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變來臨之後,當人們像蟻穴被毀的螞蟻般倉皇無措時,沒人認識到其中最關鍵的一點:從技術上說,人類現在處於一個急劇收縮的空間中,而不是像過去那樣處於一個溫和膨脹的宇宙內。這兩種空間有本質的不同,而這種不同將開啟科技的新時代。


    最先隱約感覺到這一點的是十二歲的孩子洋洋。當然,最後還是由楚天樂及其團隊把一個孩童的靈智閃光充實成了真正的理論。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樂之友”基金會成立後的前兩年,除了普通民眾的小額捐款外,並未收到大筆捐贈。那時,聯合國組織的救世行動風生水起,吸引了社會的目光,無形中減少了人們對一個位於偏僻山區民間組織的關注。


    姬人銳曾說,“**”這台超級機器太大,無法立即加速。他的估計並不完全正確。那年,來自索馬裏的阿比卡爾就任聯合國秘書長。這位曾連任兩屆總統的強勢人物立即強力推進聯合國的改革,很快把一個隻擅空談的政治沙龍改造成高效的前敵指揮部。他先是成立了scac,即直屬安理會的行動委員會,統一指揮人類應對災變的行動;接著又促進了聯合國會費的改革,各國所交費用大幅增加為各國gdp的百分之一,總數約為一萬億美元。這項改革相對順利地獲得了通過,因為這並非用於聯合國這個官僚機構的開支,而是大部劃歸scac使用,其實又會通過各個項目迴注到各國的經濟血管中。


    scac執委會由五個常任理事國的五名現役上將組成,他們輪流擔任首席執委,每年一輪。本屆執委會包括美國的馬丁?海利、中國的常林安、俄羅斯的尼古拉?科羅來采夫、英國的沃克?布朗和法國的羅蘭?米佐。他們以軍隊的效率領導著scac的工作,延聘了大量科學家,主要組織了三項工程。


    01工程:偏重於理論探索,即研究這場災變的深層機理、發展預測及避禍措施。可惜它的進度不理想,在兩年緊張的研究後,隻是驗證了楚一馬一格林發現的正確。不過,雖然它隻是對楚馬工作的重複,也是很有意義的——它向世人宣告:災變時代並非民間科學家的妄言,而是實實在在的前景。


    02工程:任務是協調和推進世界各國的冷聚變研究,因為,為了建造準光速級的宇宙飛船,在可以預見的技術突破中唯有冷聚變比較現實。據專家組估計,在資金充裕的條件下,冷聚變應該在三十至五十年內達到工程應用階段。至於有了核聚變飛船後,是否就能逃出那片“湍急的瀑布”,那是下一個研究課題。該項工程進展神速。


    03工程:任務是改善或延緩因日地距離縮短而導致的生態惡化。已經做出的決策是準備實施“拉格朗日點遮陽篷計劃”,它將在太陽和地球之間設置遮陽篷,將多餘的陽光反射迴太空。遮陽篷設在距地球一百五十萬千米的日地引力係統第一拉格朗日點,那裏是引力穩定區域,遮陽篷隻需微量動力(使用太陽能即可)進行姿態微調,就能長期保持在正確的位置。再加上地球的自轉,遮陽篷的消光效應將均勻施加到地球的中低緯度地區。這樣,在保持地球總日照不增加的同時,還可以使地球從赤道到南北極的溫度相對均勻一些。以後,隨著日地距離的繼續縮短和日照的繼續增加,遮陽篷可進行一係列後續發射。這項計劃沒有太大的技術難度,不過目前隻打算進行到準備階段。因為據測量和計算,眼下日照的增加不及萬分之一。03工程小組的前期工作是做好一切技術準備和工程準備,一旦達到日照增加千分之五這個門檻,就要開始遮陽篷的係列發射。該項工程的進展也十分順利。


    scac幹得相當不錯,也許唯一的不足是他們對宣傳工作重視不夠——不,這樣說不對。他們非常重視宣傳,重視對民眾的互動,但他們秉持軍人和科學家的嚴謹,沒有給民眾以虛假的希望。他們說,人類是否能逃脫這個災變,必須等把災變的深層機理弄清才能下斷言。而要做到這一點,估計要花半個世紀的時間。他們還說,根據最新研究,核聚變可變比衝磁等離子體火箭最高速度可提高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點五,這個速度也許能衝過那片“湍急的瀑布”,但目前還不能給出確切的定論。


