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老界嶺秘密會議上,賀老把科學家安排在前排。他可能並沒想到這會成為一個時代的隱喻或預兆:在災變時代,科學家們當上了主角,而且還不僅僅限於純學術領域。科學與政治以空前的力度結合起來,形成了被稱為“科學執政”的特殊階層,開始直接掌管人類文明的舵輪。我的丈夫楚天樂、公公馬士奇和我本人都名列其中。


    不過,我們多少是被潮流裹脅到了這個位置。隻有一人除外,可以說是他在原河道上主動扒了一個口子,從而造就了新的流向。


    姬人銳。也是我後來的柏拉圖式情人。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1


    杞縣公安局局長魯軍定敲敲姬縣長的門,裏邊漫應一聲:“是魯局吧,請進。”他推門進去,見姬縣長仰靠在高背轉椅上,麵向窗戶沉思,靠背上方隻能看見他的腦袋。老魯在沙發上坐下,姬縣長仍保持著那個坐姿,沉思不語。老魯等急了,輕咳一聲,對方這才轉過轉椅,平靜地道:


    “說吧。”


    老魯有點兒焦灼,“縣長,今天是集體絕食的第五天,天又熱,再不采取行動就要出人命了。已經有兩個體質弱的休克,警員強行把他倆帶走,送到醫院輸葡萄糖。但兩人清醒後堅決不進食,堅持要迴現場。”他搖搖頭,“相當可怕。隻要走近絕食現場,就能感到一種非常決絕的氣氛。”


    姬人銳平和地責備道:“公安要是早點從網上發現苗頭,今天情況會好得多。”


    魯局長臉紅了。縣長說得對。老魯幹公安是把硬手,但這次確實疏忽了。那個該死的“楚馬發現”公布後,網上曾泛起一波鼓噪,民眾相約到杞縣來集體自殺,以紀念那位憂天的杞人、所謂“人類文明中唯一的智者”。後來自殺言論被網站屏蔽,消失了,但自殺行動其實仍在網上秘密組織著。可惜的是,作為此地的公安局長,他並沒意識到這些網上鼓噪會真正實施,實在是有些大意了。六天前,忽然有大批外地人——甚至包括不少外國人同時湧入杞縣,直接到城外一片農田裏集合,開始集體靜坐。他們說是靜坐而不是絕食,弄得公安局沒辦法采取行動——你無法把他們定性為鼓動集體自殺的邪教。


    “參加者的身份仍然弄不清?”


    姬縣長曾出過一個主意:設法弄清這些自殺者的身份,然後通知他們的家屬來杞縣勸阻自殺。魯局長很尷尬:


    “嗯,一個也沒弄到。但並不是咱們無能,我們通過一些借口或手段,檢查了一批人的身上物品,竟然沒一人帶有證件!沒身份證、銀行卡、駕駛證等,最多隻帶著一些現金。這裏麵有相當數量的外國人,他們入境時至少是有護照的,那麽肯定是在入境後銷毀了。據此分析,銷毀證件這件事他們肯定事先有約定。縣長,一萬多人哪,還都比較年輕,很少有超過五十歲的,又大都像是知識層次較高的,甚至有帶著孩子的母親。他們竟這麽決絕地斬斷後路,一門心思求死,實在可怕!”他罵句粗話,“媽的哪兒死不了,非要來杞縣害咱們?”


    姬人銳看看老魯,沒加評論。正是這些“知識層次較高”的人才會有足夠的敏感,知道“楚馬發現”對人類究竟意味著什麽,所以才決絕地走上這條路。老魯的知識層次顯然不在此列。這會兒老魯急切地盯著他,盼著他快點拿主意。牛高馬大的老魯是從基層熬上來的,算得是政界的老油條了,不大容易服氣什麽人,但對這位三十五歲的年輕縣長卻衷心佩服。姬縣長是北大高材生,學的國際政治,曾在幾個大使館工作過,後來空降到這兒當縣長,僅兩年時間就贏得了極好的口碑。老魯最服氣的,是他幹起工作來輕鬆淡定,無論是處理同僚關係,還是處理緊急事件,都顯得遊刃有餘。以老魯看來,這種人天生就是當大官的料,至少要當副總理的,當縣長隻是小試身手,是升遷途中必然得有的經曆和墊步。除此之外,姬縣長的相貌風度也是沒說的。自打他來到杞縣後,縣府縣委裏那些漂亮小丫頭就像被打了雞血,有事沒事往縣長辦公室跑,直到姬的妻子也跟著調到杞縣後,這股熱潮才慢慢冷下來。


