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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婦的說辭太過駭人,一時間眾人麵麵相覷。


    “這十八層地獄裏麵,卻有一層是油鍋地獄。”有旁觀者遲疑開口。


    為教化民風,由裏長總領、鄉紳富豪們出錢,在阮縣西郊修築了一間廟宇,內設十八個雕塑,專門描述阿鼻地獄的場景,各族族長領著鄉民們專門去瞧過。故而老婦這番說辭一擺出來,諸人想想雕塑描述的猙獰厲鬼、滾燙的油鍋,大家的心裏不免心生出恐懼。


    “怎麽會有這種人!同我非親非故,竟要替我受烹炸之苦?我……我不信!”


    “空口白牙亂說一遭,叫我,我也不信,可這大師進這油鍋,是我親眼瞧著的!”那人一雙眼睛圓睜,“這油是店家從他們油桶裏倒進去的!我就瞧著這油慢慢滾了起來,劈啪劈啪地冒泡,哎呀了不得的!”


    “這大師怕不是個妖怪吧?這火燒得這麽旺,油又這麽燙,燒了這許久,該……該熟了吧?”也有人試探著想上前瞧瞧仔細,但聽他這麽說,眾人齊齊往後退出一步。


    那老婆子卻神秘一笑:“我們明德大師,乃是得道高僧,修為高強。不然換咱們進去,早就屍骨無存嘍!慘啊!”


    “先前我翻看佛經,也看過佛祖以身飼虎、以身飼鷹之事,當時我年紀尚小,隻覺得不可思議,現在想來,是我妄念。”那戴著帷帽的小姐對明德合掌行禮,“方才小女子冒昧,險些驚擾大師,當真罪過。”


    她身邊丫鬟也跟著行禮,連聲讚許:“小姐,這佛門高僧,當真不同常人。”


    這主仆二人穿戴不俗、氣質高貴,明眼人都瞧得出乃是高門大戶出來的小姐。


    既然這見多識廣的名門小姐都這麽說,可見這明德大師雖然行為驚世駭俗,但也並非是故弄玄虛。


    老婆子搖頭歎氣:“哎,大師為了吾等,以身受過,不惜折損修為,我老婆子心中著實欽佩,可憐我家中貧寒,連幾個銅板的香油錢都捐不出,隻能在從旁照應看顧。”


    “大師真是活佛現世!為了咱們折損修為,這可了不得,難道我徐三,連香油錢都出不起嗎?”


    “大師高義!此番舍身都值得修廟銘德!喏,我也來捐一些!”


    眾人情緒被點燃,紛紛拿出錢袋,就要現場募捐。


    而那老婆子也領出一位小沙彌,小沙彌怯怯地捧著碗,細聲細氣地介紹,說各位若有善心,可以捐贈香油錢,這香油錢並非明德大師自用,而是要供奉到地藏菩薩座前,充作各位已經贖罪的憑證。


    “哎,這法子好,拿我自己的東西,獻給那地獄菩薩,讓他記得,明德大師已經幫我下過油鍋了,也避免那地域菩薩搞混了不是?這法子巧妙!”有人突兀轉身,喜氣洋洋地跟蘇之鈺說道。


    “啊?”蘇之鈺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對方已經樂嗬嗬地解錢袋,掏出一整個銀餜子,放在那小沙彌的碗裏。


    “謝謝施主。”那小沙彌合掌俯身,又走向下一個。


    “鳶歌。”帷帽小姐聲音輕柔,身邊的丫鬟立時捧出鼓鼓囊囊的錢袋,也不從裏麵分揀,一整個囫圇著投進去。


    就見那小沙彌端碗的手都沉了沉。


    謔,這是不少錢啊!


    “這位小姐,當真是菩薩心腸!”那婆子跟在沙彌身後,眼睛盯著那綢緞錢袋,跟帷帽小姐稱謝,“您慈悲為懷,菩薩瞧見了,也格外垂憐。這話原不該我說,不過我瞧著小姐誠心,著實難得。”


    她說著,強拉帷帽小姐的手腕,壓低聲音:“我們明德大師慧眼如炬,能看透人的生前身後事,小姐,不如您一會讓大師,相看相看?”


    那小姐本欲躲開她的手,卻聽得老婦這麽解釋,在原地垂頭佇立,顯然是有些意動。


    老婆子見小姐形狀,知道這是有戲,張開嘴就要繼續拉攏,但站在她們身邊的蘇之鈺再聽不下去。


    “這位老人家,我們阮縣民風樸實,這位小姐也格外慈悲,可你這麽做,那就是相當不慈悲啊。”蘇之鈺將手中折扇“啪”得合上,走到老婦跟前,少年神情似笑非笑,“舉頭三尺有神明,您做了什麽,您家那個菩薩,可也瞧得清楚明白呢!”


    “你說什麽,我可不明白。”老夫人收迴雙手,支棱在兩側,活像個要護崽的老母雞。


    “我說您在坑蒙拐騙!”蘇之鈺懶得多廢話,“古往今來高僧多不勝數,開宗立派者眾多,各派修行方式也各不相同,我請問天台宗、法相宗、華嚴宗、淨土宗、禪宗,單論這被眾生熟知的五大宗派,這位明德大師又屬於哪一宗派,明德大師這油鍋修行,又屬於哪一宗派?”


    “大娘您能說得出來嗎?”


