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沙塵暴過後的夜空格外清朗,涼爽的晚風,一輪明月,高掛在村口樹林子的天上。

    月色下,波斯坦被黃沙掩埋了半截後牆的土坯房的窗上,還亮著燈光,室內,波斯坦和她的兩個孩子安靜地睡在炕上,西琳睡在孩子們旁邊,幾個人都已香甜入睡。

    室外,司機、艾尼和浪子分別睡在車上。司機齊洪睡在駕駛室,艾尼和浪子睡在後車廂裏。三個人此起彼伏,分別發出不同的鼾聲。

    庫克獨自躺在外麵帳篷裏。

    這種帳篷堅固結實,裏麵配有電瓶燈,睡袋等生活用品一應俱全。庫克慢慢喝著啤酒,突然有一種一個人置身荒漠的孤單。

    幾聽啤酒喝完,庫克仍輾轉難以入睡。他戴上耳機,聆聽當年巴赫即興演奏的幻想曲《在巴比倫河畔》,他從小酷愛這首幻想曲,無數次聽它,但每次聽它都有一種新的感覺,當旋律響起,他在心裏自言自語地感慨:“這是大師從心靈深處流淌出來的聲音,它那樣妙不可言,以至於每一次聽它,我都有不同的感覺,它都會把我帶入一種不可名狀的遙遠而美妙的遐想的聖境之地。”

    夜空中,一輪明月在浮雲中穿行。

    月光下,綿延起伏的沙漠猶似一位側身裸睡的女子。

    庫克盤腿坐在帳盤裏,似睡非睡地閉著眼睛,耳機已從他的耳際滑脫開,鬆鬆地掛在頭上,耳機裏傳出來的音樂,已不再是巴赫的幻想曲《在巴比倫河》,而是一個女人如泣如訴的歌聲,那歌曲完全不同於套路清晰的維吾爾《十二木卡姆》,也並非普通的民歌,它是一種集情、愛、思念與向往於一體的即興演唱,時而淒婉動人、情深意綿,時而又長調若訴、似說似吟。

    庫克十分驚訝,他在心裏發出這樣的感慨:“這是我進到羅布泊後,第一次在荒漠邊緣聽到這樣的聲音,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聽到來自神秘沙漠裏的土著原音,我開始以為是酒精的作用,但後來不是,它的確從沙漠深處傳來。那是一種從胸腔深處迸發和流淌出來的聲音,是一種把音樂和語言融合為歌曲的原唱,它有一種瀑布跌瀉般的酣暢,直透胸腔,震撼人心,它的魅力超越文字,語言無可企及,以至我一下就被它帶入一種魔幻的境界之中……

    從小有夢遊史的庫克,這時開始進入幻覺。

    他慢慢起身,鑽出帳篷,一抬頭,望見天上那一輪雲中穿行的月亮。

    天上那一輪明月,在浮雲中從容穿行。

    月色下的沙漠,曲線優美,像一位側臥的少婦。沙漠的深處,那個女子的歌聲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無緣由的,西琳突然從夢中驚醒。

    她一翻身坐起,看了看身邊倆個熟睡的孩子和打著鼾的波斯坦,悄悄從炕上溜下來,輕手輕腳地來到門口,探頭見樹下庫克的帳篷裏還亮著燈光,她心裏悄然說:“這麽晚了,他還在寫曲麽?”

    西琳抓起一件外衣批上,出門輕輕來到帳篷前,她撩開帳篷,不禁失聲叫了出來:“是你……庫克呢?”

    西琳的尖叫驚覺了帳篷裏戴耳機聽音樂的人,他摘下耳機,一下跳起來,頭頂撞上帳篷的頂,這人原來是浪子。

    西琳:“你怎麽在這兒?庫克呢?”

    浪子攤了攤手,表示不知道:“我剛進來。”

    西琳來不及追究,緊張地對著曠野裏大聲唿喚:“庫克……”

    這時司機聞聲下車來,艾尼、波斯坦也先後趕了出來,波斯坦叉著腰,望著夜空想了一會兒,把嘴湊近艾尼的耳朵,小聲滴咕著什麽。

    艾尼不斷輕輕點頭,然後伸手推開波斯坦,對西琳說:“別急,孩子,我知道他去了哪兒。”

    西琳和齊洪等在村外的月色下,看著艾尼和浪子從村裏牽著一頭毛驢兒向他們走來。

    艾尼來到村口,對司機齊洪說:“你返迴去吧,去拾掇好你的車子,再倒頭好好兒睡上一個大覺,準備好,明天,明天咱們進到沙子裏頭去。”

    西琳走近艾尼,示意他身後跟著的浪子,小聲說:“把他也留在村裏嗎?”

