉收好聘書,率先走向一側。


    順安跟過去,低頭看向地麵。


    挺舉逼視他的眼睛,聲音壓抑而嚴厲:“甫順安,看著我!”


    順安打個哆嗦,下意識地抬頭,看向他。


    “我可以幫你一時,但不能永遠幫你!魯小姐幾番自殺,因為我們守得牢,未能死成。在我們的勸說下,魯小姐答應活下來,因為她的心中仍然有你,因為她的肚中懷著你的孩子。”


    “阿??阿哥??”


    “甫順安,你親口告訴我你愛碧瑤,我也相信你愛碧瑤。再過兩個月,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我姆媽在照料她,希望你能迷途知返,得空望望她去!”


    “我??”


    挺舉的聲音越發低沉有力:“甫順安,做一個男人!至於你們如何見麵,我來安排!”


    “阿哥,我??我有個急事體,先走一步了!”順安神態慌亂,不顧其他,奪路而逃。


    “兄弟,兄弟—”章虎揚手招唿,見順安失魂落魄,揚長而去,轉向挺舉,“嘿,伍助理,你都講些啥事體,竟把我的兄弟嚇成這樣!”


    挺舉走過來,看向章虎:“無論講啥,都是我和傅議董之間的事體。章議董,你們不是要填表登記嗎?請跟我來!”說完,甩開步子走去,動作誇張地踏上樓梯。


    章虎遲疑一下,朝正在打掃的阿青、阿黃招手,三人合在一處,跟著上樓。


    順安一口氣跑出商會院門,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大街左側的梧桐樹蔭裏,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響著挺舉的聲音:“我可以幫你一時,但不能永遠幫你??魯小姐幾番自殺??她的心中仍然有你??她的肚中懷著你的孩子??你親口告訴我你愛碧瑤??再過兩個月,你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順安靠著一棵樹幹緩緩蹲下。


    挺舉的聲音如錐子一般紮下:“甫順安,做一個男人??”


    順安麵孔扭曲,兩手死死地按在額頭上。


    不知過有多久,順安猛地起身,麵孔恢複如初,沿街大踏步走去。


    錯後晌時,老劉、老賈抬著修複如初的匾額迴來。


    挺舉驗過,安排二人懸掛,自己站在十幾步外,大聲指揮:“老劉,再往上一星點兒,對對對,就這樣,剛好平,釘吧!”


    二人叮叮當當地正在上釘,一輛車馬停下,合義提著公文包跳下車子,在挺舉身後站定,望著煥然一新的招牌,感慨萬千。


    “祝叔,”挺舉扭頭,指著匾額,“您來得剛好,匾額釘上了!”


    “釘上好呀,”合義揉揉濕眼眶,朝樓裏一指,“走,樓上去,有大事體哩!”


    二人走進總理室,合義坐下,朝挺舉苦笑一下:“劉大人與我約談兩個時辰,說是兩大錢莊破產,市場崩塌,國家經濟陷於崩潰,親王發怒了,責成他重振市場。他初來乍到,對經濟上的事體知之不多,求我助他。我說,要想重振市場,首先要重振商會,重振信心!”


    “劉大人怎麽說?”挺舉問道。


    “路都走死了,他還能怎麽說?”合義又出一聲苦笑,“一個隻會讀書、狗屁不懂的人,比蔡大人還差一大截兒呢!”


    “唉。”


    “無論如何,重振市場是首務。要想重振市場,就得重振商會;要想重振商會,就得重拾信心;要想重拾信心,就得有錢!我沒多的話,張口就向他要錢!”


    “他??給了嗎?”


    “給個屁!他說他連衙役都用不起了,剛剛減掉兩個人,騙鬼呢。他讓我自己想辦法,我又不會屙,屁來辦法!”


    “商會賬上沒錢了嗎?”


    “一兩也沒了。”


    挺舉震驚:“不是有??會費嗎?”


    “唉,”合義長歎一聲,“會費是有,可全都存在潤豐源裏。潤豐源破產,會費也就泡湯了。不瞞你講,自股災之後,會裏一應花費,都是我自己墊支。錢雖不多,可眼下光景,我也是泥菩薩過河,自家顧不了自家。不瞞你講,近日來我手頭緊張,多家店鋪斷貨了,生意最好的南京路店也有三個月沒進一點兒貨,客戶都快跑光了。”


    “這??”挺舉急了,“你哪能又送給我三百塊哩?”


    “一碼歸一碼,你與碧瑤的這份禮錢我省不得。再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祝叔再窮,也不至於差這三百塊。”


    挺舉眉頭凝起。


    “我軟磨硬纏,劉大人總算答應從大清銀行撥出一萬兩銀子給我們應急。銀子不多,手續卻不少,我嫌煩,就交代給賬房,先一步迴來了。”說著,合義緩緩起身,走向茶具。


    挺舉瞄見,趕過去,將備好的茶具拿過來,倒水泡茶。


    合義笑笑,在沙發上坐下:“挺舉呀,重振市場,劉大人說起來容易,可咱落實起來卻是難呀。昨兒晚上,祝叔思來想去,越想越亂,直到雞叫都沒睡成。沒銀子還是小事,主要是人心散了,聚不起來了。自砸牌子之後,商務總會再也沒人來過,今兒有你上門,才算有點兒氣象。你啥辰光到的,裏裏外外,竟就??”


    挺舉泡好茶水,端過來。


    合義輕啜一口,看向挺舉:“你這一來,祝叔算是踏實了。祝叔急著迴來,就是想聽聽你能出個啥招兒。”


    “祝叔,昨天聽你一講,我也是一宵沒睡。針對您講的三個重振,我想到兩個應對。”


    合義放下茶杯:“快講。”


    “一是整合商務總會,二是搞到錢。有商會在,大家就有主心骨,就有信心。有錢在,市場就能滾動。”


    “這??是呀,關鍵是咋整哩?”


    “先講整合商會。”挺舉走到桌子邊,拿出一遝子表格,“祝叔請看!”


    合義審看表格,眉頭漸漸擰起:“傅曉迪?”將表格扔下,“俊逸對曉迪看法不好,多次跟我提過,我也審度過他,別的不說,單是跟這個姓章的混到一起,人品就??”


    挺舉笑道:“祝叔,就事論事,我們隻談這些表格。”


    合義看向材料:“表格怎麽了?”


    “今朝傅曉迪、章虎引手下人來,要求加入商會,曉迪、章虎已被錢業公會推舉為商務總會的列席議董了—”


    “不妥不妥,”合義擺手打斷,“商會是何等地方,豈能容忍烏鱉雜魚登堂入室?老爺子若在,斷然不許!”


    “祝叔呀,”挺舉笑道,“商會就是商會,不是道德審判公廨,是不?按照商會章程,各行各幫既可以推舉會員,也可以推舉議董與列席議董。曉迪他們要求加入商會,符合商會程式,我們有什麽理由拒絕呢?”


    合義嘴唇吧咂幾下:“是哩。”


    “經過此番股災,議董裏有走人的,有過世的,原來的會員也都離的離,散的散。重振商會,就要重新整合會員。曉迪此來,倒是給我一個啟示,我們可在報紙上刊出通告,要求所有會員在五日之內到商務總會重新凳記,非會員者,隻要符合條件,也可申請入會。無論新老會員,由商務總會統一頒發會員資質證書。原有議董由專人通知,對於過世或永久離開上海的議董,經核實後注銷議董資格,由各行幫等額推舉列席議董取代。總董若有缺失,可由全體議董另行選出!”


