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過身,很快入睡。苗杳則睜著眼直到天亮,心中翻江倒海。她不同意丈夫如此突然的人生轉折,但她也知道,丈夫決定的事很難勸轉,而且丈夫最後那幾句話說得很對,在官場中奮鬥需要時刻鼓著一種無形的“心勁兒”,現在丈夫的心勁兒已泄,繼續留在這兒很難發達了。新路雖然險,但成就與風險成正比。丈夫敢於斷然拋棄已經熟悉的舊路而重新選定一條險路,這樣的氣魄她是敬服的,這樣的心勁兒可鼓不可泄。早上她喚醒丈夫,說:


    “該起床啦。人銳,我想了一夜,同意你的決定。”


    丈夫奇怪地看看她,“這麽快就改變主意了?我料到你最終會同意,但原先估計需要幾天才能說服你的。”


    苗杳簡短地說:“知道勸不轉你的,那就賭一次吧。”


    當天姬人銳送走了吉大可和他的學生,又用幾天時間處理了一些善後,包括落實對雕像征地的賠償,為那些讚助過雕像的企業介紹一些好項目。五天後的晚上,他仍在“水一方”酒家舉辦宴會,宴請了縣裏四大家(縣委、縣府、人大、政協)的主要頭頭兒,又多請了一個公安局長老魯。宴會上他說:“我打算離開這裏了。這些年在官場打拚,‘恃此方寸耳,今方寸已亂,留之何益?’”這是引用徐庶別劉備時說的話,“至於老婆孩子,不想讓他們隨我到江湖上顛沛,暫且留在這兒了,還望諸位照顧。”同僚們很吃驚,都估計這位空降而來的縣長肯定是騰雲而去,另有重大的升遷,很可能是某種秘密職務。按照官場的默契,當事人不明說,別人都不會追問的,所以大家都打著哈哈,祝他鵬程萬裏。姬人銳笑著,沒加解釋。政協的郭主席同他最熟,一臉鬼笑地說:“至於夫人,令郎你就放心吧,我以後天天去向弟妹問安,隻要你在外邊放心。”姬人銳說:“那我預先謝謝你啦,你一天去兩次都行,我絕對放心。”他又特意對老魯說:“咱兩家住得最近,那娘兒倆就托付給你了。”老魯簡單地說:“盡管放心。”賓主盡歡而散。


    第二天,他把一封辭職信放到辦公桌上,迴家吻別了嬌妻愛子,飄然而去。


    2


    杞縣離寶天曼很近,當天中午馬家人接待了這位姬姓客人。他自稱是楚馬的傾慕者,專程前來拜訪。這個客人很家常地提了一些要求:想在這兒住上一兩夜,還想請主人帶他去山中轉轉。馬家人以山裏人的好客爽快地答應了,先安排客人吃午飯。


    飯桌上姬人銳說:“我想問一下,馬太太……”他笑著搖搖頭,“我不習慣這麽周吳鄭王的,顯著生分。我就稱伯母吧。伯母,我估計你的預產期快到了,到時候怎麽下山?這段山路可不好走。”


    天樂媽不在意地說:“沒事的,世上沒醫院之前女人是咋生孩子的?祖祖輩輩不都過來了?再說又不是頭胎。”


    “話是這樣說,但你可是高齡產婦啊,還是小心為好,最好到醫院生。”


    馬士奇說:“小姬,你不用擔心,賀國基賀老不久前給我們配了一架直升機做專機,可以隨喚隨到。”


    “是嗎?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這架直升機配給你們後,用過沒?”


    “還沒有,我們輕易用不上它的。”


    “那就用一次!下午就讓它來,咱們一塊兒從空中俯瞰寶天曼的全貌,行不行?”


    全家人稍愣,互相交換著目光。這個要求也……太不客氣了點兒。他們在山中過慣了不求人的生活,輕易不想麻煩人,哪怕這架直升機是專門配給他們的。不過楚天樂想了想,爽快地說:


    “好吧。讓直升機來一次,一則陪客人轉轉,二則把日後送媽去醫院的事安排妥當,全當是預演一遍。”