    這些說法都完全正確,但民眾等不及了。現在他們知道災難是確定的(縱然是在幾百年之後),但能否逃出去卻是不確定的。換句話說,他們被判了死刑,但能否獲得特赦,要等到半個世紀後才能知道。民眾中的絕大多數並不具備這樣穩定的心理素質,絕望、狂躁和戾氣又開始在水麵之下聚積。


    忽然,“樂之友”那裏傳來了好消息。


    兩年時間裏,“樂之友”們一直是一小撮人,甚至湊不夠一會兩院各執委會的原定人數。比較起來,樂之友科學院執委會是最整齊的,包括:


    楚天樂、天文學家詹翔、危機處理專家吳正、古生物學家王清音女士、氣候學家朱天問、天體物理學家亞曆克斯?湯利、分子生物學家喬治?雅各比、數學家詹姆斯?格萊克和科幻作家康不名。應姬人銳本人的請求,他成為科學院執委會的列席人員。亞曆克斯一夥兒來中國前,曾實施了一個小小的謀略:分成三批前來並佯作互不認識,以便能從九個執委名額中盡量多抓幾個。但後來他們發現,這個謀略簡直白用了,這邊對他們是否是“一夥兒”絲毫不在意。


    樂之友基金會執委會有魚樂水、馬士奇、葛其宏、心理學家董月霞女士。馬士奇說他隻是掛名的,實際他仍把大部分時間花在天文觀測上。


    樂之友工程院執委會則在很長時間裏隻有姬人銳唱獨角戲。姬本人對此並不著急,他說工程院一旦真正開始行動,有才幹的組織者就會自然而然湧現出來。現在他的主要工作是鞭抽樂之友科學院,催逼他們盡快篩選出一兩個可以立即實施的方案。“先走起來再找路!”“你們隻管前進,不要管身後的塌陷!”這是他掛在嘴邊的兩句話。科學院的諸位給他起了一個很尊貴的綽號:上帝之鞭。


    這天,賀老來山中做客。當然,他此來並不是單純的做客,“樂之友”一會兩院掛牌成立後,賀老曾給最高層提過建議,說他估計這個民間組織能幹出大名堂,**最好派一個大使級別的聯絡員,並給予資金支持。最高層認真考慮了他的建議,然而此後的兩年中,“樂之友”們並沒鼓搗出太大的名堂,**也就沒有派聯絡員。但為了對賀老有所交代,**請賀老出麵再去考察一次。這其實是一種很有禮貌的拒絕:如果考察結果不滿意,那就請賀老主動撤迴原來的建議吧。


    賀老下榻在老界嶺迎賓館,也就是今天的“樂之友”總部。總部所有在家人員都來同賀老見麵,實際所有人加起來也坐不滿一個會議室。他們先寒暄了一會兒,楚天樂、馬士奇和魚樂水問了洋洋的近況,笑問這次他為啥沒鬧著要來。賀老說:“他當然鬧啦,但他要上學,來不了。”他們閑聊時都是用英語,這在“樂之友”裏是通用語言,以便照顧幾個不懂漢語的外國人。這時,姬人銳腳步匆匆地進了會議室。吳正笑道:


    “哎呀,‘上帝之鞭’又來了!”他笑著對賀老說,“賀老,這是一根每天在我們頭頂唿嘯作響的鞭子。”


    姬人銳同賀老握過手,迴頭不客氣地說:“別以為賀老在,我就不敢鞭撻你們了。我一會兒就開始。”


    亞曆克斯不耐煩地說:“你不必鞭抽了,沒用的。我們隻打算種植生長期為二十年的速生楊,並沒打算種植生長期五千年的美洲紅杉,但你要我們一個晚上拿出成果,那隻能是中國豆芽菜。你的要求是不現實的。”


    姬人銳痛心疾首地道:“女士們、先生們、同誌們、朋友們,兄弟們、姐妹們,你們什麽時候才能拋掉科學家的學究氣?”


