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馬格林發現所揭示的災變,把人類置於幾乎完全絕望的境地。絕望激起人類激昂的鬥誌,使人類的智慧之花絢爛怒放。在那個時代,多少個像天樂這樣的天才進行了卓絕的思考,設想出一條條異想天開的人類逃亡之路。那是天才飛揚的時代,是人性神化的時代。科學技術高歌猛進,自由王國指日可待……但站在更高的層麵俯瞰,這些努力又是盲目的,無意識的,是黑暗中的摸索。沒人知道哪條路通向勝利。絢爛的智慧之花可能結不出果實,或者,也許會在遙遠的時空結出果實,但我們無從得知。


    就像那個時代最先推行的“神鷹蛋”計劃。


    有時不免想起一個頑童的遊戲:用萘球在地上畫一個圈,圈住螞蟻。螞蟻害怕萘的氣味,在圈內倉皇奔波,但無法找到生路。僵局常常是這樣被打破的:一隻螞蟻在徹底的絕望中,橫下心衝過那條邪惡的白線。它成功了,但成功和智力無關,而是依賴於盲目的勇氣。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喬治?雅各比及手下團隊很快完成了“卵生人”的研製——“研製”這個詞用於生命顯然不合適,但人類語言中還沒有合適的專用詞。用“創造”“創生”顯然也不妥,它們太空泛,不太適宜用於此類目標精確的“生物改製”。一句話,人類的語言已經落後於技術了。喬治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他的團隊用短短八年時間實現了基因技術的大跨越,這在常態下可能需要數百年的時間才能實現。這個跨越太快了,以至於喬治曾對好友說:


    “亞曆克斯,這八年的進展如有神助,我總有點惴惴不安,覺得‘過於順利’了。”


    亞曆克斯笑著說:“一定是麵臨的絕境激發了你腎上腺素的超量分泌。喬治,這不是開玩笑,我自己也覺得腦瓜比過去遠為敏捷,某個課題正處於一團亂麻的時候,過去需要數年時間才能理出頭緒,現在呢,我常常一眼就能找出其中正確的線頭。”


    “對,就是這種感覺!也許,的確是腎上腺素促成了智慧之火的超量燃燒。”


    很多年後他們才知道,他們的猜測並非真相。


    既然“神鷹蛋”計劃不是純粹的“阿司匹林”,卵生人的孵化當然要做嚴謹的實驗驗證,對“新產品研製”來說這是標準程序。不過,實驗是在嚴格的保密狀態下進行。絕對保密的死命令首先是姬人銳提出的,喬治等人當時還不能理解,後來才理解了——在重大的災難麵前,不得不采用新的生育方式以使人類血脈在蠻荒星球上繁衍,對此公眾可以理解,心理上可以承受。但是,如果這些生下來就不吃奶的強悍卵生崽子出現在地球,出現在鎂光燈下,那肯定會超出公眾的心理承受極限,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另一方麵,這個實驗也有其內稟的殘忍,因為對卵生幼兒不會實施任何人工救助,他們將完全依靠自身的力量,或者活下來,或者死亡。這種情況如果捅到媒體,又會激起一部分人的強烈反對。所以,實驗如果披露,會讓“樂之友”受到左右夾擊。


    於是他們對實驗嚴格保密,甚至在“樂之友”內部也盡量縮小知情人的範圍。好在一般民眾並不了解“新產品研製”有這個標準程序,沒人來追問有關先期實驗的事。


    實驗場地的選擇讓喬治費了很多心思。場地必須與外界絕對隔絕,但又不能過於荒涼嚴酷。卵生人孵化後相當於兩歲的幼兒,雖然體能強大,出生即能走路(喬治參考了草食性哺乳動物的基因,它們大都具有這個本能,以便從食肉動物的利爪下逃命),但也不可能承受過於嚴酷的環境。所以對卵生人耐受環境的定位是:氣候溫和、食物飲水基本充足,沒有天敵。蠻荒星球在“充分地球化”後,應該能達到這樣的條件。


    最後他選擇了離此不遠的、位於丹江水庫中的一座荒島。丹江水庫是亞洲蓄水量最大的人工湖,水麵寬闊。這個世紀初,**為了保證南水北調水源地的水質,進行了大規模的移民外遷,使這裏基本成了無人區。喬治選擇的這座荒島更是闐無人跡。荒島是石質雜以土質,土壤是尚未完全風化的白色黏土,長著茂密的茅草。喬治購下這座荒島,實行封鎖,然後以飛播方式投下了超量的生物種子,包括微生物、昆蟲、野菜、野化過的農作物等。兩年之後,荒島的植被有了很大變化。


    傍晚時分,一隻小快艇從煙波浩渺的湖麵上駛來,泊在荒島邊。四個客人離船上岸,有褚貴福、魚樂水、姬人銳和賀國基辦事處現任主任林秉章。現在離褚貴福捐款那年已經有八年,老褚六十八歲,頭發差不多全白了,其他人則變化不大。快艇隨即開走了,在水麵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白浪。由這道浪頭轉化成的拍岸浪由近及遠,嘩嘩地拍擊著湖岸。淡綠色的湖水極為清澈,白色的水鳥拖著長腿在晚霞中飛翔。