    魚樂水給小朱打了電話,飯後直升機就來了。全家人坐上它,請小朱把直升機拉高,從空中俯瞰寶天曼的全景。天樂媽是第一次坐飛機,驚歎著:“從天上看地上,景色真的不一樣啊。”這一帶有玉皇頂、犄角尖、老君山、化石尖等懸崖,均是刀削斧劈般險峻。但從空中觀察,險峻之處都隱沒了,隻剩下平緩的山頂。山勢一路向東南延伸,隻是時有中斷。這樣的平緩山頂正是寶天曼獨具的景觀。極目之中盡是鬱鬱蔥蔥的山林,連陽光都被染綠了。一條條白色的細線從山石中鑽出來,曲曲折折,時隱時現,最後匯成一條白帶,向東南方向流去。姬人銳大聲叫好,說這兒煙鎖霧罩,元氣內聚,龍脈綿綿,有王者之氣。駕駛員小朱笑嘻嘻地迴頭看看他,那意思很明顯——哪兒跑來這麽一位年輕瀟灑的風水先生。


    轉了半個小時,直升機把他們送迴原地,雙方做了將來接產婦的安排,然後直升機飛走了。他們攙扶著兩個殘疾人迴到屋裏,姬人銳意猶未盡,說:


    “你們幾位休息吧,我想請小魚帶我到山上轉一轉,看看她那篇著名訪談中提到的幾個地點。”


    魚樂水爽快地答應了。她用一個下午領客人逛了山景,看了那一線山泉串起的各個小石潭,看了潭中悠然往來的柳葉魚,看了那些橫生在絕壁上的古樹,返迴時還領他看了懸崖邊的火葬台。客人在這兒停住了腳步,默默撫摸著井字形的柴垛,久久凝望著懸崖下的荒草古樹、飛瀑流泉,歎息道:


    “人生自古誰無死。小楚將來葬到這片清淨之地,也算是福分了。”


    魚樂水含笑望著他,沒有接話。


    “小魚,也許你猜到我單獨約你出來的用意了?”


    魚樂水笑著搖頭,“我隻猜到你大概要和我說什麽話。”她補充道,“我、丈夫和公公都看出你不是一般的訪客。你……”她斟酌著用詞,“氣度不凡。”


    姬人銳笑了,“謝謝誇獎。其實這句話該用到你們身上的,你們全家人的氣度都非常平凡,但又非常不凡,這種平凡的不凡才是真正的不凡,是不凡的最高境界。”


    魚樂水笑了,“你給我念繞口令啊。不過,還是謝謝你的誇獎。”


    他說出真實身份:“小魚,我是原杞縣縣長姬人銳。”


    魚樂水想了想,“是你平息過一場萬人集體自殺,後來又搞了個‘杞人憂天’的雕像?我在網上看過有關消息。”


    “對,是我。不過那都可以說是前生之事了,今天早上我已經掛冠封印,披發入山了。”他笑著說,“入山就是為了找你們,想談一件大事。但我覺得,在和楚馬二位談話之前,最好先和你把話說透。小魚,我看出了你對他倆的影響力。”


    魚樂水笑道:“是嗎?我倒沒覺得我有什麽影響力,要說影響也是他倆影響了我。”


    “你說得不錯,但我說得也不錯。小魚,我們找地方坐一下吧,這場談話比較長。”


    “好的,我洗耳恭聽。”


    他們找地方坐好,開始了這場平心靜氣的談話,後來史學界稱之為“火葬台談話”。它實際奠定了此後幾十年人類文明的流向,開辟了一個極度輝煌的、被稱為“氦閃”的時代。麵臨絕境的人類像“氦閃”一樣迸發出了千萬倍的能量,用幾十年時間實現了千年的科技進步,雖然這些努力對災變本身並無實際影響,但“氦閃時代”仍以金字書寫在人類曆史上。當然,絕非是姬人銳以一人之力造就了這樣的時勢,這樣的時勢遲早會來的,他隻是提前扣動了扳機而已。


    “小魚,這次災變所造成的局麵是人類從未麵臨過的。科學讓我們預知了這場潑天災難,但又給不出求生的辦法。人類還有兩三百年的時間,這段時間太短,不大可能在科技上做出足夠的突破;這段時間又太長,足以讓人類在一天天逼近的災難中因絕望而瘋狂。小魚,我親自處理過那次萬人自殺事件,我知道人一旦絕望是多麽可怕。你能想象得到嗎?母親帶著嬰兒來自殺!因絕望而生的瘋狂已經抵消了人類最強大的母性。而且杞縣那些自殺者的行為還是在法律框架之內,如果民眾的絕望轉化為暴力又該如何?我給出一個估計吧,如果‘楚馬發現’沒有被新證據否定,又找不出求生之路,那麽人類社會將在五年之內停轉,在十年之內崩潰,在五十年之內毀滅。”