    亞曆克斯冷冷地說:“我們身上沒多少學究氣,但如果一點兒沒有,也就沒有什麽科學家了。”


    姬人銳也不客氣,“那好,今天當著賀老的麵,我再給諸位睿智的科學家上上課吧。第一,聯合國安理會和scac的工作卓有成效——我很佩服我的高屆同學阿比卡爾,他才是一根唿嘯的上帝之鞭,甚至讓聯合國這輛百年老馬車都能快速奔馳。但他們所實施的為期長遠的計劃離民眾太遠,而民眾已經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這時最需要的不是半個世紀後才有可能兌現的希望,而是當時就能服用的安慰劑,哪怕它隻是普通的阿司匹林。要知道,在醫學上使用安慰劑並非騙術,而是嚴肅的、有效的醫學措施!關於民眾情緒,我想賀老的感覺比你們更敏銳,你們可以諮詢他。”


    賀老沒說話,隻是輕輕點頭,這個話題讓他麵有憂色。


    “第二,‘樂之友’必須立即幹出點動靜,才能吸引人才和資金,否則我們就會像泡沫一樣很快被太陽曬幹。”他轉向賀老,“這個考慮是否太自私?但‘樂之友’的生存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所以我敢在賀老麵前大聲說出這句自私的話。”


    賀老笑笑,未置可否。


    “第三,我和諸位一樣清楚,立足於眼前的科學水平,暫時找不到可以逃脫災變的辦法。但我們可以大致定個方向,先走起來再找路!幾萬年前,印第安人的祖先通過白令陸橋往東走時,他們並不知道冰天雪地之後有一個豐饒的北美大陸;波利尼西亞人的祖先從馬來半島駕著小船向東行駛時,同樣不知道浩瀚兇險的太平洋中有沒有可以安身的島嶼。如果這些移民是由謹慎持重的科學家所領導,這兩次人類大遷徙能夠實現嗎?所以,推動人類發展的最重要因素,並非你們看重的科學態度,而是冒險精神!人類祖先能幹的,咱們為什麽不能幹?何況現在人類已經被置於死地,冒險一點也是可以原諒的。其實就連生命本身,同樣是‘先走起來再找路’,所謂的‘進化’,就本質而言隻是一種試錯法,試錯過程中,很多生物走上了斷頭路,但仍有萬千物種走到了今天。”


    他的雄辯和激情感動了聽眾,很多人輕輕點頭。楚天樂笑著說:


    “姬大哥,這些道理我們都懂,也正往這方麵努力,隻是還沒來得及篩選出一個合適的行動方案。”


    “我已經等不及了,所以我就越俎代庖了。”姬人銳笑著說。


    這下子所有人都來了精神,連賀老和亞曆克斯也側耳傾聽。魚樂水笑著催他:“講吧,別賣關子了。”


    “我的計劃是……不行,我得先把話頭扯遠一點。眾所周知,人類走出蒙昧的重要標誌之一是有了喪葬習俗。從唯物主義者的觀點來看,這是最無意義的行為。人的組成本來就是普通物質,死後仍迴歸原來的狀態,如此而已,何必瞎折騰?但所有人還是想有一個土饅頭和一個墓碑。不妨想象一下,人類史上一共出現過多少墓碑?現在保留下來的能有多少?幾千年後又能保存多少?今人毀了前人的墓碑建造自己的墓碑,後人再毀掉今人的建後人的。但這並不妨礙人們對於墳墓和墓碑的心理需求——即使在今天這個災變時代。”他笑著宣布,“這就是我的計劃:在能夠為活人建造逃生飛船之前,為人類所有成員建一個墓碑,把它送出災變區域。”


    眾人默默地咀嚼著這個計劃,不少人輕輕搖頭。康不名笑著說:“你是說——《宇宙墓碑》?”