    四人立在岸邊,等地下實驗室開門。為了保密,此處的規矩是等快艇遠離之後才開門。四人隨意閑聊著,欣賞著水天一色的風光。姬人銳多次來過這兒,比較熟悉,指著前邊一道石坎說:


    “門就在那兒,但偽裝得很好,外邊根本發現不了。”


    放眼望去,小島保持著荒涼的原貌,幾乎沒有人工留下的痕跡。半人深的茅草在秋風中抖動著,荒島沒有沙灘,水邊是拍岸浪衝刷過的白色硬土,坡度平緩處堆著一些類似細沙的東西,但仔細看並不是細沙,而是貝殼的碎屑、黏土顆粒之類。淺水中偶然可見活的貝類,也有小魚倏然往來。但島上景色比起姬人銳上次所見也有不小變化:青白色的茅草中嵌著很多深綠色的斑塊,多是生命力強悍的野菜或野化過的農作物,如莧菜、灰灰菜、馬齒莧、掃帚苗等。低矮的黃豆與茅草糾纏在一起,豆莢已經由青轉黃。也有低矮細小的燕麥、高粱和粟子,大都已經結出了果實。草叢中,眾多的螞蚱在草尖上滑翔,在疏草處蹦躂,密度相當大。大家知道,這些都是數次飛播的結果,是為新人類準備的食物。


    視野中還能看到幾根細長的石柱,與周圍景色相比有些突兀,晚霞為它塗上半邊紅色,石柱頂上的攝像頭在微微轉動。這種石柱共有二十五根,是荒島地麵上唯一的人造物。


    門開了,喬治在門邊向他們招手,四人快步進門,門隨即關閉。地下室不算太寬敞,兩百多平方米的樣子,室內隻有喬治和一位女助手。此刻,女助手正伏在一塊巨型屏幕前,屏幕分割成二十五個畫麵,展示著全島的景象。畫麵大都是荒島原貌,隻有五個畫麵上各有兩枚白色的“人蛋”,有的位於崗坡,有的位於水邊。喬治做一個示意,女助手把一分割畫麵切換成整體畫麵,再放大成近景。鏡頭中,兩枚“人蛋”平臥在水邊緩坡上,外邊包著一層透明的柔性物質,透過外殼能看到黑色的蛋殼。喬治說:


    “現在顯示的是一比一的畫麵,所以你們看到的是真實大小的‘人蛋’。去掉蛋外的輕雲材料覆層,實際大小和成人頭顱差不多。”他用的是漢語。這位生物學領域的天才也是個語言天才,這些年他的漢語已經說得倍兒溜了,語調中還帶點兒老北京的油子味兒。


    “是黑色的?”林秉章笑著問,“我總認為蛋殼都是白色的,或是有斑點的。”


    “它是靠陽光孵化,使用黑色蛋殼容易吸熱。你們來得正好,這兩枚馬上就要破殼了。它們已經孵化了一年半。你們知道的,為了讓他們破殼而出時足夠強壯,我在設計時有意把孵化時間大大拉長。所以它們不該被稱作胎兒,我杜撰了一個名稱,叫胎幼兒吧。”


    “聽說你設定的孵化溫度是三十七點八攝氏度,和雞蛋的孵化溫度一樣。但你是依靠陽光孵化,白天可以到這個溫度,晚上呢?”林秉章問。


    “那層透明的輕雲覆層可以讓陽光透進去,同時阻止熱量向外散發,保暖性能絕佳,而且在溫度超過三十八攝氏度時,覆層將變得不透光,這樣可維持一個恆定的孵化溫度。”喬治笑著說,“有關技術細節一時說不完,等閑了再告訴你們。反正好多方法都是從鴨嘴獸、鱷魚、烏龜、黑熊那兒剽竊的生物專利,再加上一些人類技術,來了個集大成。”


    褚貴福搖搖頭,“但沒哪種動物的卵需要孵化一年半。你咋保證這些‘人蛋’冬天不結冰?”


    喬治讚賞地看看他,“你倒是問到了關鍵處。冬天陽光太弱,即使有輕雲覆層也無法保持那個溫度。但‘人蛋’真正的孵化期其實隻有二十八天,比鳥類稍長,是在夏天進行的。其後的孵化過程,實際是一個溫血動物窩在蛋殼內冬眠,依靠殼裏的蛋黃蛋白來長身體和保持體溫。”


    “噢,是這樣啊,你們這些大腦袋科學家真是厲害。”


    魚樂水突然說:“看,這枚‘人蛋’在動!”