    魚樂水心情沉重地點點頭。


    “但事情都是兩麵的。兵法雲,置之死地而後生。人類已經被置於死地了,這種極端的處境也許能轉化為巨大的能量,從而促使科學技術在幾十年幾百年內暴升幾個數量級,讓人類絕處逢生。”


    這次魚樂水看著對方,沒有點頭。這番話恰恰是天樂在那次會上說過的,但這種可能性——她覺得希望不大。科學能幫助人類改變局部的自然,但不能改變宇宙。像這次尺度至少為幾十光年的天文災變,站在現階段的科學平台上,看不到任何一種有可能實現的技術突破能夠改變。這是那次老界嶺會議上諸位科學家的一致看法。姬人銳了解她的想法,緊接著說:


    “即使奮鬥的結果仍是失敗,至少可以把人類社會中的高壓蒸汽在可控狀態下引出來,讓它噴到汽輪機葉片上,不致因高壓累積而造成鍋爐本體的爆炸!依我說,單單為了這個結果就值得全力去做,這樣人類至少可以死得有尊嚴。”


    魚樂水仍舊沒有點頭。這段話如果換一種直白的說法,就是用虛幻的希望蒙騙人們,讓他們在勞碌中麻木神經,在沒有結果的努力中度過一生。依她本人的願望她不想這樣,如果人類確實無法逃生,她寧願在這片山林中安靜地打發日子,安靜地死去。姬人銳看看她,顯然洞悉她的心理,接著說:


    “也許有些人寧願安靜地死去,作為個體意誌來說,這也無可厚非。但人類作為群體來說絕不會這樣,所有生物物種在族群瀕臨滅亡的時刻,都會爆發強烈的群體求生意誌,並轉化為狂熱的群體求生努力——隻是,它也可能轉化為瘋狂和暴力,畢竟這次災變來得太陡了。”他一字一句地說,“作為人類的清醒者,有責任把群體的亢奮引向‘生’,而不是聽任它滑向‘死’。”


    魚樂水思考之後,深深點頭。姬把問題分成“群體”和“個體”兩個層麵,這種觀點很新鮮,也很有力,她自己的“個體意誌”拗不過“群體意誌”的。“你說得對,你把我說服了。人類應該這麽做。但你為什麽來這兒?你應該去找**或聯合國,這肯定應該是國家行為,甚至是全人類的行為。”


    姬人銳搖搖頭,“不,這是全新的局勢,需要近乎瘋狂的努力,舊的權力機構無法適應也無力承擔。我這句話你不一定相信,那我跟你打個比方吧。現在假定有某種可以讓人類逃離災難的設想,要想實現技術突破必須砸進去數千億元,但它隻有百分之一的成功希望。假設你是****,你會冒險決策嗎?”


    魚樂水想了想,不得不承認道:“不會。如果這樣冒險,那這位政治家太不負責任了。”


    “你說得對。但在全新的形勢下事情恰恰反過來:隻有敢這樣冒險才是對人類負責任!否則你就是個坐擁億萬家產而活活餓死的土財主。但舊式政治家已經習慣了‘負責’和‘穩健’,很難轉過這個彎子。何況‘國家’是個極為龐大的機器,即使失去動力也能因慣性繼續運轉很久,這會掩蓋局勢的急迫性;但若等到機器真的停轉,等政治家們真正認識到形勢的危殆時,想讓機器重新運轉就非常困難了,可以說已經沒有可能了。還有一點,今後的領導層將麵臨很多艱難的決策,決策者的科學素養和科學直覺將變得非常重要。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把決策權交給睿智的科學家。”


    “你說該怎麽辦?”


