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鳳三年(公元678年)的時候,劉審禮將軍在承風嶺被俘,我們玄戈營僅存的四十二人打算趁亂連夜突圍,結果中了埋伏,四十二人中活著出來的僅僅隻有八個人,迴鄯州的半路上,我們又遇見了吐蕃的散兵,八個還活著的人裏麵又有四個丟了腦袋。我因為斷了一條腿也和張昭武將軍他們失散了。最後,拖著一條廢腿,硬生生趴了將近半個月,終於迴到了鄯州大營。結果,唉,剛一迴營中,我就聽說宣節校尉張昭武私自出營當了逃兵。我當時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在承風穀那麽難的日子都挺過來了,而且還殺敵有功,他加官進爵是肯定了的。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會當了逃兵呢?唉,你知道張將軍後來怎麽了嗎?”


    張念心聽罷搖搖頭:“我也不清楚,隻知道他和那個道士跑到終南山修什麽樓觀道去了,然後過了幾年又跑迴了家,生下了我沒多久後,又一個跑到武夷山去修行,我四歲的時候又迴來了,待在家中教我武功,一直到現在。”


    易順華擺擺到:“嗨,他多半是當時又莫名其妙的發病了。”說著他望了望張念心的衣著打扮,歎到:“哎呀,你爹混的可真好啊,當年我們還睡一個營帳呢吃一個鍋呢,現在你這身我家那倆丫頭怕是碰都不敢碰。”


    張念心看了下自己這身裙子,尷尬到:“你誤會了,朝廷把府兵給荒廢後,誰家不是光景淒涼。我這身衣服還是我結識的一個大家閨秀送給我的呢。”


    “那這桌菜…”


    “我殺了一窩土匪搶的不義之財,為這事我差點被弄的蹲班房。哦,對了,”張念心取出那幾封索要物資的家書說到:“我有件事情想要問您,為什麽這些家書寫的如此粗糙,幾乎全是索要錢糧的。”


    一聽這話,易順華臉上的表情頓時變了,咬牙切齒,又悲又憤,似乎是想起來某個苦大仇深的醜人。


    張念心不禁有些疑惑問到:“怎麽了?難道二三十年前的府兵就已…”


    易順華點點頭,說到:“對,張丫頭,你身為軍戶後人,應該知道我大唐的均田製和府兵製的內容。”


    張念心說到:“凡大唐子民者,無論男女老少,授地三十至四十畝,花甲時取走其中一半,身隕時收迴。凡軍戶者,農忙時耕地,閑時軍練。遇戰事需由折衝府調動前往軍中,凡從軍者,需自帶軍械糧草,餘者由軍中補全。凡從軍者,無糧餉軍資,但是可以免去賦稅。如若不出男丁從軍者,需繳納人頭金。”


    易順華點點頭,說到:“你說的對,但是分地時,各個地方的狗屁當官的,層層盤剝,卡吃要拿,能分到的地大多隻有十幾畝,我家也是如此,縣官說好的三十畝地,實際隻有十來畝地,我堂姐家因為沒有男丁更是直接一畝地都沒有天天靠打長工過活。這要是平日裏到也罷了,起碼有個一畝三分地還能勉強過個日子。然而,不知怎麽的我們鄉裏不知怎麽迴事突然來了群和尚,說什麽奉皇帝的命要蓋寺廟,還非要搶我們的地。你們那裏是不是也差不多?”


    張念心點點頭,“對,我們那裏也是差不多。”


    “哼,果然天底下都一個樣,那幾個和尚鬧完後,縣裏的幾個富戶又說要借我們的地,說是借,其實就是明搶,從來沒見還過。今天借一畝,明天借兩畝,沒過多久,我們就沒地種了,隻能租他們的地種,日子也是一年比一年苦。等到吐蕃那邊開打的時候,朝廷來征我們,不然就要加稅。我們本來就沒有地種了,雇主就能剝我們一層皮了,我們哪來的錢給他們交稅?所以,我們縣裏那些軍戶跑的跑,散的散的散。”


    張念心歎口氣到:“唉,和我家一個樣,本來我娘還以為隻有邊軍才會那樣呢,結果不到一年我們那邊也一個樣了。”