    喬治說:“這兩個月來經常動的,我們稱之為胎幼兒的夢遊。它馬上就要破殼了,各位先生女士,我這會兒反倒臨事而懼了。盡管我的設計非常嚴格和謹慎,盡管它們確實已經按照我設計的程序進行著正常的孵化,盡管x光攝像已經顯示殼內是正常的人體,但我還是心裏沒底。比如他出生後是不是不會兩足行走而隻能爬行?要知道他們不會有大人來教走路,而動物基因中四足爬行的程序更為強大。甚至他們出生後會不會喝水,我都不敢保證。”


    褚貴福不客氣地說:“是個活物都知道渴了喝水,要不幹脆讓它死球算了。”


    喬治苦笑著說:“對,老褚你說得對,每種生靈都具有這種本能。但在生物學家眼裏,所有‘本能’終歸是用技術途徑來保證的,它應該是隱藏在dna中的一套嚴密程序,包括對體液內缺水狀態(渴)的不間斷監控,包括對水的物理性質的辨認,包括‘渴’與喝水動作之間的聯動,等等。這樣的生物程序肯定是存在的,隻是現代科學還沒有過細地破譯。生命是大自然妙手偶得的至寶,又經過四十億年的錘煉,科學還遠未探知它的全部秘密。我是一個膽大妄為的家夥,肆無忌憚地篡改了上帝的原設計,在我的改製過程中是否無意毀掉了原有的‘喝水程序’,真的是一個未知數。”


    姬人銳笑著說:“喬治是故意危言聳聽,典型的考前緊張綜合征。”


    魚樂水能體會到喬治的心理脈絡。從本質上說,他的話與少年楚天樂癡迷於“大肥皂泡應該破的,但它為什麽會變成小泡泡”是一致的。這些傻問題實際反映了天才們更深層次的思考,普通人不太容易理解。她笑著勸慰:“不必過於擔心,一切都會順利的。”


    “謝謝啦。不過小魚我得事先提醒你,對這些幼兒是不允許救助的,你在觀察實驗時必須硬起心腸。”喬治說。


    魚樂水苦澀地說:“我知道這條規則,我會遵守的。”她知道喬治項目組擬定的標準:在完全不施加人工救助的前提下,卵生兒如果有不低於百分之十的成活率,這項技術就算成功,就可以開始後續工作了。百分之十。也就是說,單隻這一批次十枚“人蛋”的實驗中,就可能有九個孩子死去。這太殘酷了,她真的不敢保證自己能冷漠地旁觀下去。


    褚貴福問:“在地球實驗中活下來的這些娃,準備咋辦?”


    喬治不由地搖頭道,“老褚,你真是外表憨心裏精啊,問的都是刁鑽問題。這些活下來的卵生人的確不好處理。不想讓他們進入正常的人類社會,原因嘛,姬人銳說過的;當然也不能把他們掐死。好在,有了能使用五十萬年的能源後,也就能製造五十萬年工作壽命的人體冷凍裝置了——太空中冷凍是不耗能的,但如果想讓冷凍者複蘇,就不能單靠陽光來完成,因而需要超長壽命的能源。我們準備在‘褚氏’號飛船上配置少量的有能源的冷凍裝置,把地麵實驗中的幸存幼兒置入其中。等到了新星球,在新人類誕生時刻,能有幾個大哥哥大姐姐摻雜其中,應該更利於他們的生存。當然,這種冷凍及喚醒的程序純粹是人工程序,比不得上帝的程序,可靠性比較低,所以,冷凍人能否順利複蘇,恐怕要靠諸神的護佑了——如果地球諸神的法力能延伸到幾十光年外的話。”


    褚貴福很感興趣,“噢,原來除了‘人蛋’之外,你們還要送去幾個冷凍人?這麽大的變動你們早該告訴我的,別忘了,這艘飛船叫‘褚氏’號!”


    在這些年的交往中,喬治已經有點喜歡這個粗俗家夥了,不過仍不免遇上機會便刺他兩句:“沒錯,這艘船的名字是‘褚氏’號,但從法律上說,你既不是船主也不是船長,我沒必要事事向你匯報吧?”


    褚貴福沒理會這句帶刺的話,沉吟片刻,忽然問:“成活率是多少?我是說,冷凍人經過五十萬年後,有多少人能醒過來,活下來。”


    “我剛才說過,如果人類諸神的法力能延伸……”


    “扯淡!別給我扯啥**法力,我要的是科學家的估計。”


    他的態度很認真,喬治也停下笑謔,認真想了想,“應該有百分之四十吧……不,我力爭達到百分之五十。”


    褚貴福喃喃地重複著:“百分之五十。”然後他沉默著,不再問了。


    女助手突然說:“開始破殼了!是那個男孩!”


    畫麵上,兩枚“人蛋”中的一枚在劇烈晃動。切換成x光攝像,可以看見卵殼裏的小家夥醒了,但沒有睜眼,慵懶地打著哈欠,伸展開的身體用力頂著蛋殼——恰如盤古醒來後頂著天地之卵。蛋殼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被頂出了裂縫,裂縫在擴大。但小家夥卻遇到了盤古沒有遇到的新問題:外麵的輕雲覆層雖然強度很低,但因其網狀結構而具有彈性,裏麵用力頂時裂縫張開,停頓時裂縫迴攏,這樣的過程僵持了很久,小家夥開始變得焦躁,地下室裏的人們也為他著急。喬治突然拿起一把剪刀,打開門衝出去。他旋即出現在畫麵上,用剪刀在輕雲覆層上剪出一個井字形的出口,又快步跑到另一枚“人蛋”前做了同樣的事,然後從屏幕上消失。屏幕前的林秉章不解地問:


    “喬治不是說不允許人工救助嗎?”