    “對,宇宙墓碑。”


    康不名笑笑,沒有多說什麽——顯然在座人,包括建議的提出者,都沒看過《宇宙墓碑》這部科幻小說。姬人銳進一步說:


    “墓碑是數字化的,可以用極小的花費實現所有人的願望,正如我剛才說的,‘留名身後’是人類潛意識中最強韌的欲望之一,即使沒有後人來讀這個墓碑也無妨。我想這個行動將能有效調動民眾的熱情,吸引民眾的目光,宣泄民眾的負麵情緒。另外,裝載宇宙墓碑的飛船是結構簡單的不載人飛船,可以使用現有的化學驅動,因此可以在十年之內就變成現實。”亞曆克斯搖搖頭,剛要開口,姬人銳搶先截斷,“當然,使用落後的化學驅動,即使充分利用星體進行重力加速,也不可能逃出災變區域,它將像留在地球的我們一樣,最後墜入暴縮的深淵。但我並不要求它真的能逃出去,而隻需要,”他加重語氣,“讓民眾相信它能逃出去。”


    眾人默然。馬士奇咳嗽一聲,笑著說:“小姬,我不反對善意地開出阿司匹林,但如果民眾知道真實結果,也許負麵情緒會有更強烈的反彈。”


    “這正是我今天來的目的,否則我就拋開你們,自己開始這個宇宙墓碑計劃了。我拜托諸位,一定要編造一個足以讓民眾相信的理由。我想以你們的才智和學識,這並非多麽難辦的事,隻是你們的才智一向隻會沿著固定的河床奔流,需要我來幫你們扒一個口子。小楚,亞曆克斯,康不名,”他特意點了三個人的名字,“先把別的研究放一放,在十天之內,一定要幫我編出一個完美的理論,讓載有宇宙墓碑的飛船從理論上安全逃離災變區域!”


    被點名的三個人互相看看,楚天樂率先點頭,“好的,我答應你。”康不名也點了點頭笑著說:“你個大騙子,不過我答應幫你圓這個彌天大謊。”隻有亞曆克斯比較勉強,“我試試吧。”


    “謝謝啦!”姬人銳轉向賀老,“賀老這次能否多住幾天?至少住十天吧,看看小楚他們三人會弄出一個什麽結果。”


    賀老爽快地答應,“那我就不客氣,在這兒多叨擾幾天了。我眼下已經真正退休,時間多的是。”他對馬、楚、魚三人說:“我還想到玉皇頂看看你們的家呢,也要看看馬先生的小女兒柳葉,她應該快兩歲了吧。”


    “那我們再高興不過了,隨時恭候。小柳葉最高興家裏來客人。對,她快兩歲了。”馬士奇說。


    下午馬士奇就迴山了,準備晚上的天文觀測。盡管各國天文台都在盯著近地天體藍移值的變化,以他們的設備和專業造詣肯定幹得更好,但馬士奇一直沒放鬆自己的責任。晚飯前,楚天樂對妻子說:


    “那位上帝之鞭給我們三個人下了軍令,我想迴山裏幾天,靜下心來好好編那個謊話。”


    “好的,我讓小朱把直升機開過來。”


    “我想讓你陪我迴去,好嗎?”


    魚樂水本來第二天還有別的事要幹,不過她立即答應了:“好的。”


    直升機迎著夕陽落在玉皇頂的山頂,小朱依慣例要來背小楚,後者笑著拒絕了,“我們倆想在山頂多坐一會兒,你先返迴吧。”直升機開走了,天樂不好意思地說:“樂水,你背我迴去好嗎?我想再讓你背一次。”


    魚樂水有點奇怪。自從她背過一次之後,天樂體貼她,從不讓她再背,今天是怎麽啦?但她爽快地答應了,蹲下身子,讓丈夫爬到背上。天樂說,“先不迴家,到火葬台那兒吧。”


    魚樂水心中泛起嘀咕,心想丈夫今天有點兒反常,而且——盡管全家人都很達觀,但火葬台的名字終究有點兒不祥。背上的楚天樂猜到她的心思,笑了,“樂水,你別瞎想。是這樣的,今天姬大哥的要求忽然激起我一點兒迴憶。記得上次你背我時,我腦中閃過一個很重要的想法,但它很快滑走了,沒能抓住它。此後我也努力迴憶過,但都沒有成功。今天特地讓你背上我重走這段山路,是看能不能觸景生情,把它拾起來。所以——隻好辛苦你了。”


    魚樂水放心了,笑著說:“那你就爬我背上好好想吧,我不辛苦,隻要你能抓迴那個靈感,我背個十趟八趟也沒事的。”


    走了一會兒,背上的天樂問:“上次你背上我時,說過一句話,你還記得不?”