    蘇之鈺笑笑,三兩步走到那濃煙滾滾的油鍋麵前,也不言語,笑眯眯地瞧著那狀似閉目打坐的得道高僧。


    蘇之鈺的目光太過銳利,那高僧竭力維持法相,但眾目睽睽之下,眼皮還是抽了兩下。


    而蘇之鈺聲音幽幽:“大師,您自己又能迴答上來嗎?”


    言畢,他伸出自己白淨修長的一雙手,向圍觀的民眾展示:“喏,瞧見了,這是我的左手,而我的右手呢,是一顆生的花生米。”


    眾人還在迷惑,就見少年輕巧地將那花生丟入鍋中。那花生浮沉兩下,很快沒了底,鍋中油水滾燙,時不時飛濺出油星,劈啪炸開。


    但眾人等了又等,還是沒見炸熟的花生米浮上來。


    “這是什麽意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答不出話。


    而那戴帷帽的小姐更是上前一步,雙手握住帷帽的下沿,似乎下一秒就要將那帷帽掀開,方便自己瞧得更清楚。


    “哎,這火不夠旺啊。”蘇之鈺感歎,眾人的視線便去看火,見那鍋底都被火燒得通紅一片。


    “這位小哥您要做什麽!”那大娘想上前,卻被蘇禮伸手攔住。


    蘇之鈺迴頭對她笑笑,伸出兩指,直接插入那油鍋中,在眾人的驚唿聲中,少年很快又把手指抽了迴來。


    隻見他兩指之間夾著那粒花生米,用力揉搓幾下,將花生米的飽滿白胖的身體露出來。


    “咦沒炸熟?!”“這,這顏色還是生的啊。”


    “哪位要來試一試?這花生米的確是生的,”蘇之鈺送到自己鼻子下嗅了嗅,“還好還好,沒被這假和尚汙染了,沒什麽人肉味。”


    “唔,這油倒是不錯,上等的菜籽油,但不能用了,混進野和尚跟醋。”


    見到蘇之鈺方才行為,有腦子聰明的已經猜到什麽,更有幾個大膽的,也靠攏過來,伸手去觸摸那油鍋:“謔!這油瞧著開鍋了,但一點都不熱!”


    “唔,怎麽還隱隱有酸味?”


    行,又到了蘇博士給大家答疑解惑的時間了。


    蘇之鈺也不賣關子,細細講解:“這其實是一個簡單的障眼法,利用的是不同液體沸點不同的原理。這油鍋裏除了油,還有醋跟礬,醋在下麵油在上麵,雖然出現沸騰現象,但其實鍋內液體溫度並不高。”


    “先前咱們見過的那種徒手下油鍋的雜耍,也是同樣的原理。”


    “你這騙子!竟跑到我們阮縣騙錢!大家把他們抓起來,送到衙門裏!”有人振臂一唿,其他壯漢緊緊跟上,把那婆子跟高僧,一並扭送著,要去見官。


    眾人見小沙彌年幼,細胳膊細腿,料想是被兩人脅迫的,隻簡單數落了他幾句。小沙彌瞧瞧手中重新變空的碗,也不吭聲,自覺跟在那婆子跟高僧身後,一並走了。


    “蘇禮,小孩會不會是拐子拐來的?”蘇之鈺有些憂心忡忡。


    “這位相公不用憂心,”女聲輕柔,“等他們將人送交官府,我……縣丞必然會嚴加審訊,這小孩倘若真是被拐騙來,也必會被送歸原籍。”


    說話的是那帷帽女,還對蘇之鈺福了福身,果是大家閨秀的做派。


    “那就好。”蘇之鈺安心地點點頭。而蘇禮在他身後冷哼:就那林若凡,嚴加審訊?糊塗官一個,可千萬別又出什麽糊塗案!


    “對了,這位小姐,差點忘記說。”蘇之鈺跟帷帽女交待,“小姐聰敏,見識廣博,隻不過這人心難測,出門在外,有道是財不外露。”


    “小姐心善,日後也需謹慎行事。”


    方才帷帽女那一手,可當真是讓蘇之鈺印象深刻,一出手就送整袋銀錢,這是有多“錢財乃身外之物,我出身豪門,從不知人間疾苦”!


    他好羨慕,他也想這般不知人間疾苦!


    不行,得走了,不然他這仇富心理要忍不住了。


    蘇之鈺領了蘇禮,跟帷帽女簡單道別,提腳便走,不多時就消失在小巷盡頭。


    等他們離開,街頭走來一輛馬車。仆從牽著馬,馬車旁跟著一隊帶刀護衛,眾人皆是衙役打扮。


    “小姐,”丫鬟出聲提醒,“咱們迴府吧?”


    帷帽女輕輕點頭,被丫鬟攙扶著,踩了矮凳,進了車廂。甫一坐穩,便有嬤嬤上前,小心翼翼地揭下那輕紗帷帽,露出一位明眸皓齒的清麗少女。


    “小姐當真是花容月貌!”嬤嬤連連稱讚。


    那丫鬟也跟著笑:“可不是!我們小姐,在那京城貴女中,品貌也是一等一的好!隻可惜老爺外調,小姐也隻能跟來這山野小縣,這些下裏巴人哪裏配瞧我們小姐真容!”


    林敏來自己沒有答話,她依然在想方才那少年。


    原來這鄉野小縣,也有這種人中龍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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