    易順華喝了口酒,接著憤憤不平的說到:“可總歸是有跑不了舍不得跑的啊?我們家就是一戶,沒辦法硬著頭皮上吧。但是府兵出征,是要兵器幹糧的,可是平常我們有地的時候出一次征湊齊這些東西都難,更何況沒地的時候?於是我們玄戈營的不少弟兄都隻能挨著餓,忍著痛,硬撐著到大營指望他們發些軍糧接濟一下。然而,當府兵是沒有軍餉的,按量發配的那點東西也是杯水車薪。更糟的是,軍中對於你帶著的物資是要檢查一遍的,帶不夠的直接軍法處置鞭四十下。結果這樣一弄,承風嶺一戰,我玄戈營三百多個弟兄有一半還沒開打就已經走不動路了,剩下的餓著肚子,沒有好鐵甲,披著破皮甲,拿著生鏽的橫刀吐蕃蠻子拚命,能不輸嗎?”說到此刻,易順華激憤的拍著桌子大叫起來。


    “噓!”張念豎起手指示意她小聲點。


    易順華平複了下心情接著說到:“我僥幸撿得一條性命後,迴了老家,發現我的父母和老婆都被餓死了,隻留下來一個兒子,原來我離開的那幾個月家裏錯過了春耕,一年沒有存糧,又發了旱災,幾個大人就把剩下糧食全都留給了孩子,等我迴來的時候,他瘦的啊,和灶裏的柴火一樣。”想起悲傷往事他昏花的老眼又留下幾行的眼淚。(為了防止別人說我汙蔑大唐盛世,我再貼一下那段記載:唐高宗永淳元年(682年),“四月,關中饑饉,鬥米三百,將幸東都(洛陽),留太子監國”,“五月,東都霖雨,乙卯,洛水溢,溺居民千餘家。關中先水後早蝗,繼以疾疫,米鬥四百,兩京間死者相枕於路,人相食《資治通鑒》。看好了,當時的都城洛陽都是這般景象,地方上還用我說?我再重複一下那句話:在生產力不足的封建王朝,再好的盛世底層的百姓也是該苦的苦,該慘的慘。當然,我不是說唐朝不好,隻是說明一下,唐朝不是現代人yy文裏的那個人間天堂)


    易順華又接著說到:“後來我年老了,朝廷說要收我的地,我的地早就被搶了,哪來的地給他們。新來的縣官一點也不講情麵,直接派人搶了我的房子抵著。我隻能帶著兒子背井離鄉,四處叫化為生,沒幾年兒子也餓死了。你現在明白,那些家書裏寫的為什麽全是要錢要糧的事了吧?因為除了這些他們天天寫有現成的,當時那種情況根本來不及寫其他的,反正能把話寄迴去就行,就全當給家人留個念想。”


    張念心聽完,心中久久不能平靜,過了一會兒說到:“我為了找家書的來曆,和一群人約好了在蘭州會和,他們是應募兵令去隴右參軍的,您有什麽…”


    “啊?”易順華,指了指自己,說到:“你問我的意思?就一句話,勸他們別去,用古話來說就是:好男兒不當兵。”


    張念心一皺眉,“怎麽,您後悔當年參軍了?”


    “後悔?”易順華搖搖頭:“我哪來後悔的資格?不去我早餓死了,”隨後他目光堅定,說到:“但是當了張將軍的部下,和他一起上陣殺敵保家衛國我一點也不後悔。隻是,辛苦拚殺半輩子到了落得這番沿街要飯被人欺辱連女兒都養活不了的結果………唉,我感覺我們這些人啊在大唐眼中啊就相隔年的臘肉,窮的時候拿我們填肚子,等我們爛了,就把我們從繩子上剃下來,連個體麵都不給留一點。”


    張念心聽罷,想起亦是惆悵無比,不知未來的方向在何處,是走父親的老路還是在江湖繼續流浪下去呢。


    說罷,易順華抓起桌上的食物,扔到自己手中的破布袋子裏:“今天真是萬分多謝你了,不過我不能隻一個吃獨食,我要把這些東西都給我兩個女兒帶過去嚐嚐鮮。”


    張念心叫來小二結完了帳笑到:“沒什麽,都是一個多災多難的身份出生,互相幫助扶是應該的。”


    這時易順華笑到:“唉,要不你和我一起去見見易嘉易柔兩個小丫頭吧,她們是我撿來養大的平常在別人家打短工,晚上和我一起在城外的破廟過夜。怎麽著,你也我的大恩人。”


    張念心笑到:“好啊,正好去看看能不能替你為她們謀個出路,總不能讓她們一直和你一起當叫花子吧。”


    張念心和易順華下了樓徑直來到城外的一間破廟,這時裏麵傳來一陣爭吵聲。


    “哎呀,我都說了你們去那個鄉下老財家幹活沒出路的,和我一起去長安吧。”


    “不行,我們要等父親迴來才能商量。”


    二人連忙衝進去一看,張念心頓時懵了:“怎麽是你?”