    這兩天姬縣長已經出了幾個很巧的主意,讓老魯做了一些準備,隻是一再告誡他不要著急,說等火候到了再行動。但老魯今天有點坐不住了。“楚馬發現”公布後,中央三令五申要保持社會穩定,這已經成了政界第一要務。如果杞縣鬧出個萬人自殺,他這個公安局長頭上的烏紗是保不住了,甚至還要連累到縣長。


    姬縣長平靜地說:“那就走吧,絕食了五天,已經到火候了。我通知現場人員先把肉鍋燒起來。”他看看老魯的臉色,安慰道,“老魯,你不必過於擔心。這次集體自殺的組織者肯定是個雛兒,沒有經驗,哪有用絕食這種方法來搞萬人自殺?組織這種集體性的慢性自殺難度極大,那麽多人中肯定有人堅持不到最後。”


    他們來到城外那片農田。正如老魯所說,隻要一走近這兒,就能感受到一種決絕的求死氣氛。驕陽如火,一萬多人坐在麥茬地裏,黑壓壓一大片,沒有一絲聲音,沒有一個動作,就像是一片陰森的墳場,景象確實疹人。多數人已經很虛弱,無法保持坐姿,躺在地上。人群中有少數幾個孩子,有的還是嬰兒,沒有誰哭鬧,都軟塌塌地歪在母親懷裏,肯定沒力氣哭了。姬人銳清楚,一萬多人中肯定已經有人打熬不住,有人後悔,但他們仍被“集體意誌”魘住。隻有想辦法打破這個氣場,他們才會“活”過來,獨立做出新的決定。


    隻要有一些人退卻,其他人就好辦了。


    人群四周架起了幾十口大鍋,鍋裏是五花肉和各種香料。遵照姬的吩咐,肉鍋早已動火,此刻肉湯沸騰著,濃鬱的肉香彌漫在人群上空。這對餓了五天的人們來說當然是致命的誘惑,不少人下意識地抽著鼻子,臉上浮出近乎眩暈的表情。但沒人動彈,因為那個氣場還在罩著他們,而這個氣場正是他們自己建立起來的,物理學上稱之為正反饋。姬人銳從手下那裏拿過擴音器,徑直來到人群正中間,講話前他先醞釀了一下情緒——把平時的不苟言笑換成滿臉嬉笑——高聲道:


    “大家好!我是杞縣縣長姬人銳,我來問候大家,歡迎你們來到杞縣!”人群沒有反應,隻有少數人微微抬頭看看,重又躺下。“我是專程來感謝大家的。為啥感謝?因為你們這次來杞縣,幫我們辦了一件大事。要知道,古杞國的地望原在此地,但後來遷往山東諸城和安邱一帶。那位憂天的杞人如今肯定成寶貝啦,能大大振興旅遊業,可他究竟是河南杞還是山東杞,史書沒有記載。為了把他爭過來,我們少不了同山東打一場曠日持久的口水官司。但你們這麽一鬧騰就好了,那位杞人先知鐵板釘釘就是河南杞了!山東人甭想奪走了!所以,我代表杞縣父老謝謝你們!”


    因為絕食者中有不少外國人,於是,姬人說先用中文講,然後又用英語重複一遍。人群周圍散布著的杞縣幹部都有點兒吃驚。姬縣長平素講話沉穩內斂,帶著濃重的書卷氣,他文學底子厚,講話中常常引經據典,而且順手拈來毫不費力。但他今天的講話——卻相當通俗,相當玩世不恭。把憂天的聖人擺在金錢的秤盤上,而且是對一群即將死亡的絕食者說這些,未免殘忍和厚顏。絕食的人群明顯被他激怒,不少人撐起上身,恨恨地看著他。姬人銳對聽眾的反應很滿意——說明自己這段話已經抓住了這群瀕死者的注意力。