    “我想這樣辦:現代社會的一大特點,是私人擁有巨大的財富,其總量堪比國家。我想,最好的辦法是借某個民間組織把這些財富集中起來,組織對新技術的攻堅戰。船小掉頭快,民間組織能把這件事辦得非常高效。如果要打個比方,那麽這個民間組織就像解放戰爭期間的野戰軍,而今天的國家機構將扮演當時的地方**。前者可以輕裝前進,縱橫馳騁;後者隻管維持治安,組織支前工作,解除野戰軍的後顧之憂。”


    魚樂水沉吟著,“要發展這樣的全新技術,所需投入應該是天文數字,可能是數千億……”


    “不,你的估計還是太保守,投入可能是數萬億,應該是人類財富的大部分。”


    魚樂水沉思良久道:“我得好好想一想。你的設想太宏偉,太輝煌,我的眼睛一時間被耀花了。我得讓眼睛適應片刻。但你為什麽……”


    “為什麽來山裏找你們?因為你們已經在無意中占據了‘天樞’或‘天權’的位置,占據了人類社會的道德製高點,盡管你們本人尚未意識到這一點。你看,馬伯伯身有殘疾,小楚更是絕症患者,但兩個殘疾人做出了偉大的‘楚馬發現’;他們藐視死亡,堅韌地活著,這對民眾而言是巨大的精神力量;還有你婆婆,任冬梅,正像你在訪談中說的,是天下最好的母親,為絕症兒子燃燒一生的愛,又為所愛的男人生孩子,不計較名分,可以說是母性的絕好象征;其實,在你們四人中最具號召力的則是你。”


    “我?”


    “對,你是真善美的化身,是犧牲精神的象征。你漂亮,性格開朗,對民眾而言有很強的親和力。你自願留在山中陪伴一個時日無多的絕症病人,以達觀的態度對待死亡,完全不把金錢、前程等世俗庸物放在眼裏。而且你這樣做純粹是響應內心的唿喚。從內心裏你把自己的舉動看得非常平凡,對不對?”


    魚樂水笑著說:“本來就很平凡嘛,我哪是犧牲,說起來倒是極度的自私——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刻,我卻隻顧尋找內心的平靜和個人的快樂。”


    姬人銳深深地看看她,“有句老話說,意識不到自己美貌的姑娘才是真正的美貌。今天我可以說,意識不到自己高尚的魚樂水才是真正的高尚。試想,如果民眾和企業家把錢捐給你們這樣的四人組合,他們是否會非常放心?”


    魚樂水痛快承認:“那倒是。我們四個有無能力幹成什麽事且不說它,但絕不會把捐款私吞一分一毫。”


    “所以——擔起曆史交給你們的責任吧。我先說服了你,咱倆再共同說服那三位,然後,先成立個基金會……”


    “基金會?我們剛剛有了一個,叫‘樂之友基金會’——我倆名字中都有一個‘樂’字。是北京青年報葛總編號召的募捐,原來的目的是為天樂治病,但沒想到募到的金額太大,有幾個億,我們不能把這麽多的錢據為己有,就成立了基金會,準備用於公益事業。”


    “噢——我知道募捐的事,不瞞你說,我還捐了錢呢。但我同樣沒想到會有這麽大金額,也不知道你們已經有了一個基金會。這麽說,你們實際已經走到我前邊啦。”他略為思考,“如果這件大事定下來,以後我會找葛總編談談基金會的事。”


    “再往下怎麽做?”


    “有了錢,就要立即開展工作了。我想應該首先成立一個世界性的科學院,它將招攬各國的天才科學家,然後以最瘋狂的想法、最狂熱的節奏,尋找讓人類逃出這個地獄的辦法。科學院的地點我都看好了,就設在離這兒不遠的老界嶺迎賓館,然後向山下慢慢輻射。”他解釋說,“因為,我覺得你們最好不要離開這兒。這兒已經成了世界民眾心中的聖地,最好讓這樣的神聖感繼續保持。好在如今科技昌明,即使居住地偏僻一點兒,也不會影響指揮的效率。我路過時已經了解過這家賓館,它有1500張床位,一應通信設施俱全,硬件是大致夠用的。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你們同意我的設想。”


    魚樂水考慮了一會兒,笑著說:“我已經差不多被說服了。《三國演義》中說諸葛亮不出山便知三分天下,你是未進山就看準了文明之河的流向。”


    姬人銳一笑,立起身來指著東南方向,此刻夕陽在背後,為那個方向的山水塗上了金光。“你看,伏牛山的餘脈沿這個方向再走百十裏,就是諸葛亮曾經隱居過的臥龍崗。我非常敬仰這位古人,隻是對他躲在臥龍崗上、坐等劉皇叔去三請三顧這一點兒頗有腹誹。大丈夫生於亂世,自該挺身而出,建功立業,就像徐庶或陳宮那樣。幹嗎扭扭捏捏的,太不爽快。所以,我就貿然上門自薦來啦,哈哈。”