    魚樂水解釋:“那是兩個層麵的事。對卵生兒在自然狀態下的求生不能實行救助,以便驗證他們在新星球的環境中能否活下來;但輕雲造成的麻煩屬於可以更改的技術錯誤。實驗本來就是為了發現缺陷,做到技術上的盡善盡美,以便盡量增大他們在五十萬年後的存活幾率。”


    “噢,是這樣。”


    喬治匆匆迴到地下室,對助手說:“記著,以後的輕雲覆層都要留一個井字形開口。”助手點點頭。畫麵上,那個小崽子終於頂破蛋殼,把腦袋露了出來。他的眼睛睜開了,迷茫地向外界投去第一瞥。小腦袋轉動著,茫然地轉到攝像頭這個方向,於是新舊人類有了第一次對視。這是超越時空的對視,是被創造者和創造者(新人類的上帝?)的對視,他明亮的目光讓地下室的幾個人如遭雷殛。這個當口,地下室裏的所有人(除了褚貴福,他一直在獨自發呆)心中都鼓蕩著黃鍾大呂的天籟之聲。特別是魚樂水最為動情,她熱淚盈眶,心中洋溢著濃濃的母愛。


    煞風景的是,那個卵生崽子實際看不到這邊的人,他茫然的目光隨即滑向別的方向。他可能被殼外的世界嚇著了,又縮迴了蛋殼內。不過沒多久,小腦袋又試探著露出來,然後是胳膊、肩膀,最後是半個身體。殘破的一半蛋殼傾倒了。小崽子從缺口掉出來,跌落在地上。


    小崽子哇哇大哭。哭聲並不特別傷悲,倒像是不得不完成的儀式。屋裏人的眼睛都濕潤了,他們想象著在五十萬年後的某個星球,將有這樣的哭聲在蠻荒之地迴蕩。魚樂水抹去淚水,笑了:


    “沒錯,盡管是卵生,但他確實是咱們人類的崽子。你聽那哭聲!”


    剛出殼的小崽子已經有了近兩歲的身體,哭時露出兩排細小的白牙。他哭一小會兒就自動停止了,開始試探著想站起來,兩腿不聽使喚,蹕來倒去的,但僅僅用了幾分鍾時間就能站穩了,並開始跌跌撞撞地行走。魚樂水笑道:


    “喬治你看,他不是爬行動物,你剛才是瞎操心。”她輕聲歎息,“可他也不完全是人,他不需要爹媽教走路。”


    喬治沒說話,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屏幕上。那個小崽子顯然又餓又渴,他看到了水麵,搖搖晃晃走到岸邊,迷惑地端詳著。他看了很久,以至於喬治真的懷疑那個“渴了喝水”的上帝程序被毀壞了。但小崽子終於趴下身子,伏在水麵上,像小狗一樣吧唧吧唧地大喝了一通。地下室的幾個人長舒一口氣。


    放大的畫麵上顯示出水邊有蚌在爬行。小崽子迷惑地盯著它,盯了很久,還伸出小手撥弄它。受驚的蚌緊閉蚌殼不再動彈。不過小崽子最終沒認出這是食物,離開水邊走了。隨後,他的注意力被另一枚“人蛋”所吸引,因為後者此刻正在劇烈地晃動。小崽子有點兒害怕,遠遠地觀望著。“人蛋”此時不晃動了,他克服了懼意,走近“人蛋”,摸了摸,聞了聞,伸出舌頭舔舔,歪著腦袋發呆。沒人知道這會兒他想的是什麽,反正他開始用牙齒撕咬“人蛋”的輕雲覆層——魚樂水忽然下意識地抓緊身旁姬人銳的胳臂。姬人銳瞥她一眼,敏銳地猜出她此時的心思:她是在擔心,卵生崽子是否想以這枚“人蛋”為出生後第一頓美餐,她擔心卵生人類也秉承了創造者(在蒙昧時代)同類相食的習性。這些年的相處中,姬人銳對她知之甚深,能從身體語言看出她內心的想法。這個女人的心靈是透明的,滿盛著仁愛、善良、同情這類聖潔之物,對邪惡有天然的抗拒。但是——生存的本質卻是黑色的。


    姬人銳低聲安慰小魚:“別擔心,應該不會的。”


    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但魚樂水聽懂了。她發現自己在緊抓著姬的胳膊,自嘲地笑笑,鬆了手。那邊,卵生人囡囡(喬治說過第二個胎兒是女性)終於頂破了蛋殼,從輕雲覆層的缺口中把小腦袋伸出來,也對世界送上茫然的第一瞥。她隨即發現了同類,兩人麵對麵地盯視著,盯了很久。