    那人自然是吳健生,此刻他正拿著幾兩散碎銀子,往兩個衣衫襤褸的女子懷裏塞。那兩個女子摟在一起瑟瑟發抖,不敢伸手去接。


    易順華快不走上前,打翻他的銀子,護住兩個養女怒到:“你要幹嘛?我再窮也不會賣這兩個丫頭給你的的。”


    吳健生一下懵了:“老先生你這是什麽意思,我什麽時候說我是人販子了?我是想雇她們當婢女。”說著,他又往向張念心:“想不到最近名揚巴蜀的血羅刹也在這裏。”


    片刻後,張念心終於向易順華解釋清楚了這位書生打扮的人正是剛剛憑借江雪名揚關中的吳健生,不是什麽人販子。(柳宗元:我想掐死他可以嗎)


    易順華頓時恭恭敬敬朝他道了歉,然後找來兩塊破木板拚成一個地鋪,然後把張念心買的吃食放在了上麵,擺成了一個小小的酒席。那兩個窮慣了的小姑娘,哪裏看見過這般美食,不顧感謝狼吞虎咽了起來。


    易嘉一邊咀嚼著一條雞腿一邊說到:“唔嗯,爹,你也吃點啊。”


    易順華拍拍她的額頭,慈祥的說到:“爹吃了,不餓,你們吃。”


    吳健生這時候講起了自己遇見她們的經過:“我關中出來,到了鄭縣去鄉下打聽張姑娘的消息,路上遇見這姊妹倆被兩個富戶的下人毆打,連忙上前製止了。一問才知道,那個富戶誣陷她們在院子裏幹活的時候偷了屋裏的東西,不給她們工錢,還要打他們。把她們救下來以後,我讓她們領我去她們家裏看看。結果一到這個破廟啊,嘖嘖嘖,眼淚都快下來了。”吳健生咂咂嘴望了望屋頂那塊隨時有可能塌下來的橫梁。“然後啊,我就給了一些散碎銀兩,讓她們當我的婢女和我一起去長安過日子,她們非不,說要等她們爹迴來,然後就遇見了你們。唉,老先生,你腿斷了,眼睛也瞎了一隻,這幾年要飯養活她們很不容易吧。”


    易順華灑脫到:“哈哈哈,有什麽不容易的,天做被子,地做床,沒人征我們當兵,沒人找我們繳賦稅,快活的很啊。”然而,他身上那用碎布拚起來的衣服,佝僂的身軀,證明了這日子顯然沒有他說的那麽好。


    這時,易柔吃的差不多了,望了望張念心的那紫衿長裙,眼中滿是羨慕的說到:“張姐姐,你那身衣服好好看啊,我以後一定也要穿。


    張念心看看了自己的打扮說到:“這衣服也不是我的,是獨孤鳳小姐送我的。”


    易柔一聽眼中的羨慕之色更甚了,“哇,這個獨孤小姐這麽好,居然送你這麽好的衣服,我可以摸一下嗎?”


    張念心直接啥然的將裙裝的外衣脫了下來遞到她手裏笑到:“你想摸多久都行。”


    “多謝張姐姐,”易柔激動無比的接過衣服,說著便將衣服披在了自己身上,趁這時,張念心看清了她破衣爛衫後的後背,隻見她瘦的連肩胛骨都突出來了。張念心伸手在她後背上摸了一下,感覺不到肌膚下有一點脂肪,盡是紮人的肋骨。再看看她的臉,骨相臉型還算不錯,但是兩隻眼球瘦的都凹下去了,比當年連成大師逼她辟穀時還要慘。見她們這幅淒慘的模樣,張念心也是鼻子一酸,兩行眼淚不爭氣的落下來了。雖然軍戶漸漸荒廢以後,她家也是光景淒涼,但是他父親畢竟是在軍中當過小官的,有一些積蓄和存糧,她自己幼時也還能學武識字,以求在長大後有一些謀生的本領。而易嘉易柔姐妹,真的是這輩子都隻能乞討生,毫無出路。於是張念心問到:“易老先生,她們倆都多大了,你對她們以後有什麽打算嗎?”


    易順華歎口氣說到:“唉,嘉丫頭十九是老大,柔丫頭十六是老二,都是我在老家撿來的。打算嗎?沒有,還不是過一天看一天能不餓死就行嗎?今天吳公子來了肯收留她們正好,讓她們跟吳公子走吧。”


    張念心將易柔摟入懷中,憐憫的說到:“好,總共是能少吃一些苦。”


    吳健生看著她那副模樣歎到:“想不到兇名鼎鼎的血羅刹居然會有這般憫天憂人的樣子。”


    這時,易嘉問到:“姐姐什麽是血羅刹啊?那個叔叔剛才就一直這麽叫你。”


    吳健生一口水噴了出來:“叔叔,曹,我有那麽老嗎?”