    魚樂水想了想,“我好像是說:你的重量很輕,我背上你就像孫猴子背上紅孩兒,一點兒都不費力。”


    天樂輕聲說:“好像就是這句話勾起我靈光一閃,但究竟是什麽呢?”


    此後他就陷入了沉思。魚樂水沒有打擾他,小心地走著山路。路上歇了一氣,到了火葬台。天樂讓妻子放下他,他盤膝坐在懸崖邊,麵向深穀,進入禪定狀態。魚樂水在他身後找地方把自己安頓好,默默地看著他。時間悄悄逝去,太陽已經沉入山後,魚樂水想催他迴家,因為從這兒到家是沒路的,天黑就不好走了,他們還沒吃晚飯呢。但看看丈夫的側影,他顯然已徹底進入“禪定”狀態,目光熾熱,眉頭微蹙,嘴唇輕輕抖動著。魚樂水仔細聽聽,他是在說:“錯了?錯了?”


    是什麽錯了?魚樂水猜想,此刻在丈夫的大腦中,某個重要的靈感正震蕩著成形,或許會在倏忽間消散,這會兒絕對不能打擾他。那麽就在這兒過夜吧。她想迴家拿點食物和飲水,再拿一條毛毯,但丈夫的神態太癡迷,打坐的地方離懸崖又太近,她不放心離開。最後她做出了選擇,丈夫的靈感是最重要的,今晚就這麽饑寒交迫地度過吧。她輕輕走遠,用手機向婆婆作了交代,以免她擔心,因為婆婆肯定已經聽到直升機降落的聲音。然後關了手機,腳步輕悄地返迴。她依在丈夫身邊,環抱著丈夫的身子,為他驅趕涼氣,也免得丈夫在癡迷中無意作出什麽危險動作。她還心思周密地悄悄掏出丈夫的手機,關了機,免得他在思維的**中受幹擾。丈夫沒有在意她的動作,完全沉迷於狂熱的思索。他的身體一動不動,但分明能感覺到他身上有無形的強勁張力,那是思維的燃燒造成的。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他的雙眼像狼眼一樣熠熠閃亮。


    下邊有動靜,是婆婆正輕手輕腳地向上爬。魚樂水急忙迎上去,接過婆婆送來的食物、飲水和毛毯。兩人輕聲說了幾句,婆母輕手輕腳地離開了,魚樂水返迴丈夫身邊,把食物和飲水先放一邊,拿毛毯裹住他的身體,然後環抱著他坐下。深度入定的丈夫對這一切都沒有反應。


    一輪滿月升起來了,月冷如水,山風也變得冷冽。滿天繁星像是在竊竊私語。魚樂水的眼睛漸漸迷離,思維在恍惚中隨意滑行。她想起七歲的小天樂坐在行李包上吹著泡泡,一邊嚴肅地說:我想不通,泡泡本該破的,可是它沒破……那時他就在以孩子的敏感心靈探究著宇宙的奧秘。她想起,天樂、生物學家王清音、天體物理學家亞曆克斯都說過,宇宙的曆史其實就是一部災變史,宇宙的誕生本身就是一場最大的災變,然後是星雲塌陷、星係互相吞沒、星體碰撞、新星和超新星爆發。我們體內的氧、碳、磷、鐵等重元素都是新星和超新星爆發時拋入宇宙的,所以生命就其物理本元來說恰恰是誕生於災變……天樂說他不認可宇宙間有一個愛玩氣球的上帝,可是,這個局部暴縮究竟是怎麽產生的?……丈夫剛才喃喃地說他錯了,錯了,是什麽錯了?……


    她不知不覺睡著了,可能睡了很久,直到懷中的那具身體忽然“活”過來,她才乍然驚醒。黑暗中看到丈夫明亮的雙眸,他的神情顯然放鬆了,輕鬆地微笑著,身體的張力明顯已經釋放。魚樂水揉揉眼,讓自己清醒一下,覺得屁股酸疼,胳臂酸麻。她活動活動手腳,問丈夫:


    “抓迴來沒有,你那個滑走的靈感?”