    這是亞當與夏娃的對視,發生在一個人造的伊甸園中。地下室裏的“諸神”都屏住氣息觀看。


    卵生人囡囡從蛋殼中掙出身體,滾落地麵,也哇哇哭了一陣,然後跌跌撞撞地學會了站立。另一個家夥呆呆地在旁邊看著,沒有反應。這不奇怪,雖然他們的身體已經是兩歲幼兒,但實際是剛出生,不會有除了本能之外的任何清晰意識。過了一會兒,他撇下囡囡,搖搖晃晃地走了。囡囡也許是依照群居性動物的本能,哇哇哭著追上去。兩個身影消失在鏡頭之外。


    對地下室裏的觀察者來說,尤其是對魚樂水來說,這是非常完滿的進展。幾個人對擊手掌,互相擁抱,然後迫不及待地重新迴到屏幕前,等待著那倆崽囡從另一個鏡頭裏出現。褚貴福拍拍喬治的肩膀:


    “喂,我有個新想法。‘褚氏’號飛船上新增了人體冷凍裝置,肯定開支要大大增加。我打算把我最後一處別墅賣掉,大概能賣十億吧,這些錢也給你。”


    喬治迴頭狐疑地看著他,譏諷地說:“我可以想見,你這樣慷慨,肯定是有所求吧。”這是重複第一次見麵時褚貴福本人說過的話。“說吧,你那個和別人不一樣的腦袋裏又冒出了什麽鬼主意?”


    褚貴福不以為忤,笑嘻嘻地說:“看看,跟我老褚相處時間長了,把你也變成了痛快人。”他在喬治耳邊低語幾句。喬治顯然極端震驚,呆呆地盯著白發蒼蒼的老褚,盯了很久。這時女助手說:


    “出來了!在四號區!”


    四號區的畫麵上出現了小崽子的身影,然後囡囡也跟著過來。喬治急忙迴身觀看,一邊對褚說:“那件事迴頭再說!”但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又迴頭說一句:


    “你把最後一棟別墅也賣掉,你和家人住哪兒?”


    褚貴福幹脆地說:“這你不用操心,老褚我找個狗窩也能活下去。”


    喬治搖搖頭,不再說話,把注意力轉向屏幕。那邊,兩個卵生人崽囡在本能的驅使下已經開始尋找食物。其他人這會兒都無暇旁騖,沒注意喬治和褚二人的對話。隻有姬人銳剛才半聽半猜地知道了褚的新打算,和喬治一樣震驚,他在緊張地觀看屏幕時仍不時把目光轉向褚,而褚貴福也心照不宣地笑著對他點頭。


    2


    “褚氏”號星際飛船進展神速,超過人們的預計。“神鷹蛋”計劃提出十二年後,巨大的星際飛船在同步軌道上組裝成功。隨後,“赤兔”號貨運飛船數次升空,運去了五百零一個巨蛋艙(比原計劃的五百個多了一個)和星際飛船的燃料。第二年農曆二月初二,中國傳說中龍抬頭的日子,“赤兔”號貨運飛船最後一次升空,為“褚氏”號進行最後一次燃料加注。“褚氏”號將隨即起航,載著地球兩百萬種生物的基因,包括人類基因,開始這趟為期數十萬年的漫長旅程。


    “赤兔”號最後一次送貨時將搭載一批人類代表,在同步軌道上為“褚氏”號送行。由於艙位有限,送行者不能超過八名。所以,這段時間內,對於送行代表的甄選是姬人銳最頭疼的事,他曾笑言:其難度不亞於當年做出“啟動神鷹蛋計劃”的決定。


    第一位代表當然是褚貴福,這艘飛船是他獨資建造的,又以他的姓氏命名。這其中有一個圈外人不知道的小花絮:其實當年褚的本意並非裸捐,他雖然捐出了兩百億,但他原指望能換迴一百萬張船票,怎麽也能賣個百十億的,甚至更多。這點土財主式的小算盤令人啼笑皆非,也表明這位暴發戶的思想境界不高。但當姬人銳斷然拒絕了他的這個條件後,他仍然決定裸捐兩百億,這種氣魄就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這兩百億的裸捐確實弄得他傾家蕩產,讓他“一跤跌迴四十年前”,隻留下一套莊園供全家人住。


    第二位代表是主持“神鷹蛋”計劃的宇航專家張明先,他為這個計劃的順利實施立下了汗馬功勞。當年在老界嶺會議上,張明先顯得僵化死板,給大家留下的印象頗為不佳。但這位生性拘謹的技術專家在他擅長的領域中卻是如魚得水,可以說,他把化學動力火箭的最後一絲潛力都榨出來了。再加上該飛船不需考慮平安降落(理由以後再說),不需要考慮迴程,所以飛船初始質量和最終質量的比值達到了驚人的五十,因而使飛船最高速度提高到接近四十千米每秒。從工程實施的進度上說,他也榨出了最後一滴油,“褚氏”號飛船從設計到製造到組裝,僅僅用了十二年時間。內行都清楚,在一項已經發展得爐火純青的技術中又能榨出這麽多的油,張明先的功勳隻能用偉大來形容。但即使如此,也隻不過把“褚氏”號飛船原計劃六十萬年的行程縮短到四十五萬年——仍是漫長得可怕。