    合義沉思一會兒,點頭:“行。”


    “商務總會整合之後,就該是重振信心和重振市場。信心和市場其實是一碼事,我也想到一個應對。”


    合義盯住他:“哦?”


    “正如祝叔所講,三個重振都需要錢。錢從哪兒來?從錢莊來。錢莊垮了,沒錢了。要想重振市場,重拾信心,就必須重新聚錢。眼下銀子皆在洋人銀行,而洋人銀行隻肯錦上添花,是不會雪中送炭的。”


    “聽你這意思,是要重振錢莊?”


    “不,是開辦我們自己的銀行!”


    合義倒吸一口長氣,凝起濃眉。


    “百業振興,首要是錢業。此番橡皮股災,讓我明白一個事實,就是錢莊的體製落後了。同樣是股災,洋人銀行幾乎沒受影響。為什麽?因為銀行有防範措施,因為銀行有製度。隻要不符合銀行製度,銀行大班就無權做出任何決定。錢莊卻不這樣。錢莊有規矩,但魯叔、彭叔和查叔都敢違反規矩,為什麽?因為規矩是他們自己定的,錢莊是他們說了算的。”


    合義點頭:“是哩!”


    “我們有了自己的銀行,就可以籌措市場重振資金,就可以鼓舞商民,讓他們覺得身後有靠山,就可以防範類似股災再度發生!”


    合義表情凝重:“是哩!”略頓,看向挺舉,“你想辦個什麽樣的銀行?”


    “師夷長技,模仿洋製,建一個完全屬於中國人的銀行。”


    合義沉思一時,輕輕搖頭:“賢侄呀,這想法好是好,卻是個遠景,不切合當下。銀行不同於錢莊,辦錢莊,找幾個朋友湊合一下就成。銀行不成呀。大清銀行是朝廷辦的,惠通銀行是丁大人辦的,哪一個都是直達官府,財大氣粗,可我們??”


    “哪一個也都沒有從實際上離開錢莊那一套,不過是掛了個銀行的匾牌而已。”


    “你說得是,可??這樁事體你若是在災前講,由老爺子出麵,也許可成,然而眼下??”合義搖頭,“唉。”


    “祝叔,長江、黃河都是由小小山溪匯流出來的。銀行也好,錢莊也好,不在錢多錢少,隻在一個套路,隻在有心沒心。隻要我們操下這心,就一定能夠辦起來!”


    “好吧,祝叔信你。你擬個籌辦草案,我們具體討論。”


    “謝祝叔鼎持。對了,彭叔近況如何?”


    “說起此人,倒是巧了,我剛剛曉得他被度支部任命為大清銀行上海分行總理。今朝這一萬兩銀子,就是由他辦手續支出!”


    挺舉“哦”出一聲,緩緩噓出一口長氣。


    順安扮作一個教書先生,戴著墨鏡、寬邊大禮帽,脖子上圍條圍巾,坐在胡同口斜對麵一家小麵館裏,前麵擺著一碗麵條,眼睛盯在碧瑤院落外的胡同口上。


    齊伯挎著菜籃子走出胡同,沿大街走去。


    齊伯挎著一籃子菜,從大街上迴來,拐進胡同裏。


    順安一動不動,隻是靜靜地坐著。


    碗裏的麵條早已涼了,順安依舊沒動筷子。


    終於,馬掌櫃與碧瑤肩並肩走出胡同。


    順安摘下墨鏡,將手搭在臉上,緊緊盯住碧瑤,目光聚焦在碧瑤的大肚子上。


    馬掌櫃、碧瑤在胡同口站一會兒,馬掌櫃指向馬路,碧瑤搖頭。


    碧瑤扭過身,走迴胡同。


    馬掌櫃陪在身後。


    順安緩緩站起,走到胡同口,遠遠地跟在後麵。


    碧瑤二人走得很慢,晃動著走向一扇院門,走進去。


    順安戴上墨鏡,戴正帽子,扭轉身,大踏步走去。


    夜幕降臨,順安托住下巴,悶悶地坐在沙發裏,眼前浮出碧瑤的大肚子。


    是的,他就要做爸爸了,他甫順安就要做一個小生命的親阿爸了。


    就在順安七想八想之時,章虎風風火火地走進來,壓低聲音:“玉棠春來了個鮮貨,說是姿色不錯,幹媽專門留給我倆了,”看表,“走吧,兄弟,我們來個二龍戲珠!”


    順安一動不動。


    “咦,”章虎坐下來,盯住他,“犯啥神經哩?”似是想起什麽,“哦,想起來了,必是姓伍的嚇到兄弟了!不瞞你講,在商會裏,我見他把兄弟拉到一邊,就曉得不是好事體!”


    順安猛然抬頭:“章哥,我??見過魯碧瑤了!”


    “哦?”章虎怔了。


    “她??”順安咬住嘴唇。


    “講呀!”


    “我想,我們??還是把那個大宅子還給她吧,反正你我都不去住。”


    “啥?”章虎兩眼一瞪,“我們啥辰光搶她的了?”


    順安改口:“講錯了,是送給她!”


    “憑啥?”章虎來勁了,“前些辰光,兄弟挺有種氣,眨眼卻就婆婆媽媽了!姓魯的是個啥東西?章哥費盡心力,好不容易才把他的家財拿來,你這又把房子送他,讓章哥這口惡氣哪能個出哩?想當年,章哥初闖上海灘,走投無路,想到他家混個槍勢,他卻使人拿串臭銅錢扔到章哥腳下,當章哥是叫花子呀!他拿八抬大轎抬個丫鬟迴家顯擺,章哥上門出氣,卻又鬧出那場羞辱來,讓章哥這臉??”氣唿唿地頓住。


    順安低下頭去,不再吱聲。


    盡管淪落為大清銀行的高級打工仔,彭偉倫的架子依舊不倒。當挺舉出現在他的總理室時,彭偉倫指著巨大、豪華的辦公室,笑對挺舉道:“賢侄,看看這些,配彭叔不?”


    “嗬嗬嗬,”挺舉環顧一番,“配配配,絕對配。大氣,古樸,雅致,與彭叔為人一般無二。”


    “看似古樸,價格可是不菲喲,你仔細瞧瞧,隨便哪樣東西拿到拍賣行裏,都是寶貝。”


    “是哩。”


    “大清銀行,要的就是這氣勢。賢侄呀,你怕是萬沒想到彭叔會有今朝吧?”


    “是哩。”


    “不僅是你沒想到,那個渾蛋道台更沒有想到!奶奶個熊,想當初,道台府拿十萬兩銀子卡死彭叔,沒想到度支部一張紙頭下來,他們的小脖子反倒卡在彭叔手裏,哈哈哈,真他奶奶的爽氣!”


    挺舉吸一口長氣,拱手:“彭叔,小侄此來—”


    彭偉倫截住他的話頭:“賢侄來得好哩,彭叔正要尋你!來來來,先給你介紹個朋友!”