    “再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杞縣已經決定修一座杞人的巨型雕像,高度要超過峨眉山大金佛和太湖大金佛!雕像位置就定在大家現在圍坐的人群中心。為了趕上今年的旅遊旺季,今天就要舉行奠基儀式,希望中心地帶的絕食者配合我們,向外挪挪,騰出動土的地方。杞縣謹向你們保證,在場所有獻身者的名字都將刻在雕像基座上,以銘記你們對杞縣的貢獻——當然啦,前提是你們得留下名字。”


    他用中英雙語講完,揮揮手,早就候在外圈的施工隊伍立即進場來到人群中心,或勸說或強行架著,把中心地帶的絕食者帶到外圍。被架走的絕食者很憤怒,但他們因為衰弱,無力抗拒。這麽一鬧騰,那個決絕的氣場明顯被攪亂了。被架走的人中包括五個男人,其中,四個中國人,一個外國人,這幾天,警方已經大致確定他們是絕食的組織者,是自殺人群的中心。他們被架著離開人群中心,然後被“無意間”分開,安插在不同的地方,這樣他們就無法及時商討對策了。


    “還有一件小事,很不好意思說的,但我想還是應該告訴你們。”姬人銳笑嘻嘻地說,“我知道諸位身上都沒有證件,但大都帶有相當數量的現金。你們去世後,如何處理這些現金是**的大難題,因為你們全都拒絕留下家庭地址,沒法寄還。我想這樣吧,等你們死後,我們把現金搜集起來,全部用於這座雕像的建設。當然,我們絕不是稀罕你們的錢,你們看,四周是香噴噴的燉肉,有大肉,也有給清真教徒準備的羊肉牛肉;還有主食,是兩指厚的香噴噴的大餅。我們希望你們都放棄絕食,高高興興地大吃一頓,然後各迴各家。我剛才說的隻是萬不得已時才要做的善後。現在請大家表個態,是否同意對這些現金的處理意見?”


    他低下頭,征詢絕食者的意見。魯局長在旁邊聽著,手心捏一把冷汗。他知道姬縣長今天是有意扮演醜角,插科打諢,以便破壞絕食現場那種“聖潔”的氣氛。至於他的策略是否有效,馬上就要見分曉了。這時,姬人銳好像突然想起什麽,抬起頭說:


    “噢,順便說一個消息。‘楚馬發現’的發現者之一,那位姓馬的天文學家,是我父親的老朋友。我昨晚與他通過電話,聽他說,已經對空間塌陷的原因做出了解釋。解釋本身太艱深,一般民眾難以理解,但馬先生打了一個淺顯的比方——上帝,或老天爺,偶然向這片宇宙扔了一顆石子,撲通一聲,石子消失了,蕩起一圈圈的漣漪,這些漣漪就是此前發現的星體藍移。但這些擾動是暫時的,很快就會恢複平靜。再打個粗俗的比方,這個災變不過是上帝撒尿時打了一個尿顫,尿完了,抖抖老二就沒事了!馬先生說,這個假說經過專家討論後,很快就會公布。”


    這兩個淺顯的比喻雖然很粗俗,但很形象,也蠻合理。不少人的眼中射出希望的光芒。他們來前已經下了必死的決心,但——如果那場塌天災禍隻是上帝的一個尿顫?這位縣長說的也許是謊話,但至少該去驗證一下,畢竟生死不是小事,死了就完了,沒辦法來個遊戲重啟。人群中一個中年人抬起頭,向姬人銳招招手,姬人銳立刻過去,把擴音器交到那人手中。那人怒衝衝地說:


    “我不稀罕把名字刻在什麽基座上,也不想為你們的旅遊業出力。”他掏出一張百元鈔摔在地上,“老子不死了,死也要換個沒有銅臭味兒的幹淨地方!這是錢,把你的燉肉和大餅拿來!”


    姬人銳不以為忤,仍嬉笑著:“你這位貴客也忒小看主人啦!燉肉和餅都是免費的,這就給你端過來。不過先生你悠著點,先喝點湯,餓久的人不能猛吃。”他朝遠處喊,“這位先生放棄絕食了,快給他盛一碗肉湯,來一塊大餅!”


    立即有人端著湯碗過來,一路走一路吆喝:“來了來了,香噴噴的肉湯和大餅來了!”


