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南碩博連讀順利完成,畢業論文獲得省級優秀和校長獎章。她無法理解劉青吾為什麽會延期畢業。她獨自去了德國,對學術之路充滿了信心。


    劉青吾笑著祝福她,更加真切地明白,人與人的距離原來可以這麽遙遠。


    可她還來不及休整自己的心情,喬增德打來電話,又委屈又急切地說他的車被人動了。


    劉青吾沒有聽明白“車被人動了”是什麽意思,也不知道喬增德為什麽“車被人動了”會給學生打電話,但是喬增德這麽低能的人,想必又要大鬧起來。


    劉青吾合上書,去車庫找到喬增德,離著他還有十步遠呢,她就看到喬增德緊緊皺起的眉頭。他穿得邋裏邋遢,紫色的t恤色都掉得不均勻,肩膀腋下汗漬醃過的地方泛著一層白邊兒,像個患了癡呆症的老人一樣左右顛著腳。


    劉青吾輕輕低下頭,悄悄歎了口氣。


    喬增德一見到劉青吾就像見到了娘,鼻塞著忙不迭地說:“青吾,唵,有人要害我!”


    劉青吾簡直哭笑不得,但是一想到這是自己的“導師”,劉青吾又覺得可悲而心酸。她淡然說道:“老師,您先別急,現在到處是監控,我們先去您停車的位置看看。”


    喬增德頂著一頭白毛,露著蓋不住的頭皮,急顛顛地往地下車庫走,一邊走一邊念念有詞“有人要害我”。


    周垳給她打電話,說喬老師找她過來幫忙。劉青吾心想正好。


    周垳大喘著氣跑來,喬增德正在停車的位置仔細視察,憤怒地說:“我的車我記得就是停在這裏的,怎麽跑到另一邊去了?”


    劉青吾當即明白,喬增德隻是記錯了。可是在喬增德的思維裏,他怎麽可能記錯呢?劉青吾還誇他“記憶力好”,他既不可能“記”錯,更不可能“錯”。那肯定是別人挪了他的車。別人怎麽有鑰匙挪車呢?那肯定是有人要害他。


    周垳跟著喬增德左右轉著,喬增德說一句,她跟著說一句“怎麽還不打招唿就挪車呢”。


    沒一會兒,喬增德已經暴跳如雷,雖然沒有抓到要害他的兇手,但“有人要害他”這件事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


    劉青吾看一眼周垳,看了看周圍的監控設備,還是淡淡地說:“老師,您先別著急,這是在學校,學校都有監控室,這個位置都有攝像頭,一看便知。”


    喬增德大手一揮,豪邁萬丈地喊道:“走!”然後雄赳赳氣昂昂地率領著劉青吾和周垳往監控室殺將過去。


    喬增德不時地迴頭關心地叮囑自己的女學生:“你們靠右邊!”


    周垳靠右邊,見劉青吾沒動,問道:“你怎麽不過來?”


    劉青吾看看喬增德的背影,歎口氣說:“不出十秒,他就得讓我們靠左邊了。”


    她話音剛落,喬增德就迴過頭大喊:“你們靠左邊!”


    周垳咧開大嘴笑著,拍了拍劉青吾胳膊,往左邊推著,要靠到左邊去。但劉青吾還是不動。


    周垳又問:“你咋還不動啊?”


    劉青吾不露聲色地說:“你信不信,咱們得走中間?”


    劉青吾話音剛落,喬增德轉過身大罵道:“周垳你看不看路?走中間!”


    喬增德氣急敗壞地扭過頭繼續走他的路,劉青吾和周垳偷偷笑彎了腰。


    周垳問:“青吾,你咋這麽神,怪不得王奇師姐總誇你腦子好使,咱老師也誇你,我看來情商確實低。”


    劉青吾笑著說:“周垳,不是你情商低,跟著別人走路,得先看看領路的人是個什麽人。如果這個人開車的時候罵走路的人,走路的時候罵開車的人,那什麽大路都得他說了算才行,那怎麽可能。開車、走路、左邊、右邊、中間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聽他的。”


    周垳沒聽明白。劉青吾笑笑,才不逗趣了,指指路標,上麵寫著“左進右出,行人走中間”。周垳拍拍劉青吾胳膊,左轉半個圈右轉半個圈,又笑彎了腰。


    劉青吾拉著她走上彎道斜坡,喬增德已經拐進了監控室。


    兩個女孩整理好表情,快步跟上,跟著喬增德進了監控室。


    喬增德急切切的一番話說了監控室保安一頭霧水,眼看喬增德要給人“啟蒙”,劉青吾趕緊接話說:“喬教授的車麻煩您給找找看,十六號下午進的車庫,大概下午四點左右,您幫我們看看車停在哪兒了。”


    很快確認,車紋絲未動。


    喬增德輕輕晃動著肥腦袋,難以置信。不知道他是不相信監控,不相信車沒動,還是不相信他記錯了,但是有人要害他這是事實。


    劉青吾看看喬增德,心裏滿是心酸,為了打消他流露出來的表情,劉青吾又一次跟監控室保安說:“再麻煩您看一下最新的能看到的迴放記錄,看看車身有移動嗎?”