    彭偉倫擊掌,大衛段端著兩杯沏好的熱茶從偏門走進,放下茶杯。


    彭偉倫指向大衛段:“這位是段先生,大清銀行上海分行襄理,剛從美國留學迴來!”


    大衛段伸手給挺舉,英語很是地道了:“i''mdavid,dtomeetyou!(我是大衛,幸會!)”


    挺舉起身,伸手握住:“在下伍挺舉,幸會!”


    “大衛段,”彭偉倫笑對大衛段道,“這就是我常常講給你的伍先生,你要多多向他討教!”


    “久聞伍先生大名,請多指教!”


    挺舉盯住他,審視有頃:“大衛段?這個名字好熟悉哩!”


    大衛段表情尷尬。


    “嗬嗬嗬,”彭偉倫又是一番笑,“是哩,當年大衛在麥基洋行做事體,麥基拖欠大衛薪水不還,大衛無奈,隻好自行取走薪水,引出一場訟案。你二人雖說未曾見麵,卻都扯進這樁訟案裏了。”


    “嗬嗬嗬,”大衛段幹笑幾聲,“伍先生,不打不相識嗬。”


    “是哩。”挺舉迴他一個幹笑,轉向彭偉倫,“彭叔,聽你方才話音,似乎有啥事體。”


    “是哩,是哩。”彭偉倫湊前一步,“賢侄呀,背靠大樹好乘涼。賢侄是幹大事體的,當傍依大樹才是。”


    “請彭叔詳言!”


    “上海是中國的,中國是北京的,北京是朝廷的。賢侄要想在上海灘混槍勢,做大事體,眼光就得盯遠點,盯到朝堂裏。賢侄可曉得現今朝堂情勢?”


    “小侄孤陋寡聞,請彭叔指教。”


    “現今朝堂,老佛爺西赴靈山,宣統帝繼位,醇親王攝政,但真正實權並不握在醇親王手中,而是由朝中各個派係操縱。朝中派係林林總總,歸結起來,無非是兩大派係,一個是改革派,一個是保皇派。改革派是袁大人領銜,保皇派是丁大人領銜。袁大人因推行新政,與醇親王有隙,這辰光暫時下野,朝中實權被丁大人攫取??”


    挺舉若有所思:“小侄受教了。彭叔有話,請直言!”


    “這麽講吧,你是大才,不能小用。彭叔老了,撐不動你,但已將你薦給袁大人了。雞永遠是雞,虎永遠是虎。袁大人雖說下野,威勢依舊,隨便吹口氣,朝堂上就會有人傷風。你看彭叔,雖說混得不如人了,可袁大人一句話,彭叔這不??”彭偉倫頓住,看向挺舉。


    挺舉拱手:“謝彭叔厚愛,小侄承情了。小侄早已無意政壇,隻想做個本本分分的生意人,無論是何大人,小侄都無意高攀!”


    “賢侄謬矣!”彭偉倫連連擺手,“中國不同於西夷,沒有純粹的生意人。賢侄若是賣個針頭線腦,圖個蠅頭小利,可以不高攀。賢侄若要成就大事體,不高攀怎麽能成呢?胡雪岩之所以成為胡雪岩,是因為攀上了左中堂。丁大人得此威勢,完全得力於李中堂。賢侄讀書破萬卷,應該看得明白才是!”


    “彭叔所言雖是,卻非小侄所求。”


    彭偉倫驚愕:“敢問賢侄何求?”


    “小侄所求者,獨立之我也。依附他人,必失自我,雖有所得,實非我心。至於生意成敗,小侄並不讚同彭叔所言。”


    “賢侄請講!”


    “常言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小侄不敢妄論丁大人,但就胡雪岩前輩而言,其成也官勢,其敗也官勢。如果沒有任何依附,依胡雪岩前輩之才智,依十裏洋場之舞台,以中國資源之豐盛,以市場規矩之公平,未必不能成就大事!”


    “唉,”彭偉倫又是一番搖頭,“賢侄呀,你這叫天真,讓彭叔哪能對你講哩?”連喝幾口茶,抿下嘴,“好吧,此事容後再議。敢問賢侄,此來不是隻為望望彭叔吧?”


    “小侄想依照洋人模式,籌辦一家完全商辦的銀行,此來與彭叔謀議!”


    彭偉倫、大衛段相視一眼,驚呆。


    “彭叔見多識廣,熟諳錢業,小侄此來,就是為此銀行事,求請彭叔指點!”


    彭偉倫迴神,長吸一口氣,轉對大衛段:“謝客,燒炭,我要與賢侄品賞工夫茶!”


    兩個時辰後,伍挺舉走出大清銀行,心曠神怡。彭偉倫不僅支持他搞銀行,還在如何走出前麵幾步等方麵給他支了不少招,並答應動員廣肇商戶入股。


    從彭偉倫這兒吃了一顆定心丸,伍挺舉決定趁熱打鐵,爭取查錦萊的支持。


    潤豐源破產,偌大個家業隻剩下查宅這個大院子了。


    經過一連串折騰,查錦萊心灰意冷,到靜安寺住寺一個多月,出來後顯然想通了許多事,將自己關在書房裏,脖子上掛串佛珠,或坐禪,或秉筆潑墨,無意於生意往來。


    聽完挺舉開辦銀行的宏大誌向,查錦萊閉目有頃,就又站起來磨墨寫字。


    挺舉亦站起來,候在案前,看著他將整幅《心經》寫完,具名蓋章。


    查錦萊做完這一切,轉動念珠,呢呢喃喃地將剛剛寫好的經書念誦一遍,抬頭,合會兒掌,將字幅拿起來,遞給挺舉:“挺舉,查叔將這幅字送給你了。”


    挺舉雙手接過,鞠躬:“謝查叔雅賞,小侄一定懸掛中堂!”


    “是掛在心中!”查錦萊修正。


    挺舉吸一口氣,拱手:“謝查叔指正,小侄一定熟記於心!”


    “挺舉呀,”查錦萊長歎一聲,“命裏有時自會有,命裏無時莫強求,靜安寺的老法師講得好哇。不瞞賢侄,眼前的查叔早把一切看淡了,把什麽也都看明白了,商會也好,銀行也罷,於查叔不過是身外之物。”


    挺舉心底一沉:“查叔有此感悟,小侄由衷欣喜。小侄此來??”


    查錦萊擺下手,攔住他:“賢侄若無別的事體??”頓住後半句,伸手磨墨,到書架上又拿一遝子宣紙,選出一張鋪在案上,作勢寫字。


    見他下了“逐客令”,挺舉遲疑一下,拱手:“謝查叔賜字,小侄告辭!”


    夜深了,碧瑤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樓下,一直與齊伯聊天的挺舉終於上樓,推開房門。


    挺舉掩上門,從床底下拉出鋪席,攤開,打開櫃門,拿出兩床錦被,鋪好。


    碧瑤的目光轉過來,死死盯在他身上。


    挺舉在鋪上躺下,看向碧瑤:“碧瑤,拉燈吧。”


    碧瑤沒動,眼睛依舊盯住他。


    挺舉似是想到什麽,笑一下,掀開被子,站起:“你方便吧,我出去。”作勢開門。


    碧瑤搖頭,隻是盯住他看。


    挺舉頓住,看向她:“哪兒不舒服了嗎?”