    在上帝的國度裏,人類的努力實在太渺小了。


    第三位代表是生物學家喬治?雅各比,也是這個項目的大功臣。他負責新家園生態係統的設計,包括“人蛋”的設計製造,包括收集生物dna。按科學界最新的估計,地球上共有近八百萬種生物。當然這麽多的物種基因不可能也沒必要收集完全,喬治收集了兩百方種生命力最強悍的(以微生物和低等生物為主),能夠確保在新星球上建造一個完整的生態圈。他還主持了十次卵生人的孵化實驗,使這項技術爐火純青。實驗是在極端秘密的狀態下進行的,外人均不知曉。


    上述三位代表被首先選定還有一個秘密原因,姬人銳沒打算對其永久保密,在飛船起航後就會公布。


    第四位代表是一位不速之客——在飛船預定起航日期的半年前,羅馬教會給“樂之友基金會”發來一封措辭委婉的函件,詢問可否給教宗本篤十七世留出一個座位,因為“宗教代表不能在這樣的曆史時刻缺席”。這份函件讓“樂之友”們吃了一驚。雖然近半個世紀來,梵蒂岡教廷越來越開明,他們與時俱進,接納了不少科學思想(比如宇宙大爆炸理論);但另一方麵,教廷也一向非常謹慎地與那些“過於展示技術力量”的場合保持著距離。原因嘛其實很簡單——當人類飛船轟鳴著衝向太空時,飛船導航圖中不會標有伊甸園的方位。科學技術展示力量時無可避免地會衝擊對上帝的信仰,何況這次飛船發射還是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度。


    所以,教廷這次的主動多少有點兒出乎意料。姬人銳沒有猶豫,立即迴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誠邀教宗作為“人類代表之一”參加這次盛會,隻要教宗的身體能夠適應太空航行。隻是,很可惜隻能給教宗留一個船位,不能帶隨行人員。教廷對此表示完全理解。此後是數月的忙碌,六十五歲的教宗順利通過了身體檢查和太空速成訓練,這個代表名額也就確定是他了。


    第五位代表是楚天樂,他作為代表是毫無爭議的,問題也在於他的身體。經過謹慎的檢查和太空訓練,最後結果令人欣慰。雖然他病殘體弱,但奇怪的是,他對於超重和失重反而沒有一般人敏感,也就是說,他對太空飛行有更強的承受能力。這個代表名額也就定下了。


    第六位也隨之確定——魚樂水。她不僅是“樂之友基金會”的代表,還要兼任教宗和楚天樂的保健醫生,兼任教宗的翻譯,兼任艙內攝影記者(艙外的攝影則由附近的一顆同步衛星負責)。


    第七位是中國**代表,現任賀國基辦事處主任林秉章。


    第八位是聯合國代表,scac秘書長阿比卡爾。阿比卡爾在聯合國秘書長之位上幹了兩屆,有力地促進了全世界的救世行動。他發現scac“首席執委輪流坐莊”的組織形式太低效,不能滿足形勢的需要,便促成scac在五位軍人執委之下設了一個文職的常任秘書長,不受任期限製——事後有人說,這些規定純粹是他為自己量身定製的,當他從聯合國秘書長職位上退下後,便屈尊轉任了scac秘書長,一點不在乎職位上的“由大做小”。他在這個低級職位上仍然非常強勢,人們說,在災變當頭的特殊形勢下,這個“小秘書長”的作用其實並不亞於“大秘書長”。


    現在,八位代表中的六位國內代表都已在北京機場聚齊,將乘機去海南島的文昌發射中心。


    進了機場貴賓室,在迎候的人群中,他們首先看到一副輪椅,上麵坐著一位形銷骨立的老人,推輪椅的是已經二十三歲的賀梓舟。魚樂水急忙推著天樂的輪椅加快了腳步,兩副輪椅麵對麵停下,天樂欠起身,緊緊握住老人的手:


    “賀老,有幾年沒見了,您九十歲大壽我也沒能去。今天您不該抱病來的。”


    老人雖然體弱,精神還不錯,目光明亮如昔。他笑著說:“我怎麽能放過這個機會?說實話,當年神鷹蛋計劃啟動時,我根本沒料到自己能活著看到飛船上天,所以,你想我會放過今天的機會嗎?可惜身體不爭氣,要不小林那個船位應該是我的。”他笑著對林秉章說。


    兩邊的人互相見麵,匆匆交談了幾句。賀老對時事仍保持著關注,知道楚天樂十四年前提出的“局域空間收縮”假說繼續得到觀察支持,藍移中心環帶區和藍移邊界都向外遷移(拓展)了十幾光年,離地球最近的幾顆恆星的藍移在加大,與理論值吻合得很好;也知道聯合國scac麾下的“02工程”已經有了突破,在實驗室實現了冷聚變,十年之內就可以進入工程應用;還知道天樂進行新法治療後,病情已經穩定,其實楚天樂能活到三十六歲這件事本身已經是一個很大的勝利了,隻可惜楚氏夫婦至今沒有孩子。賀老問:


    “下一艘播種飛船什麽時候能上路?當然它肯定是核聚變驅動了。”


    “對,是核聚變驅動。最高船速應該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點五。飛船上天肯定在十五年之內,力爭在十年之內。”


    “那我還要努力多活幾年。小魚,小楚,下艘飛船起航時我不滿足光在這兒送行了,我也要到同步軌道上,順便在那兒過百歲生日。你們得預先在‘赤兔’號上為我留一個船位。”


    天樂笑道:“一言為定。”他問推輪椅的賀梓舟,“洋洋,博士讀完了吧?”


    “馬上完。完了就去你那兒報到。”


    “歡迎。洋洋你還記得不,你十幾年前提的那些問題,還有你立下的壯誌?這些年來,關於你說過的‘密真空的能量’我逐漸有了一點兒想法,等你來之後咱倆好好談談這件事。實話說吧,這件事就是在等你,你一來就要開始研究。”


    “太好了!正好我也有了一些想法,是和昌昌在一塊兒討論的。”姬人銳的兒子姬繼昌與他同校,比他低兩屆。


    迎候的人太多,無暇多談,他們匆匆與賀老告別,繼續往裏走。前邊是乘另一個航班剛剛趕來的褚貴福。楚天樂近期未見他,乍一見麵不免感慨,這位在財力上“一跤跌迴四十年前”的財界大鱷,看來在穿著風度上也“一跤跌迴四十年前”了。他的穿戴都很低檔,中式對襟上衣,中式長褲,圓口布鞋,光著頭,項間和手指上的粗大金飾全都消失了;皮膚黝黑粗糙,皺紋深鐫,打眼一看,完全是建築隊裏的苦力。天樂和妻子對視,不由對褚貴福生出敬意,覺得他臉上那道刀疤也不那麽猙獰了。這兩年姬人銳多次帶著敬意談起他,說褚貴福雖已傾家蕩產,但也不會窮得維持不了個人的享受。關鍵是褚在心境上已經“自我放逐”,把自己重新定位於“窮人”,也以窮人的生活水平來磨礪心智。這麽著他就能心無旁騖,糞土錢財,咬死他的人生目標不鬆口。而他晚年隻有這麽一個簡單的人生目標:


    留住褚家的血脈,把它們送到災變區域之外。


    那次觀看孵化實驗後,他果然踐諾,拍賣了僅剩的一套供全家人居住的房產,以資助一項追加的秘密計劃。用他的話說,老伴兒已經上天堂,他自己馬上也要上天堂,地上沒必要再留一個窩了。姬人銳曾感慨地說,這位世上最自私的粗俗家夥實在是一個英雄,一個殉道者。


    今天來為他送行的親人隻有寥寥幾個:他的大兒子、兒媳和兩歲的孫子。這也是他最小的孫子。孫子顯然很戀他,抱住他的脖子不丟手,用嫩臉蛋貼在他皺紋縱橫的老臉上。楚氏夫婦走過去與他握手,魚樂水笑問:


    “褚先生你好。你那一大家子呢,今天怎麽沒來送你?我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麵時,你左妻右妾前唿後擁的威風樣兒。”


    褚貴福很直率,“你是指我那四個小老婆吧。娘的,我裸捐之後,她們都吃不了苦,每天愁眉苦臉的,難得見到一絲笑模樣。我煩了,讓她們帶著兒女全他媽滾蛋,想嫁誰嫁誰。反正我對得起她們了,給每人都買了那麽貴的船票——十億元一張!”


    這些年來,喬治其實已經對這個粗俗家夥心懷敬意了,他用倍兒溜的中國話打趣道:“非常可惜,她們再嫁之後,你的那些兒女是不是不再姓褚了?”


    褚貴福咧嘴笑道:“不姓褚也是我的種,我這人隻在乎實打實的東西,不圖虛名。”


    眾人大笑。


    要登機了。褚的家人在登機口與他話別,小孫子脆生生地喊著:“爺爺再見!”據說褚把那個秘密計劃連家人也瞞著,所以兒孫們並不知道此次生離即為死別。褚貴福笑著與他們揮別,轉身進了舷梯。這位七十二歲的老人身體很好,走路咚咚響,臉上也沒顯出什麽離愁別緒。人群中知道那項秘密計劃的人,像張明先、喬治、楚氏夫婦,都不由得在他身後暗暗交換眼色,目光中盈著欽敬。


    當然褚的離愁別緒還是有的,在飛往三亞機場的兩個小時中,褚貴福不像平時那樣健談,也沒講他最拿手的葷笑話,而是靜靜地坐在一等艙裏,兩眼炯炯地盯著窗外。楚天樂等也有意不去打擾他。