    魚樂水沉吟著。這位姬先生的遊說很雄辯,很有煽動力,但她也不好輕易許諾。她知道,自己隻要一點頭,此後的人生就變了。這與不久前她決定與天樂結婚不同,那也是個陡峭的人生轉折,但那時她更多是順應內心的唿喚,是潛意識的母性替她做的決定,並非理智的權衡。而今天則是清醒地思考,決定是否把一副十字架扛在肩上。一旦扛上就沒有退路了,隨後是終生的攀登……長久思考之後她輕歎一聲:


    “隻是,公公和天樂都要受累了……受累也值,這樣活著才有意義,哪怕最終隻是空忙一場。”她向姬人銳伸出右手,“來,握握手,這就算是拉鉤了,我答應幫你說服他們仨。”


    兩人緊緊握手,薄暮中,兩雙眼睛都閃著火焰。這番長談後兩人都覺得,他們已經成了相知很深的老友。魚樂水忽然說:“呀,太陽馬上就要落山了,咱們快點迴去吧,那仨人肯定在等著咱們迴去才開飯呢。”


    兩人在暮色中步履輕快地朝山下走去。


    晚飯後,魚樂水對家人說了姬人銳的真實身份,笑著說:“這位辭官不做的姬縣長此次進山,是想說動咱們幾位出山的。他已經把我基本說服了,讓他再對你們施展辯才吧。”


    四人坐在院中的涼棚下,姬人銳從容地開始了遊說,馬士奇和楚天樂聽得很認真。天樂媽收拾好碗筷也出來了,笑嘻嘻地聽著,她能聽懂姬先生說的話,但以她的境界胸襟,還不能把它轉化為形象化的、宏偉的曆史圖景,所以聽是聽,卻並沒把他的話太當迴事。但楚馬二人與她不同,他們的目光越來越專注,明亮的火焰在眸子中跳動,照亮了山中的暮色。等姬人銳說完,馬家父子交換一下目光,楚天樂毫不猶豫地說:


    “你把我們也說服了。我們幹。”


    馬士奇則有片刻的沉吟。以他的人生經驗,他看出這位現代版的陳宮絕非等閑之輩。姬肯定能把這件事做大,也很可能成為“樂之友”的實際掌門人——楚、魚甚至加上自己,就政治謀略而言完全無法與他相比。那麽,“樂之友”今後的功罪將與姬的個人品德密切相關。至於姬的個人品德,僅僅一天的接觸是無法透徹了解的。但不管怎樣,姬的提議順應了時代的潮流,這種建議無法拒絕。所以他沉吟後也表示:


    “我們幹。”


    魚樂水笑了,“呀,這麽爽快!我還等著幫姬先生敲邊鼓哩。”


    天樂說:“你的態度就是最有效的邊鼓。我們幹!隻是……我與你們不會同行太久的,也就兩三年吧。”


    他的口吻非常平靜,但由於這句話中內蘊的悲涼,在場人心中都是一震。魚樂水非常機敏,立即笑著說:


    “能同行多久就多久,那是以後的事。說不定你這麽一忙活,閻王爺會對你手下留情呢。你想嘛,如果這片宇宙塌陷,他的閻王殿也難逃此劫。他和咱們是一條繩上拴的螞蚱,巴不得咱們成功哩。”


    眾人都大笑,那片刻的悲涼也就化解了。姬人銳讚賞地看看魚樂水。這位年輕女性渾身散發著光芒,而且是她內心世界的自然流露,沒有作秀的成分,她確實非常適當基金會的旗幟。馬士奇說:


    “往下說吧,對於‘樂之友’組織的基本結構,你肯定也有想法。”


    “也基本是三權鼎立,不過不是為了相互製約,以人類麵臨的局勢,無法享受這樣的奢侈。我們將建立三個方麵軍,各有不同的任務。第一方麵軍是‘樂之友’科學院,負責確定新技術的發展方向。科學院應該有個執委會,由幾位最睿智的科學家組成。人數不能太少,太少則難免片麵;也不能太多,太多會影響效率。我想以九人為佳。馬伯伯和小楚都是合適人選。”


    馬士奇說:“天樂更合適,我倆占一個位置就夠了。往下說。”


    “第二方麵軍是‘樂之友’基金會,負責募款、資金管理和其他綜合性事務,其執委會也以九人為佳。我想小魚是非常合適的人選,她將是基金會的首席親善大使。”


    馬士奇說:“樂之友基金會眼下由葛總編負責,他也是一個合適人選。第三方麵軍呢?”