    碧瑤抿緊嘴唇。


    挺舉盯她一會兒,笑了,壓低聲:“碧瑤,昨天在商會裏,你猜我看到啥人了?”


    碧瑤搖頭。


    “傅曉迪!”


    碧瑤的眼珠子亮了。


    “我??講你了,我對他講,他要當阿爸了!”


    碧瑤淚水流出,良久,哽咽道:“他??哪能講哩?”


    “他的眼在閃躲,但我看到他的眼眶濕了!”


    “你??騙我!”


    “我騙過你嗎?”


    碧瑤的嘴唇再次咬起,淚水更多地流出。


    “碧瑤,我看得出,他仍舊愛你!他的心裏有你!人太多,我不好對他多講什麽。碧瑤,你放心,再長的夜也擋不住黎明,眼前隻不過是一陣霧霾!”


    碧瑤輕輕“嗯”出一聲,含淚點頭。


    “睡吧,辰光不早了。”挺舉迴到鋪上,重新躺下。


    碧瑤拉閘,燈光熄滅。


    在美幾年,大衛段的英文長進神速,剛好派上用場。在他協助下,挺舉很快啃完查理借給他的書與資料,寫出了銀行籌建方案。


    挺舉將方案仔細審過,確信可行,正式提交給祝合義。


    祝合義一頁一頁地翻看。


    顯然,於祝合義來說,這是一個全新的領域。合義沒看幾頁,合上方案,苦笑一下:“看不懂哩。”又看向挺舉,“照這方案,怕是得上百萬兩銀子!”


    “一百萬兩不夠!”


    “得多少?”


    “三百萬兩!”


    合義倒吸一口冷氣:“介許多?”


    “祝叔,”挺舉應道,“我們要穩定市麵,提升信心,平準物價,避免類似阜康擠兌、橡皮風暴這樣的災難,就必須籌建一個像匯豐這樣的大型銀行。不同於尋常錢莊,我們的銀行從一開始出現,就必須讓國人看到信心。國人不懂理念,看重的隻是表象。所以,銀行門麵一定要氣派,要給人以**感,銀行樓麵必須自有,銀行規模必須巨大,要給所有來銀行的人以信心!”


    “嗯,是哩。”合義點頭,“我早講過,辦銀行不是小事體。隻是,介多銀子,哪能個??”


    “嗬嗬,”挺舉笑道,“祝叔,您再看下去,看最後一頁!”


    合義看下去,眉頭漸漸舒展,將冊子緩緩合上,閉目沉思。


    “祝叔,查理大班支給我一招,就是先把架子搭大,一開始就要打下摩天大樓的基礎,至於資金,可以一步一步來,逐步到位即可。任何大樓都不是一朝一夕蓋起來的,都必須從地基夯起。我們先打地基!”


    “這個地基怎麽打?”


    “一小筆啟動費用。”


    “多少?”


    “八十萬兩!”


    “八十萬兩?”祝合義再吸一口冷氣。


    “對,五十萬兩用於購買門麵,十萬兩用於改裝及購置用具,二十萬兩用於開張!至於開張之後,就會有吸儲資金進來,可用於放貸,產生良性循環,我們可在循環中一刻不停地吸納資金,逐步擴大銀行規模,最終成為像匯豐一樣的超級銀行。”


    “什麽門麵房能值介多錢?”


    “麥基洋行!”


    合義吸一口氣:“麥基洋行?”


    “麥基洋行位於南京路,東望黃浦江,北望蘇州河,南與匯豐、道勝、花旗幾大銀行毗鄰,堪稱黃金地段。”


    合義點頭:“是哩。”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哦?”


    “最重要的是麥基洋行的名頭。我們用此處做門麵,可有兩個象征:其一象征我們的誌氣,從哪兒跌倒,就從哪兒爬起來。其二象征我們的勇氣,辦自己的銀行,向洋人叫板!”


    合義的聲音蒼勁有力:“是哩。”


    “最後一個作用,就是影響力。中國人讓麥基坑騙了,麥基、華森的名號無人不曉,我們無須投入一文錢的廣告費,銀行名頭也會在一夜之間傳遍大上海的角角落落!”


    “好是好,隻是此樓??”


    “我打探過了,麥基逃走之前,已將此樓以四十萬兩的超低價賣給了一個日本人。那個日本人有意六十萬兩脫手,我想用五十萬兩吃進!”


    “差十萬哪,他未必肯!”


    “麥基的名聲在上海灘太臭了,洋人沒人接手,國人拿不出介多銀子,即使拿到,也想不到派什麽用場,那個日本人原想貪個便宜,不料成了個燙手山芋。我們讓他賺十萬,他求之不得呢。”


    “這事體幹得。”合義連連點頭,“那幢樓,要是在往常,少說也值一百二十萬兩,麥基四十萬出手,便宜那個日本人了!”


    “是哩。”


    “挺舉呀,”合義信心百倍,“你就做個發起人,祝叔全力鼎持。祝叔雖沒現銀,卻還有些家當,這就拿到匯豐,押出十萬兩銀子沒有問題。至於餘下款項,我們可以通過商會,慢慢籌措!”


    挺舉拱手:“謝祝叔鼎持!”


    丁府,大書房裏,丁大人禪坐,轉動一串木珠。如夫人站在他身後捶肩,跟前蹲著兩隻寵犬,再前麵哈腰站著車康與張士傑。


    車康小聲稟報:“老爺,石典法求見。”


    丁大人表情厭惡:“打發他去。”


    “是。”車康轉身出去。


    “士傑,”丁大人看向張士傑,“四國銀行與唐大人他們的路款洽談,進展到哪一步了?”


    “迴稟老爺,”士傑應道,“唐大人堅持老爺給出的方案,四國銀行拗不過,基本同意,但最後簽字定要老爺出場。銀行方麵也請工部局主席對等列席。”


    “嗬嗬嗬,看來老朽的麵子不算小哩。”


    “還有,四國銀行提出,首筆貸款暫定為五百萬兩,此後視鐵路修築情況,分十期貸付,以免相關人員挪用。對首期貸款使用情況,銀行享有監督權!”


    “這個沒說的。”丁大人重重點頭,“有洋人監督,蛀蟲就會少些,可以確保貸款用在正處。簽約日期定沒?”


    “定了,後日上午十時整!”


    “甚好。親王爺催促老朽進京,說是有急務,就定在後日晚些辰光走吧。”丁大人轉對如夫人,“簽字結束我就赴京,你安排吧。”


    “好哩。”


    見士傑仍舊站著,丁大人看向他:“士傑,還有何事?”


    “商務總會欲辦一家完全商辦的銀行,近日召開總董會議決。此為籌辦方案,士傑如何應對,不敢擅專,特請老爺定奪!”士傑雙手呈上挺舉起草的方案。


    丁大人接過,看向如夫人,眉頭凝起,半是自語:“商務總會?完全商辦銀行?”匆匆翻動方案,目光落在最後一頁,“伍挺舉?”


    “是挺舉動議的。眼下他是祝合義專職助理。”


    丁大人長吸一口氣,抬頭:“給祝合義電話,讓伍挺舉速來,老朽有請!”又轉對如夫人,“布置正堂,禮賓!”