    到了三亞機場,再乘車趕往文昌,其他兩位代表和姬人銳已經在文昌發射中心等候。一行人很遠就看見了高聳的“赤兔”號貨運飛船,旁邊是高大的航天器總裝測試廠房和加注與整流罩裝配廠房,像是三根拔地而起的天柱。上千名記者早早就迎候在路邊,相機和攝像機如同茂密的叢林。車隊在人海中緩緩前行,到了貴賓室,魚樂水用輪椅把丈夫推下汽車。姬人銳在門口迎候,他身邊是一位穿白色帶兜帽短鬥篷、戴白色無邊便帽的老人,這身純白的穿戴在人群中非常顯眼。魚樂水低聲對丈夫說:


    “教皇!咱們快點迎過去,向他致意。”


    楚天樂也早就看見了,輪椅未到前,他已經在輪椅上欠起身。但教宗本篤十七世急步趕來,把楚天樂的身體按迴輪椅,接著——教宗蹲下身子,以便在同一高度同楚說話。早就蜂擁而來的記者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珍貴的鏡頭,紛紛拍照。


    可惜記者們被警衛隔得比較遠,聽不見二人的談話,否則他們一定會擬出聳人聽聞的標題。


    教宗本篤十七世微笑著說:“很榮幸見到我神交多年的朋友,魚女士和楚先生。”


    “教宗閣下,我和妻子也很榮幸。”楚天樂懇切地說,“衷心感謝閣下親自趕赴同步軌道為‘褚氏’號送行。”


    “我應該來的,我要來感謝你們。你們是在代主行事,在主的遙遠國度裏創造生命。你們正在書寫新的創世記。”


    楚天樂稍一愣,這句話的宗教意味太重,與他平時習慣的理性思維一時不能銜接。“褚氏”號飛船並非創造生命,隻是向蠻荒星球散播“現有的生命”;而且幾十光年外的“遙遠國度”似乎不好納入耶和華的管轄,須知袍老人家可沒有宇宙飛船做代步工具。魚樂水深知丈夫的率性天真,悄悄觸觸他的脊背,側旁的姬人銳也忙對楚天樂使眼色。楚天樂對兩人微微一笑。他倆今天是多慮了,即使沒有兩人的提醒,楚天樂也不會在這種場合失禮的。他順著教宗的話意,恭敬地說:


    “謝謝你的高度評價。我們盡量做得讓主滿意,也希望祂保佑我們成功。”


    以他的脾性,能說出如此得體的外交語言,實在是很不容易的。魚和姬放心了,相視一笑。但三個人都沒預料到教宗的反應,隻見教宗搖搖頭,坦率地說:


    “主不會幹涉塵世。你們一定會成功的,但成功隻依賴科學,依賴諸位的天才和努力。不過,你們確實是在書寫新的創世紀。主一定欣喜莫名,袍將永存於你們的偉業中。”


    這番話讓楚天樂吃了一驚,也暗生敬意,覺得兩人的心靈一下子拉近了。他想起資料中對本篤十七世的介紹,說他在登基前長期擔任宗座聖經委員會主席和國際神學委員會主席,但從不熱心神學問題的討論。他曾一再申明,對《聖經》的研究和信仰貴在“體悟大義”,但要承認《聖經》的“寓言性質”。對於一個教宗而言,這樣的見解是極為深刻和勇敢的。楚天樂想,如此開明的宗教信仰(主不幹涉塵世、承認《聖經》的寓言性質),和無神論信仰能有多大區別呢?應該說本質上並無區別。甚至可以說,教宗對“神鷹蛋”計劃的評價雖然帶著宗教意味,實際比科學界更為深刻。科學家們終日沉浸在具體事務中,心目中隻把它看做一項“偉大的工程”,並沒有意識到它的意義早就超越了工程的層麵。他們確實是在(代替上帝)創造一個新世界,如果幸而成功,在幾十光年外的蠻荒星球上培育出了新的人類,那麽對於後者的心智來說,“神鷹蛋”計劃隻能被理解為神力和神為。


    現在他理解了教宗為什麽會主動前來送行。


    教宗左右看看,問:“馬先生沒來嗎?”


    “沒有。他最近身體不好,我婆婆和妹妹也沒來,都留在山中陪他。”魚樂水說。


    “很遺憾沒能與這位哲人見麵。”他麵向魚樂水,“我看過你十四年前那篇報道。我至今還清楚記得文中馬先生對於‘活著’的論述,那段論述十分精辟,應該用金字鐫刻在高加索山的山頂上。”


    “謝謝!”魚樂水快活地說,“我會把閣下的話轉達給公公。他一定會非常高興。”


    這種場合無暇多談,教宗站起身,撣撣膝蓋處的塵土,同二人告別。後邊的聯合國代表阿比卡爾迎上來同眾人握手,笑著說:


    “首先要祝賀你們的成功。尤其是你,姬人銳先生,我的低屆同學,你把‘褚氏’號飛船在技術上的成功拓展為更為成功的公關行動,有效疏導了社會情緒。”他直視著楚天樂,坦率地說,“但我更希望早日實施真正的人類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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