    姬大聲問:“還有誰想要?”


    一個年輕人抬起頭,“老子也不在這兒死了,給我來一碗!”


    又有人吆喝著把肉湯和大餅送去。但在這之後沒人再要,老魯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這兩人其實是他的手下,是按照姬縣長的計謀事先混進絕食人群的,已經陪他們絕食了五天。當時還特意挑選普通話好的警員,以免帶出本地口音。但看眼前局勢,沒準兒這兩隻假頭羊帶不動這群頑固的真羊?立在人群中的姬人銳環顧四周,忽然說:


    “快,那位女士也要肉湯,就是那位帶孩子的女士!”


    工作人員趕快把肉湯和大餅送去。那位三十多歲的女士其實沒有表態要,不過肉湯送過去時,她隻是稍稍猶豫了片刻,看看懷中孩子無力而渴望的眼神,就伸手接過,開始喂孩子喝。姬人銳連續指點著,“那位穿西服的先生!那位穿綠裙子的漂亮女士!那一對珠聯璧合的小夫妻!算啦算啦,數不過來了,你們盛好肉湯排齊送吧。”


    這些話他仍舊用英語重複一遍。一碗碗肉湯和一塊塊大餅送到人群中,有少數人堅持不接,但絕大部分人都接過去了。人群中心的姬人銳此時心中石頭落了地,知道群體氣場已經被戳破,即使還有少數頑固者,總歸能想到辦法解決的。圈外的魯局長佩服得五體投地。剛才多虧姬縣長急中生智才一舉扭轉了局勢,而且縣長的急中生智並非莽撞,是基於他對人性的透徹了解——如果肉湯送到頭一位女士手中時被她堅決拒絕,並且一怒之下把碗摔在地上,那麽,在這樣高度敏感的場合,事態完全可能朝相反方向發展,那就不可收拾了。但姬縣長吃透了那位帶孩子的媽媽不會拒絕。


    大部分絕食者慢慢地喝著肉湯,小口地嚼著麵餅。他們都沉默著,互相之間沒有目光交流,也許是對自己的“叛變”感到羞愧。半個小時後,吃過喝過的絕食者開始悄悄離開。人群中有數百名外國人,他們也大都順應潮流,默默吃喝後離開。姬人銳知道大局已定,便離開人群出來,此時他臉上的嬉笑已經一掃而空。魯局長避開旁人的視線,悄悄向他伸大拇指。姬人銳淡然一笑,小聲說:


    “大概有二三十人仍拒絕進食,等人群走後把他們分散,單獨勸說一番,實在不行就拉去醫院打葡萄糖。”


    “好的,估計能勸轉。”


    “把所有外國人截住,想辦法給他們補辦出境手續,然後盡快送出境。客走主人安。”


    “好的。”


    “你那倆手下受苦了,替我謝謝他們,好好補養補養。”


    “不消你吩咐。”他笑著低聲問,“縣長,真有那個上帝打尿顫的假說?”


    姬縣長搖搖頭,“很可惜,我唱的是空城計。我得走了,這兒的善後交給你了。”


    “行。隻是——那個雕像真要整?”老魯指指人群中開始幹活的工人。


    “沒錯,真的要整。這事兒我沒上縣委會集體研究,純屬個人行為。雕塑家是我的一位朋友,友情出力,帶十幾個學生來,全當是搞畢業設計。征地費和材料費是我拉的讚助——當然隻夠建個小雕像,絕對趕不上峨眉金佛的。”他微笑道,“剛才關於旅遊業的話並非瞎說,隻要社會沒有立即崩潰,這座雕像應該會振興杞縣的旅遊業。我走了。”


    他沉沉地環視著正在善後的絕食現場。今天他的計謀大獲成功,按說該高興的,但他此刻意興闌珊。良久,他沒來由地歎息一聲,走了。


    姬人銳很晚才迴家,妻子苗杳立即迎上來,接過公文包,遞過拖鞋,笑著說:“大功臣迴來了?老魯給我打了電話,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你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還說他這次若能保住烏紗全是你的功勞,大恩不言謝。”