    士傑、如夫人各應一聲,匆匆走出。


    丁大人的目光這又迴到方案上,一頁一頁地細細翻閱。


    士傑電話祝合義,接電話的剛好是挺舉,他放下話筒就趕了過來。


    車康、士傑迎至門外,接入正堂。


    挺舉見過禮,拱手候立。


    丁大人拿起方案,盯住挺舉:“挺舉呀,看到這個方案,老朽更加看重你了!”


    挺舉拱手:“謝大人垂愛!”


    “你的想法甚好,也很大膽,讓老朽開眼界了。不瞞你講,關於是否設立銀行,當年老朽與李中堂議過多次,老朽堅持認為,銀行與錢莊不可同日而語,錢莊屬於過去,銀行屬於未來,將會成為穩定國家銀業的利器。想當年,老朽的用語與口氣,與你今日這個籌劃一般無二呀。”


    挺舉再次拱手:“晚生稚嫩,不敢與大人作比!”


    “嗬嗬嗬,”丁大人笑出幾聲,“人都是由稚嫩走到老邁的,老朽當年雖說比你年長,卻也氣盛得很。幸好李中堂偏愛老朽,準予老朽試行,方才有了今日的惠通銀行。”


    “晚生鬥膽懇請大人助力,成此完全商辦銀行!”


    “老朽助你不難,隻是,相助是彼此的,你要老朽助你,你也當助老朽才是!”


    “承蒙大人錯愛!”挺舉拱手,“敢問大人,晚生才疏德薄,如何方能助力大人?”


    “聽聞你是書香門第,飽讀儒典,矢誌科舉,有意仕途。眼下列強環伺,國事艱難,大清祖業搖搖欲墜,國家正值用人之際,老朽獨力難撐,屬下雖也不乏才情之人,如你這般誌大、氣正者卻是不多。方今科舉既廢,唯才是舉,老朽誠意相請,如蒙不棄,可由郵傳部出資,送你到日本東京深造三個月,取個進身之階,俟學業有成,你可留在老朽身邊,為國家效力!”


    挺舉再次拱手:“大人偏愛,晚生感激涕零。隻是,晚生苦衷,也請大人寬諒!”


    “你有何苦衷,可否說來?”


    “晚生幼年確曾矢誌科舉,欲求入仕救國。科舉之路既廢,入仕之心幻滅,晚生痛定思痛,另起誌向,改走實業救國之路。此誌晚生已經明於天地神祇,不敢有拂,望大人明鑒!”


    “甚好,”丁大人不無嘉許,“此誌亦為老朽所願。你也看到了,老朽身在仕途,卻也不曾空口謀國,多年來為興辦實業不遺餘力,以激活大清血脈。既然你所誌在此,老朽也可遂你所願。新立銀行多有不便,路途艱難,惠通雖為官辦,卻也隻是名義上的,股份多為商民所有。因商,為老朽控股,因官,歸於老朽旗下,老朽對此行擁有絕對的話語權。老朽早就屬意於你,想必士傑已將我的誠意轉達了。老朽今日當麵懇請,望你能屈身惠通,先隨士傑熟悉業務,而後隨老朽進京,統籌總行,總攬惠通大局!”


    挺舉沉思良久,再次拱手:“大人厚愛至此,晚生肝腦塗地,亦難報萬一。隻是,惠通雖大,卻非晚生所願,還望大人寬諒!”


    丁大人將話講至此處,仍遭挺舉婉拒,實出意料,麵色頗為尷尬。


    如夫人憋不住了,聲音陰冷:“伍挺舉,你所願為何,可否講明?”


    “迴稟夫人,”挺舉朝她拱手,“晚生所願是,人格獨立,自主創業!”


    如夫人手指發顫,指他:“你??”


    “嗬嗬嗬,”丁大人擺下手,幹笑幾聲,“真是人各有誌啊。小夥子,祝你成功!”朝一邊的車康,“送客!”


    “晚生告退!”挺舉拱手作別,緩緩退出幾步,轉個身,大步走出。


    車康送出,一直送到大門外麵。


    挺舉拱手:“車先生,請留步!”


    車康沒有還揖,語氣陰冷:“伍挺舉,車某陪你出來,不為送你,隻為送你一句話!”


    “請講!”


    “給臉不要,就是與泰記作對!”


    “還有嗎?”


    “與泰記作對,你必須明白後果!”


    “我來之前,就已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


    “不做像車賬房這樣的人!”


    車康急赤白臉:“我??怎麽了?”


    “從來都是哈著腰說話!”


    車康指著挺舉,手打哆嗦:“你??”


    挺舉朝他微微一笑,略略拱手,一個轉身,揚長而去。


    挺舉沒走多遠,路邊閃出一人。


    挺舉吃一驚,定睛細看,叫道:“陳兄!”


    “嗬嗬嗬,沒想到吧?”陳炯湊上來,伸出手。


    挺舉握住:“的確沒有想到。陳兄,啥事體?”


    “借一步說話!”陳炯扯他來到一個幽靜處,盯住他,“在下有樁急事體尋伍兄商量。”


    “什麽事體?”挺舉問道。


    “商團。”


    “商團怎麽了?”


    “有幾個團員與在下相善,久沒訓練,心裏癢了,尋我問起這事體。商團是商會的,在下不過是外聘教頭,難以作答,隻能請教伍兄。聽說伍兄已經升任總理助理,當能給出個滿意答複!”


    “既有開始,該當持續下去。隻是,橡皮股後,商會百廢待興,眼下暫還顧不上此事。不過,在下定將陳兄所問稟報祝總理,待時機成熟,就讓商團恢複訓練。”


    “謝伍兄了!”


    挺舉盯住他:“恐怕陳兄不隻是為這事體吧?”


    “伍兄果是眼毒。在下攔你,的確還有一樁事體。敢問伍兄,匆匆進入丁府做啥?”


    挺舉盯住他,一字一頓:“陳兄這在跟蹤我嗎?”


    “這這這??”陳炯尷尬一笑,“伍兄誤解了。不瞞伍兄,在下盯的是姓丁的,府中凡有出入,皆逃不出在下眼線。今朝聽聞伍兄登門,在下禁不住好奇,這才冒昧攔下伍兄。”


    “是丁大人召我來的。他想請我到郵傳部任職,做他的助理。”


    陳炯震驚:“伍兄可曾應下?”


    挺舉搖頭。


    陳炯鬆出一口氣:“沒有應下就好。要是應下,你我可就做不成兄弟了。”


    “兄弟是情義,不是敵我,陳兄將二者分得太開,有失公允吧。”


    “革命隻有敵我,沒有情義,這是鮮血換來的教訓。”陳炯義正詞嚴,“伍兄如果投身丁府,就隻能成為革命的敵人,你我兄弟,也就隻能分道揚鑣了!”


    “陳兄所言,在下不敢苟同。如果革命必須將天下之人敵我兩分,在下寧願反革命!”


    “好好好,”陳炯怔了一下,撲哧笑了,“你我兄弟不講這個。伍兄不與賣國賊丁承恩為伍,這就足夠了!”


    “賣國賊?此話從何講起?”


    “伍兄若有閑暇,可隨在下前往一處地方,觀看幾個物事,什麽就都清爽了!”