    艾尼:“不,他跟著我們走。”

    浪子眼睛一亮,感激地看一眼艾尼。

    西琳滿腹狐疑地瞟他一眼,像防賊一樣地對艾尼說:“那,大叔,你可要牽著毛驢兒不鬆手啊!”

    艾尼擠擠眼一笑:“當然當然!”

    司機留了下來。艾尼牽著毛驢兒,和西琳、浪子向沙漠深處走去。

    夜空如洗,遍地月光,沙漠奇美、妖冶神秘。

    艾尼一行三人和那頭毛驢兒一起向沙漠深處行進。

    月光下,庫克似夢似真地行走在月光照耀的沙漠中,他追隨著那個女子的歌聲,走走停停。

    幻覺之中,那歌聲似乎就在前麵,50米、100米,它在月色裏,一會兒凝聚成形,像庫克在澳洲小木屋見到過的那些符號——人的耳廓形狀的幻象;一會兒又像一個婀娜多姿的女子形影,那是一個蒙著麵紗,披著灰白色羅布麻織長袍的女子,她在月光下時隱時現……當歌聲清晰的時侯,她身姿清晰,曼妙動人;當歌聲模糊的時侯,她便影子一般地若有若無。

    庫克一路追隨,來到沙漠深處一處被沙子掩埋的廢墟。

    在一道埋進沙子的斷牆旁邊,庫克看見月光下有一座用胡楊和紅柳枝搭成的窩棚,窩棚裏亮著微弱的燭光,歌聲就從這一座窩棚裏傳出來。

    庫克站在窩棚前,用手輕輕推了推用柳枝條和胡楊木編織的屋門,門竟然一下開了,窩棚裏的歌聲戛然而止。

    一位蒙著麵紗的老婦吃驚地望著庫克,她盤腿坐在一張破舊的土炕上,土炕大半截埋在了沙子裏,一張破舊的木製小方桌擺在炕麵上,小桌上放著半張破舊發黃的桑麻紙,上麵記著一些簡譜。

    “她在用樂譜演唱!”庫克心裏暗暗驚唿,立即學浪子以手撫胸,躬身施禮,並一臉虔誠地向她表露善意。

    老婦的目光變得和善,她指一指炕沿,示意庫克入座。

    庫克的到來,從老婦的目光中看出她的驚喜與歡迎。她直視庫克許久,然後伸出手指,在炕沿邊的沙地上劃了一個呈圓輻射狀的圖案,然後抬起頭,用目光詢問庫克。

    庫克腦子裏閃過自己夢中見過的圓輻射狀圖,他拿出父親留下的狼牙和母親留下的戒指,上麵的圖案,與老婦畫的這個圖親相似,他指了指天上,使勁地點了點頭。

    老婦見了,眼睛一亮,又伸手在沙地上劃了一個大大的問號,裏麵套著小問號。庫克驚奇地瞪大雙眼,望著地下,揪著自己的耳朵,再次使勁地點頭。

    老婦先是驚喜,繼而流淚,繼而大哭。

    她俯身朝向沙漠深處的方向,長長地跪拜,然後她起身,從炕頭沙子裏挖出來一隻粗陶罐,兩隻粗陶碗,她用沙子將碗擦亮,拔開罐口的塞子,抱起來往碗裏倒上兩碗自釀的包穀酒,一股濃鬱的酒香讓庫克直吸鼻子。

    老婦雙手把酒碗捧送給庫克,庫克雙手接過,老婦再捧起另一碗,兩人輕輕一碰,仰首“咕咕”全喝幹了。老婦抹抹嘴,掩不住興奮又憂傷,她開始輕聲唱起歌來:

    無緣之人沒有神明指引怎能走進寒舍

    美酒金樽沒有知己相對怎能開懷暢飲

    你的來臨拔去我插在心上18年的箭矢

    18年焦渴恨不得把滿腔血淚一口飲淨

    老婦再次為庫克倒酒,倆個人你來我往,把一罐酒喝得精光。

    老婦抱著酒罐,把最後幾滴酒滴入庫克碗中。酒後的老婦麵泛紅暈,她一雙眼睛很亮地盯著庫克,然後,她突然把空陶罐抓起來,扔向炕頭,陶罐“咣”一下碎了。

    老婦一把扯下頭巾和麵紗,一甩頭,飄落下滿頭黑發,庫克驚訝地發現她除了臉上露在外麵的皮膚被風沙吹皺顯老以外,原來她還很年輕,很漂亮!秀發女子兩眼噙淚,歌聲猶如決堤一般迸發而出,她唱道:

    風沙能揉皺女人的容顏

    暴雨澆不滅心中的火焰

    為了你我哪怕苦等千年

    苦等你我哪怕化作塵煙

    我容顏已老卻心還年輕

    我淚水幹了卻情還溢滿

    我愛情己死卻思念不斷

    我欲念絕了卻希望在燃……

    一切隻怕你歸來時還是個少年

    一切隻怕少年歸來不辨我舊顏

    為了你我不敢老去永遠不老去

    為了你我定要美麗永久要美麗

    自稱月光的女子這時滿麵是淚,她激情四溢,直至嗓子啞了,她仍在張著嘴瘋狂地演唱。

    庫克似夢似真,癡癡地驚望著她!

    她唱著唱著,突然張開雙臂,把庫克緊緊地擁進懷裏。

    庫克被她箍得很緊,他喘不過氣來,快要窒息。但他清晰地聽見她嘶啞地歌唱,聽見她的喘息與啜泣……許久許久,月光倏然止住了歌唱。她把庫克從懷裏推開,慌亂拿起那張寫著簡譜的桑麻紙,匆匆塞進庫克手裏,她將嘴湊近庫克的右耳,用沙啞地嗓子,急急而小聲地告訴他說:

    “我知道是你來了,你終於來了,我終於把你等來了。現在,我可以把它交給你了。這一件東西,它是什麽呢?神靈知道。那時侯我還是一個如花少女,有一個我心頭崇拜的藝人,是他把它交給了我。他不是傳說中的牧羊人,也不是用羊拐骨給人算命的人,他是一個流浪四方的藝人,是一個歌手,是我心中的神一樣的歌手。那一天太陽從沙漠升起,在一棵老榆樹根下,他遇見了我,他把它交給了我。我一直認為這是一件聖物,是神交給他,他又轉交給了我。他對我說:這是那件東西的一半,另一半帶在我身上,許多年以後,有一個年輕人來飲你的包穀酒,你們共飲,他聽你唱歌,又能聽懂你的歌,能聽懂你說的話,你就把它交給他,讓他帶著它來找我,我再把另一半給他……說完他走了,空氣一樣,一下沒了。可這個年輕人是誰呢?我在這裏苦苦等了有18年了,來過無數的人,但沒人能懂我,沒人!你呢?你能聽懂我嗎?”

    庫克:“當然!我能聽懂你!可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能聽懂你。我要大膽問你,你是誰呢?”

    月光:“不要管我是誰了,既然你懂我了,你就帶上它走吧。如果能見到他你就替我問侯他,說他的月光受他一托,18年未變,18年一直在這兒等他說的年輕人出現。即便沙子和歲月一起朝月光撲來,月光從沒有動搖,沒有絲毫改變,多少人說月光瘋了月光也不改變!但一天天的,月光老了,一夜之間,月光開始老了,月光要死了,月光夢中見到安拉,問安拉怎麽辦啊?安拉說:別等他了,到天堂來吧!月光答應了安拉。但遲遲未去,是因為月光不甘心,還在等待你的到來,終於等到你了。去吧,孩子,去找到他,交給他,拿到他手裏的另一半東西,然後幫我告訴他,月光一諾,勝過金子!18年,月光是個信諾之人!”

    庫克驚望著月光,他看著她的那雙淡藍色的眼睛,那裏麵像藍海,像藍海上飄有一層霧!

    他驚奇那是多麽夢幻美麗多麽深刻執著的一雙眼睛!

    他驚奇自己,怎麽就會明白她在說些什麽呢?她要自己做什麽竟也全都明白!

    庫克隻顧驚訝了,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時侯,窩棚裏的油燈搖曳兩下,突然滅了。

    庫克眼前先是一片漆黑,但很快,漸漸地他又看見了透進籬牆的那些絲絲縷縷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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