    監控迴放不是即時的,但從能看到的記錄裏顯示,喬增德的車紋絲未動。


    劉青吾跟監控室保安道過謝,把保安遞過來的身份證遞給喬增德。喬增德嘿嘿笑著,接過身份證塞進他的皮夾。


    劉青吾權當沒注意到喬增德完好無丟的身份證、錢包,和他嘿嘿笑裏的意味,先邁出了監控室的門。


    喬增德滿臉笑著:“唵,這大學也不安全,必須得提高警惕。”


    劉青吾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神情坦然地遞給喬增德,笑著說:“老師,您最近給我看論文,辛苦您了。師母不在家,天氣又熱,您好好照顧自己。這錢,您拿著打酒喝。”


    喬增德眼角瞟一眼周垳,周垳正瞪大了眼睛看著劉青吾。劉青吾毫不在意,把信封放到喬增德抬起的手裏。


    喬增德臉上笑出千般褶子,兩隻手把信封從頭到尾捏吧起來,嘿嘿嘿地說:“我看看啊嘿嘿嘿嘿嘿。”


    劉青吾又說道:“老師,天也不早了,要不咱們去吃飯吧,您費心挑個地方,我和周垳跟著您飽飽口福。”


    喬增德心花怒放:“行,那咱們北門吃魚!”


    三個人,兩瓶啤酒,四個菜,直吃到飯店來攆人。


    喬增德唯一一次沒有罵人。劉青吾看著嘿嘿笑著的喬增德,心裏滿是悲哀。什麽叫一手好牌打個稀爛?喬增德就是。他有不容易的地方,就像人人有自己的不容易一樣,但是人最可悲的是至死不悟。


    朝聞道,夕死可矣。劉青吾想起武俠小說《神雕俠侶》,她一下子明白,為什麽一燈大師要留著大惡人裘千仞的性命。


    廢掉裘千仞的武功或者一掌打死他都簡單,但讓他自己知錯知惡知返,難。


    劉青吾終於在記憶深處想起喬增德的表情她在哪見過了。不是電影不是電視劇不是小說,是在一個便利店買彩票的陌生人。


    劉青吾正裝袋結賬,進來一個臉發著抖的老年女人。她站在便利店門口打完彩票,貓著腰低著頭去了貨架區。劉青吾看她渾身大包小包掛了至少有三個,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便利店收錢的女孩悄聲說:“紅衛兵。”


    劉青吾第一次在生活中見到曆史上的名詞,愣了一下。便利店的女孩衝她笑笑,小聲跟劉青吾說:“可憐嗎?”


    劉青吾迴過神,對女孩笑笑,走出了門。


    眾生都可憐,所以人應該珍惜自己的一具人身,善待自己,也善待他人。可是,執迷不悟的人,竟然是自己的老師。


    劉青吾給喬增德滿上啤酒,給周垳也倒上,然後給自己倒上,和喬增德、周垳碰碰杯,結束了今天的飯局。


    第二天下午,劉青吾正準備自己投稿試一試,喬增德就“指導”論文,和劉青吾進行了第三次會晤。


    喬增德還笑著,好像延續著昨天的好心情:“要發表的論文還能改嗎?”


    劉青吾不緊不慢地迴:“能。”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昨日之人未必是今日之人,今日之人也未必是昨日之人。


    劉青吾囑咐著自己,萬相在前,不動其心。


    喬增德笑。劉青吾問:“老師,能改是能改,但是再改上三個月,發表又需要時間,恐怕來不及。”


    喬增德開始了:“唵!做老師的資源是給你們浪費的嗎?現在發論文多難?我們教授發篇文章都很艱難,也就是我學問好,有些期刊編輯特意找我約稿,我發論文,那全憑我的本事,我從來不找關係,你們這是在消耗我的資源,唵!”


    喬增德的腳又噠噠噠起來。


    “老師,”劉青吾預備好接受狂風暴雨了,“論文,教授都難發,那我們學生就更難。我知道發論文有多難......”


    喬增德勃然大怒,打斷劉青吾的話:“唵!你們女博士就會剝削老師!我發論文從來不找關係,我那是夜以繼日地苦讀狂讀,我一篇文章,樊崇峻老師就給我推薦到頂刊,對我如親兒子比我親爹對我還要好,期刊是你家的啊,你說發表就發表?我給學生多少好選題,我還給你看論文,利用老師也不是這麽利用的吧?你們窮人攀上個活菩薩就往死裏剝削,唵!我給你這麽好的資源,你給我什麽迴報啊?”