    挺舉沉思有頃:“在下樂意受教!”


    陳炯領挺舉來到蘇州河邊一個廢棄的臨街廠房,一進大門,就見任炳祺帶著十幾個幫中兄弟在清理場地,幾個泥瓦工在修繕大門。


    見二人進來,正在粉牆的炳祺揚揚手,算作招唿。


    陳炯指點各處廠房:“伍兄,此地如何?”


    挺舉答非所問:“陳兄不會是讓在下觀賞這個的吧?”


    “正是這個。這是在下剛剛購置的,請伍兄參謀一下,看能派個什麽用場。”


    “開武館。”


    “嘿,”陳炯震驚,“伍兄神了,哪能跟在下不謀而合了呢?”


    “不是神了,是知陳兄。陳兄不是商人,不倒房產,這卻買下偌大個廠房,目標隻能是聚眾。此地空曠,環境隱秘,出入方便,又在租界之內,若是堂而皇之地開個武館,既可掩人耳目,又可儲備人才!”


    陳炯拱手:“在下服你了。”


    “敢問陳兄,寶物何在?”


    陳炯指指前麵一進院子:“就在前麵!”


    二人走進位於廠房角落的一進小院。


    小院已被整修一新,主房被改裝成了陳炯的辦公室兼會議室,正牆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武”字,旁邊有個側門,顯然是他的臥室。


    陳炯指著屋子,笑道:“從今朝起,伍兄早晚想找在下,就到此地來。那個堂子終是不雅呀!”


    “是哩。”挺舉附和,“成大事者,不能起於裙底。”


    陳炯震驚:“此話典於何處?”


    挺舉指指自己鼻子:“伍挺舉。”


    陳炯擂他一拳:“就曉得你會恥笑,果然來了。”


    二人大笑。


    挺舉止住笑:“在下性急,敢問陳兄寶物何在?”


    陳炯朝外看一眼,閂上房門,走到牆角,移開書櫃,打開機關,現出一個藏室,從中拿出一隻盒子,打開,摸出幾封電文,走過來,遞給挺舉:“請伍兄過目!”


    挺舉接過:“陳兄倒是放心在下嗬!”


    “上海灘上我隻不防兩個人,一個是我阿妹,另一個是伍兄你!”


    挺舉看完電文,眉頭凝起,眯起眼,看向陳炯。


    “伍兄,這幾封電文裏是局大棋啊!”


    “什麽大棋?”


    “天下大棋!”


    “在下眼拙,請陳兄詳解!”


    “所有電文指向一處,鐵路。鐵路堪為遮掩大清的最大一道黑幕,隻要揭開這道大幕,大清就會成為陽光下麵的一條死蟲。”


    想到石典法,挺舉心裏一震:“陳兄是指川漢鐵路?”


    “是所有國有鐵路,包括川漢。”


    挺舉心裏一寒:“請言其詳!”


    “洋人在中國興辦鐵路,清廷不知鐵路為何物,初時抗拒,後見洋人通過鐵路大發橫財,由上而下掀起一場築路愛國狂潮,南有張之洞,北有李鴻章,各省一哄而上,由國營到民營,紛紛上馬鐵路工程,先後成立十七家鐵路公司,各公司旗下,又成立多如牛毛的分公司。此為前幾年大勢,伍兄想必已經看到了!”


    挺舉點頭。


    “然而,鐵路不同於開個小廠、辦個店鋪,需要龐大的資金支撐。譬如粵漢鐵路,本已簽給洋人,國人首先須從洋人那裏贖迴路權,然後方能繼續修築。其他不講,單是湖南段,共長一千二百裏,贖路及後期築路資金合計約四千萬兩。川漢鐵路更是造價驚人,單是成都至宜昌,預算至少也在九千萬兩。到前年為止,各省待建鐵路累加起來,總長約六千裏,總預算不下二億兩。大清國庫早空,外債、賠款纏身,這又平白加上如此之多的鐵路項目,情何以堪?”


    挺舉倒吸一口冷氣,不無歎服:“陳兄,想不到你掌握介許多材料,對國家了解得介全麵!”


    陳炯苦笑一聲:“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在下要鬥大清,不得不下功夫呀!”


    “敢問陳兄,黑幕何在?”


    “就在各地公司。”陳炯侃侃言道,“國家沒有錢,地方缺的也是錢。錢從何來,從各家各戶來。各地公司紛紛扯起愛國大旗,唿籲捐款捐物,許多地方更是官府硬性攤派,將路捐加進田畝稅捐中,尤其是川、湘、鄂三省,也就是粵漢、川漢鐵路各公司,大征‘租股’,即以租代股。百姓原本苦於苛捐雜稅,這又被迫上交‘租股’,被當股東,更是苦不堪言,以至於談路色變,民怨沸騰!”


    “這是民怨,不為黑幕!”


    “黑幕就是這些所謂的鐵路公司。這些公司多是由**委派官員勾結地方流氓士紳組成。這批人官商勾結,沆瀣一氣,結成利益團體,以鐵路為幌子,像吸血蟲一樣,寄食在百姓身上!”


    “以鐵路為幌子?”


    “是哩。就拿川漢鐵路來說,鐵路四川段共需資金五千萬兩。各地捐稅每年集股三百萬兩,迄今連續集資八年,賬上卻隻有八百萬兩!”


    挺舉震驚:“其餘款項呢?”


    “被公司內外人員以各種名目透支、挪用了。上下員工需要開支,貪官汙吏需要揮霍,單是公司本身的額外開支,就是你們所講的營運成本,每年也不下百萬兩,真正用於築路的,不過百來萬。路尚未築,近七成路款已經白白耗掉了。”


    “難道就沒有人查賬?”


    “查呀,年年查。”陳炯冷笑一聲,“然而,既為黑幕,如何能查呢?黑幕是由上而下的,上連皇親國戚,下連地痞流氓,即使查,也不過是走個過場。開始是公司自查,後來是鐵路總局查,再後來是商務部查,到最後是度支部查。凡是來查者,皆入黑幕,查來查去,越查越糊塗,有哪個認真的逼得急了,就有人幹脆來上一把火,將相關賬冊全他媽燒了,給他一個無頭賬。”


    挺舉打個寒噤:“天哪,餘下這八百萬兩,五百萬卻??”


    “是哩,讓石典法這個活國寶扔進黃浦江裏打水漂了!”


    “國寶?”


    “哈哈哈哈,”陳炯朗笑幾聲,“這些人既為大清朝之妖,就是革命的寶了。沒有這幫狗日的蛀蟲,大清朝這艘破船哪能沉得介快哩!”


    挺舉倒吸一口氣,下意識地看向幾封電文。


    “伍兄,”陳炯的目光也看過去,“此局之妙正在這幾封電文裏。這些電文都與石典法有關。石典法是旗人,更是皇室嫡親。石典法的阿姐奶過當今攝政王,石典法出事體,他阿姐到攝正王府一哭鼻子二上吊,攝政王沒招,隻好授權丁承恩擺平此事。丁承恩早已看透鐵路黑幕,借此出手,欲將各地民營鐵路收歸國有,再將川漢路權賣給洋人,從四國銀行貸款五千萬兩,來填補這個巨大黑洞!”