    姬人銳笑笑,沒說話,到衛生間洗洗手,又到臥室看看熟睡的五歲兒子,問:“昌昌今天在幼兒園惹事沒?”苗杳說今天倒沒有。昌昌是幼兒園裏掛著號的調皮孩子,阿姨們很頭疼的,但姬人銳一向不太在意。他常對妻子說,不要過於管束孩子的天性,有點野性的孩子長大才會有出息。他親親熟睡的昌昌,坐到飯桌前。妻子擺好飯菜,說:


    “今晚特意做了你喜歡吃的螃蟹,犒勞犒勞你。喂,老魯還提到那個雕像,很認真地讓我勸勸你。雖然你沒讓縣裏出錢,但現在是敏感時期,社會上很多人窩著一股戾氣。你在這時弄個雕像來振興什麽旅遊,說不定會激起輿論界的反感,說你鑽到錢眼裏,發國難財,那就不好收場了。老魯後來說得動了感情,他說知道姬縣長不是凡人,早晚會成龍的,千萬不要因一件小事崴了腳。”她剝了蟹肉放到丈夫麵前,柔聲說,“人銳,我看老魯是一片誠心,他的考慮也有道理。”


    姬人銳吃著蟹肉,慢悠悠地說:“你別擔心,這事我有通盤考慮。不過現在透底兒還太早,等雕像落成後再說吧。放心,我不會瞞著你。”


    此後,他就拋開這個話題。按照夫妻倆的一向默契,丈夫隻要不說,苗杳也不會再一次追問,但她無法排解心中的隱憂,因為聽丈夫的口氣,似乎他很快就要做出一個比較重大的決定。苗杳不像別的官太,她不貪財,不好奢侈品,處事內斂,為人低調。她唯一掛心的,也可以說是她人生的唯一目的,是幫助丈夫在仕途中發達。丈夫有這樣的天分,也有這樣的誌向,這是她在選擇夫婿前就認準了的。平時她言語謹慎,從不在其他官太麵前說三道四,但時刻豎著耳朵傾聽著政界的些微動靜。她認為老魯的勸阻不無道理,那麽——丈夫究竟有什麽樣的“通盤考慮”呢?


    此後幾個月,姬人銳把雕像的完成當成了第一要務。他開會協調征地,與北京來的雕塑家吉大可商量雕像的設計構思,組織施工,到現場察看塑像進度。縣裏其他頭頭兒比較困惑,因為按姬縣長的處事風格,他向來不會這樣獨斷專行的,即使是私人行為,至少要向同僚們打個招唿,但姬既然不說,他們也就禮貌地保持沉默。四個月後,這座杞人塑像以驚人的速度落成了。它的整體構圖比較怪異,不循常規。一個巨大的半球形大理石底座,通體黑色,有如黑色的夜空。外表麵用淺浮雕技法鐫刻著北半球的星圖,其中,星體是用白色石英石鑲嵌其上,並按照中國古代的二十八宿,用金屬絲鑲嵌出各星座相應的連線,刻出星座的名字。半圓的上部有一個不規則的缺口,缺口處露出一個男人,裸體,頭頂綰有古人的發髻。他表情憂鬱,目光蒼涼,頭顱後仰,兩手平舉,手心向天,像是在發出天問,也像是在(很不自量力地)以手托天。他身體羸瘦,肋骨根根凸出,完全不似希臘雕塑的健美。塑像的高低與一個真人相當,嵌在巨大的基座裏顯得尺度過小,顛覆了一般塑像和底座應有的比例。這樣的設計凸顯了人的渺小和脆弱,再加上基座的暗色背景,給觀看者造成沉重的壓抑感。不過,雕像本應仰視的星空卻處在他的腳下,這又使他顯得高大。


    姬人銳主持了一個低調的非官方剪彩儀式,縣裏頭頭隻有他一人參加。他沒有邀請旁人。儀式結束,眾人散去,包括吉大可的學生們也一窩蜂去ktv放鬆了,隻剩下兩位老友立在塑像前,久久凝視著他們四個月的成果。塑像內蘊著陰鬱、蒼涼和困惑,它正是雕塑家心態的顯化。天色暗下來,姬人銳拉上吉大可,開車來到一家相熟的高檔酒家“水一方”,對老板說:


    “曲老板,不必點菜了,按最高檔的上吧。吉先生為杞縣做了四個月的義工,今天我要好好犒勞一下。噢,對了,不要上魚翅、發菜這類,吉先生是個徹底的環保主義者。”


    吉大可悶聲說:“不,有什麽盡管上,今天我也要徹底墮落。現在講環保還有什麽意義?”