    “抓迴來了。”天樂滿心喜悅地說。


    “好啊,今天咱們沒有白辛苦。你吃點東西吧,是媽送來的,送來很久了,我一直沒敢打擾你。你吃吧,我剛才已經吃過了。”


    天樂接過已經放冷的食物和飲水,機械地往嘴裏送,一邊重複著:“我把滑走的靈感抓迴來了,而且把它徹底想通了。樂水,我想——”他謹慎地說,“也許我手邊已經有了一片阿司匹林,它甚至於不僅是安慰劑,而是有實際療效。”


    “你是說——已經有了真正的逃生之路?”魚樂水驚喜莫名。


    天樂搖搖頭,“這樣說還太早,隻能說黑暗的隧道裏已經透出一絲光明。這會兒幾點了?”


    魚樂水看看手機,“淩晨兩點。”


    天樂看看崖下的一片漆黑,笑著說,“今晚反正迴不去了,我就把自己的收獲講給你聽吧。”他把吃剩下的食物推到一邊。


    “好啊好啊,我已經等不及啦!噢,等一下。”魚樂水找到一處合適的石座,自己先坐好,把天樂瘦削的身體再度攬到懷裏,用毛毯將兩人裹好。“現在你講吧。”


    天樂把身體完全放鬆,舒服地倚在妻子身上,抬眼望著星空,語調舒緩地開始了講述。


    天樂說:“你當時背上我,說‘孫猴子背紅孩兒’的時候,我曾被勾起一點聯想:在《西遊記》故事中,妖魔紅孩兒曾喬裝成被捆吊在樹上的幼兒,以便哄騙善心泛濫的唐僧,悟空為免麻煩,曾使用了縮地法,跳過紅孩兒被捆吊的那棵樹。就是‘縮地法’這三個字在我思維中激出了火花,縮地法正是神話版的空間收縮。但縮地法中其實有難以克服的矛盾,孫猴子如果懂得一點物理學,站在技術角度想一想,就會發現他的法術不好實現的。


    “關於如何實現縮地,有兩種方法,第一種方法,是在前麵要走的路程中幹脆挖去十裏八裏地,孫猴子很可能就是這樣幹的,否則他無法跳過紅孩兒吊著的那棵樹。但這樣做的話,十裏之外的對岸世界就會在瞬間與河岸這邊接合,因而具有極大的速度,會產生猛烈的碰撞。第二種方法,是讓前麵一百裏地均勻收縮百分之十,這樣也能減去十裏行程,而且過程平穩,沒有碰撞,但這樣做的話,孫猴子就躲不開紅孩兒——那個同比例變瘦了百分之十的紅孩兒。”


    這隻是一個小小的智力遊戲,想過也就完了,但後來他總覺得自己忽略了某種東西,一種對眼前局勢很重要的東西。是什麽呢?他剛才想了半夜,終於把它抓住了。這個智力遊戲實際是他潛意識中某種思考的曲折反映——災變區域內星體趨向太陽的運動,並非因為空間被挖去一塊,而是因為空間發生了整體收縮!


    魚樂水迷惑地問:“你說‘錯了,錯了’,指的就是它?但你並沒錯啊,我記得你一直在說‘局域空間的整體收縮’。”


    天樂苦笑道:“但我後來的推論犯了一個非常愚蠢的錯誤。令這一代科學家汗顏的是,兩年來,沒有一個科學家發現我的錯誤。不過這也不奇怪,科學史上不乏先例的,比如,20世紀最偉大的數學家之一馮?諾依曼,曾用數學證明推翻了德布羅意的導波理論。那時,馮?諾依曼華麗的天才傾倒了每一個人,沒人對他的結論產生懷疑,連同樣才華過人的德布羅意也承認了失敗。但其實馮的證明中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直到幾十年後才被玻姆和貝爾發現。貝爾——就是名垂千古的貝爾不等式的發現者——毫不客氣地說,馮?諾依曼的證明不僅是錯誤的,而且是愚蠢的!真不知道自它公布以來是否有一位專家甚至大學生真正研究過它。想想馮?諾依曼那樣的偉人都會偶爾犯錯,我多少好過一些。”


    魚樂水笑著說:“不必自責了。你知道一句諺語嗎?鷹有時比雞飛得還低,但雞永遠飛不了鷹那麽高。你的愚蠢是鷹的愚蠢,可以原諒。說說你的錯誤吧。”


    “好的。我在老界嶺會議上曾說過,飛船衝不過速度更快的逆向急流。”


    “對,你是這樣說的。”


    “就是這個結論錯了,而且錯得非常愚蠢!”