    “既為貸款,就不算是出賣路權!”


    “洋人不會平白貸款,自然會提出附加條件,就是鐵路須由洋人督建,再由洋人經營五十年,直至收迴全部貸款為止!”


    “這也合理。”


    “關鍵是,鐵路一旦收歸國有,就不再有捐稅,就必須解散各地鐵路公司及子公司,這無異是斷去這窩蛀蟲的財源,是以捅下馬蜂窩了!”


    挺舉沉思良久:“這個馬蜂窩該捅!”


    “是哩,從這點兒講,丁承恩堪為大清能臣,看得明,抓得準,敢出手。伍兄這該曉得在下因何關注你與此人往來,又因何向他連開數槍了吧。此人既為大清能臣,就是革命大患!當時在下是一心奪他命的,隻可惜距離遠了,讓他逃過一劫!”


    挺舉起身,拱手告辭:“在下受教了!”


    陳炯亦起身,捉住他的手,直視挺舉,充滿期待:“在下講出介許多,仍舊是想拉兄弟下水!伍兄,大清朝是入冬的螞蚱,霜雪已經落下,眼看就要冷僵了。幹吧,伍兄,你我聯手,所向披靡!”


    挺舉脫開,再次拱手:“謝陳兄信任。陳兄,人各有誌,在下早已明言在先,此生隻對生意感興趣。對了,在下正在籌辦銀行,陳兄若有餘資,可以入股!”


    陳炯急了:“伍兄??”


    二人對視。


    挺舉不為所動。


    “在下服你了。”陳炯收迴目光,苦笑道,“好吧,你我各走各的。不過,你的銀行,在下可以入一股!何時募股,在下但聽吩咐!”


    挺舉再次拱手:“謝陳兄!”


    陳炯送別挺舉,返迴院中。


    炳祺走過來:“師叔,師姑讓你去味蓴園的事體,甭忘記了!”


    陳炯這也想起妹妹昨日約他遊園,看看表,匆匆出去。


    天氣晴好,味蓴園裏人來人往,甚是熱鬧。


    露天茶座裏到處是人,陳炯睜大眼睛,四下尋覓。


    一身學生裝的陳雋坐在一個角落裏,這也瞧見他了,站起來招手:“阿哥,這兒!”


    陳炯走過去。


    陳雋嗔怪道:“阿哥,早就跟你約好了,讓人家等得好苦!”


    陳炯抱歉地笑笑:“有點兒事體,耽擱了。”


    “哪能看起來不精神哩,啥人惹你了?”


    “有點兒累。”陳炯苦笑道,“講吧,啥事體介急,一定要見阿哥?”


    “人家想托你打聽個事體!”


    “講。”


    “阿哥曉得革命黨不?”


    “噓—”陳炯噓出一聲,四周看看,壓低聲音,“阿妹,你問這個做啥?”


    陳雋情緒激動:“人家要參加革命黨!”


    “噓—”陳炯又噓一聲,“你哪能曉得革命黨哩?”


    “姐妹們都在傳講,說是隻有革命黨才能救中國,才能讓女人平等做人,不受男人欺負。大家都在傳說鑒湖女俠,說她跟男人一樣,威武不屈,會武功,手下弟子個個了得,全是巾幗英雄,還會製作**哩!”


    陳炯兩眼盯住妹妹。


    “阿哥,你講話呀!記得小辰光,你總是講革命黨的事體,說你要找革命黨,做大事體,可??你哪能跟那幫小混混住在一起呢?不瞞你講,那個任炳祺,我一看到他就不爽氣,覺得他不是走正道的人!”


    “阿妹??”


    “嗯。”


    “你既然問了,阿哥就告訴你吧。在上海灘,最大的革命黨人不是別人,就是你的阿哥!”


    陳雋目瞪口呆:“啊?!”


    “任炳祺也是。他手下那幫人不是混混,都是阿哥的人。阿哥正在謀劃大事,就是推翻清朝**!”


    陳雋盯住他,良久:“我不信!”


    “你連阿哥也不信了?”


    “我信阿哥,可??你這講講,你曉得孫中山先生嗎?他才是最大的革命黨人!”


    陳炯撲哧笑了:“阿哥到日本,一直跟在孫先生身邊,阿哥到上海,就是孫先生委派的!”


    “那??你參加同盟會了?”


    “同盟會上海分會是阿哥一手建起來的,阿哥正在籌建同盟會中部總會!”


    “天哪!”陳雋既驚且喜,撲過來,緊緊擁抱陳炯,“阿哥,我??愛死你了!”


    “嗬嗬,”陳炯笑了,“說起這個,阿哥倒要講給你一個事體。阿妹,你不是想當革命黨嗎?”


    陳雋聲音激動:“是哩,是哩,阿哥讓我做啥?”


    “與一個人交朋友!”


    陳雋皺眉:“不會又是那個丁??”


    “正是她,丁倩雯!”


    陳雋頭發一甩,臉轉向一邊:“我不想理她!”


    “為什麽?”


    “太傲氣了,像隻公雞,姐妹們沒人願意睬她!”


    “阿妹,你可曉得丁小姐是何來路?”


    陳雋搖頭。


    “大清朝一品大員、郵傳部大臣丁承恩的掌上明珠!”


    陳雋倒吸一口氣:“難怪她走路揚著頭,目不斜視,不拿正眼瞧人,好像有人欠她賬似的!”


    “阿哥費盡力氣,方才安排你與她同居一室,為的就是讓你與她處朋友!”


    “呸!要是曉得她是大奸賊的女兒,我寧死也??”


    陳炯笑了:“阿妹,你曉得阿哥為什麽讓你與她處朋友不?”


    陳雋搖頭。


    “你與一個大奸賊的女兒交朋友,就能接近這個大奸賊,就能曉得他是如何誤國的,就能??”


    陳雋眼睛大睜,興奮道:“曉得了,阿哥是讓我去做奸細!”


    “阿妹打入她家,勝過千軍萬馬!”


    陳雋激動,捏起拳頭:“阿哥放心,看阿妹的!”猛地想起什麽,“對了,阿哥,你還沒講清爽為啥事體不開心哩?”


    “因為一個朋友!”


    “什麽朋友?”


    “就是我給你講過的那個伍挺舉,你的另外一個阿哥!”


    陳雋來勁了:“講講,他是哪能個惹你的?”


    陳炯苦笑一聲:“算了,不講也罷。”


    陳雋扯住他袖子,噘嘴:“阿哥,人家想聽嘛!”


    陳炯抬腕看表:“好吧,阿哥講給你聽。”


    陳炯遂將如何遇到伍挺舉及挺舉到上海灘之後的部分壯舉略述一些,陳雋如聞英雄傳奇,時不時地提問細節。眼見太陽落山,陳炯因要參加一個重要會議,不得不起身告別。


    陳雋迴到學校,步子越邁越慢,耳邊迴響起哥哥與她在味蓴園裏的對話:


    “甭看上海灘人潮湧動,但在阿哥眼裏,隻有三人算是人物。第一個是申老爺子,第二個是阿哥我,第三個就是伍挺舉!”


    “要是這說,看我把他拖進革命隊伍!”