    易順華連忙捂住了她的嘴:“嘉丫頭,這個你就別問了。”


    張念心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在這裏說,會嚇到那兩個孩子,吳健生會意,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我說,你真的把天鷹武館二十口人都砍了,然後剁了他們的頭扔在地上。”吳健生看著她清秀的麵容有些不可思議的說到。


    張念心點點頭。


    想到二十多個人頭落在地上,向他滾來的場景,吳健生頓覺毛骨悚然:“我的天你真夠狠毒的,雖然武館那幾個人都是土匪,但是這右不是打仗,你這也太…”


    張念心白了他一眼,說到:“我當時殺完那群殺手,身負重傷,刀都拿不穩了,門外麵那群官差又都是和武維鋒勾結的敗類,我能怎麽辦。不想些法子鎮住他們我能活著迴來?行走江湖,對想殺我的人,我不會講什麽仁義道德,先活了命,才有資格說這個。”


    吳健生愣了一下,才想起來這是古代,不能用現代的價值觀加在旁人身上,於是說到:“是了,是我太過替他人著想了。唉,你最近要去隴西是嗎?”


    張念心點點頭:“對,當年我父親的玄戈營還有三個老兵活著,這個易順華就是其中之一,我要找到他們。”


    吳健生接著說到:“那就好,你知道豐安軍使王海賓嗎?”


    張念心點點頭:“路上和我那三個同伴閑聊時聽他們提起過,他以驍勇善戰聞名隴上。”


    吳健生接著說到:“我推測出他最遲於明年十月就會死於渭州以北的武街驛。你要多多留意他,不過,真等他快死了,最好還是不要救他。”


    這一番話聽得張念心莫名其妙,她說到:“吳健生,你這人怎麽稀奇古怪的?第一次遇見你,你讓我去找一個叫楊玄琰的司戶,第二次遇見我你讓我去找豐安軍使王海賓,還說他快死了,不讓我救他。現在你出名了,我知道你是個才學高的人。我知道才學高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怪舉,但是你這種種言行舉止也太詭異了。”


    吳健生一時不知如何迴答,隻得說到:“總之你隻需要知道搭上這兩人人之中的一個,你後半輩子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張念心搖搖頭,說到:“算了算了,看在你深受李玄通那個世子信任的份上,可能你確實有些本事,我就再相信你最後一迴。”


    吳健生有些不好意思的點點頭,自從上次喝酒差點把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曝光了以後,他就再也沒有提過預知未來的事了。


    這時,張念心問到:“唉,你不是名傳長安了嗎?怎麽跑到這裏來找我了啊。”


    “嗨,什麽名傳長安啊,我連長安城都沒進去過,那幾首詩全是我在豐陽和一群士子喝酒的時候做的,然後被他們傳入了長安城,我連長安城都還沒進呢。”剛一到豐陽,吳健生便見到一群外出遊玩的書生在飲宴作賦,吳健生一拍腦門,想起來,我為什麽非要走信王這條路當官呢,身為一個現代人我知道的古詩數不勝數,完全可以抄詩來揚名啊,李白不就是靠詩引起了賀知章的注意被舉薦的嗎,賀知章現在就在長安,我也可以這樣啊。於是連抄了:如夢令,江雪,春宵,小令尊前見玉簫等幾首後唐和宋代的詩句上前湊了個熱鬧,其實他個人比較喜歡的是蘇軾的詩詞,除了邊塞詩各種風格幾乎一應俱全,奈何他比較出名的大多都是詞,這個時候詞還不是主流,吳健生他也不敢亂說。這一作詩,果然讓那些士子刮目相看,頂禮膜拜。一句:新歌一曲令人豔,醉舞雙眸斂鬢斜。誰道五絲能續命,卻令今日死君家。更是直接逗的讓幾個陪酒的小娘子爭相搶著來陪她,並說今天這位爺過夜不花錢。然而,宴席到了後麵來什麽飛花令,行酒令,對儀,互粘啊。他當場就懵了,這些他都完全不懂這是什麽啊。而且宴席結束後,一個叫萬楚的士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那首觀妓詩好像是他當年去青樓時寫的押妓詩。頓時把吳健生嚇得連小娘子都不敢睡了,當夜就跑路了,他這才想起來這些詩曆史上說是他何時寫下來的,但是說不定他年輕時候就有這個想法了呢?得,就這還去拜訪賀知章呢,連一群書生都糊弄不了還想引起他的注意?人家可是乙科狀元,能笨到哪去。(賀知章:你這話怎麽聽著這麽別扭呢?)於是他決定先不去長安,去到處轉轉等名聲醞釀一段時間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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