    “為什麽?我覺得那個圖景很直觀的,也符合邏輯。至少,”她半開玩笑地說,“我在不少科幻小說中看到過關於空間急速塌陷的逼真描寫。”


    “不,那個塌陷速度隻是空間收縮所造成的目視速度,是虛假的,並非真正的速度!不妨迴頭看看咱們原先那個整體溫和膨脹的宇宙:一百億光年外的星係能達到近乎光速的紅移速度,但那是虛假的速度,是百億光年空間距離上膨脹的累加。雖然宇宙隻是溫和膨脹,但百億光年膨脹的累加就能造成那個驚人的目視速度!不過,如果人類飛船能夠飛到那兒,會發現那兒風平浪靜;恰如百億光年外的飛船如果來到我們這兒,也會看到同樣的風平浪靜。所以在災變區域的邊緣根本不存在什麽逆向湍流,人類的逃亡飛船將從容駛出災變區域。”


    “真的?!”魚樂水興奮得幾乎叫出聲來。在兩年的絕望中,人類忽然有了希望,可以逃生了!她用力擁抱懷中的丈夫,“天樂,我太高興了。不必給民眾服用阿司匹林了。我想,連宇宙墓碑計劃也可以放棄,直接改為移民飛船,行不行?”


    天樂緩緩搖頭,“恐怕還不行。”


    “為什麽?”


    “我們剛剛撬開了地獄的第一道門,下邊還有一道呢——災變區域的擴大。它肯定要向外波及的,問題是以多大的強度和速度來波及。這個問題我還沒有想透。這會兒我太累了,想睡了,等我考慮成熟後再說吧。”


    魚樂水看看他,柔聲說:“好的,你就靠在我身上睡吧。”


    楚天樂倚在妻子的肩頭,很快睡著了。前半夜他的思維燃燒得過於猛烈,這會兒睡得非常深。魚樂水睡不著,丈夫的發現讓她亢奮。雖然前麵還有地獄的第二道門,也許有第三道、第四道……但不管怎樣,能闖過第一道就是一個大勝利,也為今後的繼續闖關提供了勇氣。她深情地看著身旁的天樂,這具瘦骨嶙峋的身體中有一個寶貴的大腦,值得他的親人和世人珍惜。忽然懷中的天樂低聲說:


    “樂水……”


    魚樂水低下頭看看,丈夫說話時沒有睜眼。那麽他是在說夢話?她低聲說:“天樂,你想說什麽?”


    天樂仍舊沒有睜眼,口中喃喃道:“樂水,作為丈夫我很抱歉,不能在那方麵滿足你……你不要苦自己,找一個好男人陪你吧……”


    魚樂水一愣,聽聽他的鼻息,顯然仍在沉睡。那麽,他是把這句一直想說又無法出口的話在夢中說出來了。魚樂水感動地歎息一聲,低頭吻吻丈夫,把他摟得更緊了一點。


    天色漸漸放亮,往下看,已經能隱約看見家裏房屋的輪廓;往上看,天文台的圓頂因為襯著熹微的晨光,所以看得更清晰。幹爹還在裏麵觀測吧,不知道昨晚他有無新的收獲?天樂仍在熟睡,魚樂水靜靜地摟著他,心中滿溢著疼愛和憐惜。等朝陽在山凹射出第一道霞光,她聽到清脆的喊聲:


    “天樂哥哥!樂水姐姐!你們醒了嗎?”