    “阿妹,你看過《說嶽》不?金兵是哪能評價嶽家軍來著?撼山易,撼嶽家軍難。我也放給阿妹一句話,撼哥易,撼伍挺舉難!”


    “阿哥,你瞧好了,我這就去尋那個死頑固!若是不把他扯進同盟會,我就不是你阿妹!”


    ??


    與陳炯一樣,陳雋有血性,也有理性,在女生公寓樓前頓步,自語:“實在弄不明白阿哥為什麽佩服這個伍挺舉,想必是他資助過阿哥,阿哥感念他,將他神化了。可??幫過阿哥的人多了去了,沒有幾個讓他服的。讓他服的人,必定了不得。伍挺舉有什麽了不得呢?會做生意沒有什麽了不得,上海的生意人多了去了,任誰都有一堆故事!”搖頭,“看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看看天,“時辰尚早,待我迴宿舍換身衣服,這就去會他,看看他這個馬王爺究底生有幾隻眼!”


    陳雋想定,大踏步上樓。


    陳雋住在三樓最左邊一個房間,與她同住的是丁小姐,不過,丁小姐很少住宿,往往是下課就走人,宿舍床鋪隻是擺設,陳雋實際上是一個人住。


    將近門口時,陳雋隱隱聽到哭泣聲。


    陳雋吃一大驚,頓住腳步,細聽,聲音真就是從她的房間傳出來的。


    陳雋輕步上前,耳朵貼門傾聽,哭聲小下去,似被什麽隔著。


    陳雋推門。


    門沒有上閂。


    陳雋進來,見丁小姐伏在床上,頭蒙在她的被子裏,正在抽泣。


    “倩雯?”陳雋小聲問道。


    丁倩雯意識到是她,但顯然顧不上其他,顧自一聳一聳地抽動肩膀。


    想到陳炯的交代,陳雋心情大變,走過去,伸手搭她手上,聲音柔和:“阿姐??”


    “阿姐”二字入心了,丁倩雯完全放下矜持,哭得更加悲傷,聲音也不再壓抑,大起來。


    陳雋輕輕拍她,任她哭一會兒,聲音更軟:“阿姐??”


    丁倩雯止住哭,爬起來,坐在床沿,手裏拿著一封信。


    陳雋掏出手絹,替她擦去淚水:“阿姐,有啥事體介傷心哩?要是信得過阿妹,就對阿妹講講。講出來,阿姐心裏就好受了。”


    丁倩雯看向手中的信:“他??給我來信,講??講??這是最後一封信,他??他不能再給我寫信了!”


    陳雋長吸一口氣:“是你的??那個??心上人?”


    丁倩雯點頭。


    “能講講他不?”


    “他??叫範禮言,跟我一起長大,我倆青梅竹馬。禮言身世不好,他阿爸是我家的園丁,人特好。我阿爸見禮言聰明好學,就讓他陪我三哥讀書。我三哥沒讀好,他卻讀得好。我三哥赴美國念書,拉他陪讀。三哥逃學迴來,禮言沒迴,考進哈佛大學,邊掙錢,邊讀書。這幾年我倆一直通信,他講,他歡喜我,我??我也歡喜他。”


    陳雋有點明白了:“阿姐,是不是他另有新歡了?”


    丁倩雯搖頭:“沒,他心裏隻有我一個人,我曉得的。”


    “咦,沒有新歡,他哪能??對你講出這般絕情的話呢?”


    “是我姆媽逼他的。我姆媽不同意我倆的事體,姆媽講,他家是下人,我若是嫁給他,姆媽就沒臉見人。姆媽每次對我講,我就頂她,她不敢跟我硬來,就??就偷偷給禮言寫信,要禮言不得再跟我聯係,禮言他??”


    “哎呀,”見倩雯這般掏出心裏話,陳雋義氣上來,真也把她看作姐妹了,“你的姆媽真是老腦筋!她有臉沒臉,跟阿姐啥關係?是阿姐出嫁過日子,還是你姆媽她去跟人家過日子呢?阿姐,你甭管她,隻管去愛。在我家裏,沒有一個人敢管我。我阿哥也向我保證,我的事體,由我決定。”


    “羨慕死你了。”丁倩雯擦擦淚眼,“阿妹,你講,阿姐這該哪能辦哩?”


    陳雋略略一想:“阿姐,我想問你兩樁事體。”


    “你講。”


    “你真的愛這個範先生嗎?”


    丁倩雯鄭重點頭:“是哩。”


    “離開範先生,你能不能過下去?”


    “我會死的!”


    “要是這麽講,你就給他寫封迴信,告訴他,此生非他不嫁,他再講出絕情話,你就死!”


    丁倩雯眼睛大睜。


    “阿姐,你隻管寫,這一招叫置之死地而後生。你不是真死,隻是嚇嚇他。男人心軟,如果他真心歡喜你,就不會讓你死。眼下是你占上風,他不敢高攀你。看到你決心介大,願意為他死,他就會堅定不移!如果他真的讓你死,他就不是愛你,而是愛你別的東西,這樣的人不值得阿姐去愛,阿姐趁早迴頭!”


    丁倩雯連連點頭:“是哩是哩,阿妹,我聽你的,這就給他寫信!”


    “嘻嘻,阿姐,他長得啥樣,你給阿妹描繪下,讓阿妹斷斷阿姐值不值得為這個人寫!”


    丁倩雯二話沒說,打開箱子,從裏麵摸出一隻本子,從本子裏拿出一張黑白照片,遞給陳雋。


    陳雋欣賞,捏拳:“天哪,好一個俊俏哥兒,阿姐的眼力真好!”


    丁倩雯臉色緋紅:“他??比照片好看!他講話的聲音,我最愛聽!他的英語講得真叫棒,跟洋人一絲兒不差!”


    “怪道阿姐要為他死哩!”


    “阿妹,你??心上有人沒?”


    陳雋略略一想:“嗯,我心上放著兩個人!”


    “啊?”丁倩雯大是驚愕,“兩個人!兩個啥人?”


    “一個是我阿哥,另一個叫伍挺舉!”


    丁倩雯鬆出一口氣,撲哧笑出來:“阿妹呀,自己的阿哥是不能算的,你講講這個伍挺舉!”


    “這??”陳雋做出苦臉,“我還沒有見過他,哪能講哩?”


    “咦?”丁倩雯愈加驚愕,“你們沒有見過,他哪能??是你心上人呢?”


    “嘻嘻,”陳雋湊近她,“阿姐,我倆明朝看看他去,你幫我過過眼!”


    “這個哪能成哩?沒有這般去相人的!”


    “不就是個人嗎,有啥大不了的?我們隨便尋個由頭,難道他能把我倆吃掉不成?”


    “要是讓我姆媽曉得,還不??”丁倩雯頓住話頭,吐下舌頭。


    “哈哈哈,”陳雋衝她做個怪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說,你我不講,她哪能曉得呢?”


    丁倩雯動心了:“伍挺舉在哪兒?”


    “商務總會!”


    這日夜間,丁倩雯沒有迴家,與陳雋暢談一宵,前半夜聊範禮言,後半夜聊伍挺舉,趕天亮時,兩顆少女心貼到一起了。


    這日是個禮拜天。二人洗了個冷水臉,換去學生裝,整了些吃的,召到兩輛黃包車,奔向商務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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