    劉青吾不客氣地馬上迴:“喬老師,我們就是在學校讀書上學,尊重您就是對您的迴報,好好學習就是對您的迴報。我們都還沒有畢業,您要什麽迴報?學生和導師是一體的,我們好就是您好。我們未來有成就,您才有功勞。”


    喬增德剛給崔冷發了論文。崔冷的老丈人給他打電話,崔冷評副教授還差兩篇論文,讓喬增德直接寫一篇,然後再給崔冷發一篇。崔冷算算賬,給喬增德的錢還是比市場價劃算。


    既然喬增德要麽揣著明白裝糊塗,要麽執迷不悟,既然他想要這篇文章,也不真心想幫忙,劉青吾打算打直球,不必繞來繞去,為兩萬塊錢,不值得費那麽多心,浪費那麽多時間。


    喬增德一見劉青吾冷起臉,他反而不說話了。劉青吾知道,喬增德隻會說他早就準備的車軲轆話,隻要超出他預料的話,他的思維根本跟不上。孫平堯是他的左膀右臂,隻是孫平堯也不高明。兩個自作聰明的人,貪得無厭的人,現在隻剩一個。


    欺軟怕硬有兩個方向:遇到硬的,怕;遇到軟的,欺。怕的時候膽怯卑微可憐相,欺的時候作威作福太監樣。喬增德自己才是魯哥迅最痛恨的國民劣根性。


    文章發不發表倒在其次,但喬增德膽敢再耍一次跟穆凡耍的把戲,劉青吾就決定從心裏和喬增德仁至義盡。


    但喬增德又晃動起屎殼郎腦袋。劉青吾敢當著周垳的麵給我送錢,就說明她有高人指點了。


    能伸能屈大丈夫!


    喬增德嘿嘿笑著:“期刊編輯那幫貨也黑得很。”


    喬增德自己找了台階下來,劉青吾不再多說什麽,但是喬增德一次次讓她明白,她有多麽高估一位“老師”。


    喬增德仰起頭,發出太監一樣的聲音,眼睛乜斜著劉青吾:“我都老白毛了,我什麽不知道啊?!唵?!”


    你最好對得起你那一頭白毛兒,劉青吾麵無表情打著腹語。


    喬增德把信封拿出來,動情地說:“青吾,你把錢拿迴去,論文現在不好發,我也得拉下老臉去問。”


    話說得像個人樣兒吧?


    嫌少。


    劉青吾本打算論文見刊後再給喬增德另一半,但現在看來,喬增德是一錘子買賣幹得多了,根本不想分期付款,細水長流。


    喬增德伏在桌子上,低著頭想了下說:“論文發表的事也不怪你們學生,這樣我給你寫個條,你去問問校報總編輯。”


    原本,那個信封,劉青吾就當肉包子打狗,隻要喬增德誠心誠意對學生,劉青吾絕不會虧待他,可是現在看來,喬增德還有新的花招。


    拿著喬增德寫的“條”,劉青吾一時感到為難。


    她不覺得喬增德大牌到可以給頂刊校報下個“條”就能讓人給學生發論文的程度。如果她貿然前去給總編下條子,發不了這篇文章事小,搞不好一下子把人家得罪個透,那她就算永遠死在喬增德嘴裏了。可是,如果她不去,喬增德也會抓住把柄大罵她“等靠要”“情商低”。


    劉青吾忽然想起張一三。不見兔子不撒鷹。


    劉青吾笑了,明白了喬增德的意思。但是,劉青吾不願意再按照喬增德暗示的方法去做,能發就發,不能發,她想學的,已經學到了。想學的已經學到,其餘的都是多得的。


    這麽一想,劉青吾十分坦然地去問了校報編輯,當然也沒有帶什麽兔子。校報編輯笑嗬嗬地說導師可以,學生不可以。


    簡單明了。


    不出一個月,喬增德的論文出現在校報上。


    喬增德嘿嘿嘿嘿笑著,又說幫劉青吾推薦給另一學校校報。


    喬增德把他和編輯的聊天記錄特意發給劉青吾,以證明他在真心實意幫學生發表論文。喬增德給編輯發的信息是,學生太窮了,讓編輯可憐可憐她,他做導師的有多麽多麽難,又不圖學生迴報,為了這些窮學生怎麽怎麽操碎了心。


    編輯迴複,喬老師真是難遇的好導師,但是學生的論文,不發。


    不到一個月,喬增德的論文出現在校報上。


    劉青吾現在知道喬增德是怎麽辦事的了。


    再然後,喬增德的論文又出現在權威刊物上......


    當喬增德再次提起發表論文的事情時,學校已經下了預答辯的通知。劉青吾不再去想論文能否發表的事情,她開始準備預答辯,答辯完還要準備找工作。時間耽誤不得。


    至於喬增德,劉青吾已經打從心底不再當他是個“老師”了。


    喬增德嘿嘿笑著,用手指點著劉青吾說:“唵?!你是讓我捋出來了!”


    劉青吾看看喬增德,笑笑,懶得再去理解他在得意什麽。她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了喬增德的辦公室。


    喬增德得意地看著自己兩個月以來一篇接一篇的成果,瀛京藝科大學卻突然下了一道通知,撤去喬增德所有職務,隻保留教授職稱。


    喬增德接到通知,頓感眼花成一片迷糊,他難以置信地把手機反扣在辦公桌麵上,一下子跌倒在辦公室的高頭大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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