    往下看,天樂媽正抱著柳葉向這邊招手。懷中的天樂睜開眼睛,魚樂水低聲說:


    “醒啦?那咱們迴去吧,媽在叫咱們吃飯呢。”


    姬人銳給三人限定的十天期限,楚天樂隻用一天就提前交卷了。上午他又把思路捋了一遍,與幹爹進行了討論,幹爹表示完全讚同。下午他召集大家在總部碰麵,對他的想法來一個會診,賀老也參加了。康不名欽佩地說:“這麽快!我的方案還沒有一點眉目呢。”亞曆克斯則懷疑地皺著眉頭。會議開始,天樂用幾句話講出了自己的新結論,全場氣氛突然為之一振!亞曆克斯惱怒地失口喊道:


    “真他媽蠢透了!”他看看大家,解釋說,“我不是罵楚和馬,是罵自己。他們作為某種理論的提出者,容易受限於固定思路而犯錯,這是正常的,最蠢的是我們這些旁觀者。是的,楚的更正沒錯,因為災變區域整體均勻收縮,所以幾十光年外那些可怕的藍移速度都是目視速度而非真正的速度,災變區域邊緣根本不存在湍急的逆向急流。”


    聽眾中泛起興奮的騷動。賀老也聽明白了,不快地說:“這個錯誤犯得也忒大了點兒。這是不是意味著,你們原先說的人類根本無法逃出災變區域,這個觀點完全錯了?這可影響到人類社會的根本決策。”


    亞曆克斯赧然點頭,“是的,原來的觀點錯了,至少要大大修正。當然人類也不是高枕無憂了。雖然災區邊緣沒有了逆向湍流,但災變肯定不會在半徑三十五光年處突然中斷,一定會向外波及,我認為,它是以引力波的形式,以光速向外傳播。”


    這番話讓魚樂水很沮喪,“以光速傳播?那不是說人類根本無望逃生了?再先進的飛船也快不過光速啊。”


    “不是的。收縮波以光速傳播,但收縮的強度應該與距離平方成反比,很快會衰減為零。所以,逃生飛船用不著和波速競賽,隻用駛到安全地帶就行了。”


    “噢,是這樣啊。”


    大家都發表了看法。今天的新進展為大家燃起了希望之光,會場氣氛十分亢奮,連賀老也深受感染。馬士奇也發了言,讚同天樂的新觀點,也讚同亞曆克斯關於災變區域將以光速向外波及的預言,不過他同時指出,到目前為止,三十五光年之外的恆星如北河三、大角星等還觀察不到藍移增量。當然也可能它們已經塌陷,隻是其光譜變化還沒傳到地球。姬人銳一直認真聽著,對弄不懂的技術細節反複詢問。最後他站起來說:


    “非常感謝天樂用一天時間就交了答卷。你那個腦袋瓜裏燒的是什麽燃料?我想它比核聚變還要厲害。研究研究,幹脆用它來驅動飛船得了。”


    楚天樂調侃他:“那要感謝你的上帝之鞭呀。以後你不用抽我們,幹脆直接抽飛船的屁股就行,飛船一看到你揮起鞭子,立馬達到光速。”


    “是嗎?抽飛船我做不到,但我會更加勁地抽你們。天樂,你讓人類逃生的希望大大增加了,而且並非是安慰劑!我很振奮。但活人的逃生飛船畢竟是遙遠的事,我還得先考慮我的近期計劃,即宇宙墓碑計劃。我想,天樂和亞曆克斯剛才闡述的觀點已經足以說服民眾了。所以,”他笑著說,“你們繼續往前走吧,我要離開這兒,著手幹我的事了。”


    分子生物學家喬治?雅各比攔住他,“且慢。上帝之鞭先生,你的宇宙墓碑計劃對我很有啟發,不過有了楚天樂的新結論,我想它過於保守了,我們還能再往前大跨一步——你別擔心,大跨一步後仍是一個可以立即實施的計劃。請你稍等幾天,我把思路捋清後咱們再開一次會。”


    “好!我非常高興你的提議!你需要幾天?”


    “也給我十天吧。”


    姬人銳很不滿,“哪裏需要十天?比比小楚的工作效率,你提這個要求不臉紅嗎?我隻給三天,要趕在賀老走前讓他看到結果。”他已經敏銳地猜到,賀老此行如此從容,也許是負有**最高層交付的使命,專程來這兒考察的。那麽,最好能趕在賀老走前,給他端出一個分量足夠的成果。


    喬治想了想,無奈地點點頭,“好吧,三天就三天。上帝之鞭先生,我真不該主動攬下這個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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