    “是執行機構,姑且命名為‘樂之友’工程院吧,這個名字比較不招搖。工程院的任務是,無論科學院做出多麽瘋狂的決策,後者都要以瘋狂的努力把它變為現實。執委會同樣定為九人。”他笑著說,“內舉不避己,我想我是一個比較合適的人選。”


    三人都點頭,“沒錯。你最合適。”


    “如果你們都同意,明天我想去北京一趟,把基金會也許還有葛總編這個人一塊兒收編過來。有了這筆錢,咱們的事兒就要正式啟動了。”


    三人相繼點頭,“好的,你去吧。”


    天樂媽這會兒才聽出點眉目——這幾個人真的要幹一件大事,而且馬上就要幹了。她遲疑地問:“你們是不是很快就要離開這兒?”她忙解釋,“你們都走也沒事的,我一個人能對付。”


    四個人都笑了,紛紛說:“我們沒打算離開這兒,就是離開,也不會把你一人撇下呀。”天樂媽說:“那你們繼續商量吧,我在旁邊插不上話,我要先睡了。”她用手支著後腰窩,慢慢地走了。餘下的四人為了不影響孕婦休息,把談話聲音壓低了。他們談了整整一夜,可以說,“科學執政時代”的大致輪廓當晚就基本勾勒出來了,以後填充的隻是細節。


    第二天,徹夜未眠的姬人銳顧不上休息,要來了直升機,啟程趕往南陽機場,從那兒飛往北京。他這趟遊說非常順利,當天晚上,葛總編興高采烈地給小魚來了電話,說:“你派來的那位說客真是舌燦蓮花呀,我輕易就被說動了。我已經向報社董事會遞了辭呈,明天就趕往你那兒,給我幾個月前的部下當兵去。你看看,真是三十天河東轉河西!”


    魚樂水笑了,“來了你還是我的領導,是基金會的實際掌門人。我的唯一任務就是戳在基金會門口當招牌,就像機場進站口戳的空姐招貼畫,不用大腦的,隻要笑得甜就行。這兩天我正在苦練露齒微笑呢。”


    “好說好說。喂,小魚,那位姬先生,那位現代版的陳宮或諸葛孔明,你覺得是怎樣一個人?”


    魚樂水有所警覺,表麵上仍是嬉笑著:“也就相處那麽一天,說不上太深了解。你說呢?你既然這樣問,肯定有自己的看法。”


    “我對他印象蠻好,否則也不會這麽輕易就被說服。不過——怎麽說呢,打個比方吧。預先請你原諒啊,這個比方有點得罪人——如果你和丈夫楚天樂被困在一隻小船上,隻有夠十天用的食物和淡水,但離最近的海岸也有二十天的路程。你會不會省下食物和水,讓天樂一個人用?”


    “我想我會吧。”


    “可是你要考慮到天樂是個殘疾人,即使有食物和淡水也無法把船劃到海岸。所以冷靜權衡,應該讓天樂把東西留給你才對。這個方案你會接受嗎?”


    魚樂水略略停頓,埋怨著:“你真是個變態的考官,專提這些戳心窩的問題。告訴你吧,我不會。在這種情況下,我會和丈夫均分食物,然後我盡力劃船。誰知道呢,也許十天之內就有船隻路過,也許十天內會下雨,也許我們能靠捕魚活下去。即使這些都沒有,我們會在吃完食物後一同迎接死亡。不過就是一死嘛,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


    “但如果姬先生處於你的角色,絕不會做出這樣感情用事的愚蠢決定。不,我的評價並非貶低姬,而是完全客觀的。如果他處於天樂的角色,他也許會心甘情願把生的機會留給你。所以這不是自私,隻是冷靜權衡後做出的清醒選擇,完全排除了感情的因素。”


    魚樂水沉吟片刻,“也許你對他的評價是對的。”


    “我的話還沒有完呢,你既然說我變態,我就再變態一點兒吧。現在,假設食物已經罄盡而海岸還沒到,天樂先去世了。這時——你做好心理準備,我的問題令人作嘔——食用屍體可以讓你堅持到成功。你會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逃出母宇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晉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晉康並收藏逃出母宇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