    “好,遂客人的意吧。曲老板,菜單由你來定。這兒不用服務,我們想單獨聊一會兒。”


    老板領著女服務員恭敬地退出房間,先上了幾個精致的涼菜,開了一瓶茅台。姬人銳舉起杯:


    “大可,感謝話我就不說了,一切都在杯中,幹。”


    吉大可與他碰了杯,一飲而盡。“人銳,其實我該感謝你。你提供了這次機會,讓我在天塌之前能夠留下一件傳世的作品——雖然它同樣逃不脫毀滅。不管怎樣,至少讓我有了一次心理上的宣泄吧。”


    “現在談地球毀滅還早著哩,來,再幹一杯。”


    酒過三巡,吉大可說:“人銳,聽說我來杞縣之前,你剛剛化解了一次集體自殺。”


    姬人銳笑了,“沒錯,手段不大光明,半蒙半騙,反間計,空城計。雖然沒用美人計,但用了美肉計。”


    “那不算啥,為了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不高尚的手段,這是你一向的主張嘛,我也讚成。”


    “謝謝啦。我當時是被逼無奈,你沒到過現場,不知道那種一心求死的氣場是何等決絕。”


    “其實從世界範圍來說,中國人天性比較皮實,比較耐摔打,更重要的是上麵有一幫老家長在盡心照管著,在苦苦支撐著,所以情況要好得多。你看國外,已經實施的集體自殺至少二十起了!北歐幾個小國,就是那些民眾吃慣高福利的國家,社會已經整體崩潰了!人類的諾亞方舟真的會被這個該死的塌陷所毀滅?一切的一切:人類一磚一瓦所建立的物質殿堂和精神殿堂、鮮花一樣嬌嫩的兒童和姑娘、精妙的詩句、天籟般的音樂、美色美景、美酒美食、愛情親情、理想抱負,如此等等,都要消失?這些天,我真遺憾自己不是某種宗教的信徒,如果是,至少我還知道誰該負責,我還可以用最惡毒的話罵罵宇宙的主宰,出出胸中的鬱悶氣。可惜我信仰的是科學,是冰冷無情的物理定律。科學讓我們預知了明天的災難,卻給不出拯救宇宙的辦法。你說這樣的科學有啥用?還不如在懵懵懂懂中死去的好!人銳你告訴我,生命的意義是什麽?就是一路荊棘地走來,艱難地開啟智慧,隻為了能清醒地看到最終的毀滅?”


    姬人銳拍拍他的肩膀,斟上酒,微笑著說:“那位魚樂水記者對楚馬二人的采訪,你應該看過吧?”


    “當然。”


    “建議你再看一遍。文中有馬先生勸絕症病人楚天樂的話,說得很有哲理:人生盡管免不了一死,還是要活得高高興興、快快樂樂、有滋有味,不枉到世上走一遭。這是一段很淺顯的大白話,但它其實涵括了人類所有哲學、宗教和科學的真諦。有生就有死,生存不是為了逃避最終的死亡,也無法逃避。生存的意義就在於生存本身。我很信奉馬先生的話,哪怕明天天塌,今天我還是要活著。”


    吉大可苦笑道:“其實我也一樣啊。宣泄歸宣泄,活嘛還是要活下去的。”


    兩人又喝了幾巡,聊了些閑話,吉大可問:“今天給我個實話吧,對這尊雕像你為什麽如此上心?你當然不是為了什麽狗屁旅遊。”


    “你說錯了,我確實想用它來帶動本縣旅遊業,這是我送給杞縣的告別禮物。”


    “告別?又要高升了?”


    “不,我想掛冠封印,從此扁舟江湖。”


    “歸隱江湖?你?”吉大可大為搖頭,“別開玩笑了,且不說你本人一向誌存高遠心向廟堂,至少你過不了嫂夫人那道關。她可是立誌要以身為梯,托你跳過龍門的。我想她的最低願望是副總理夫人吧。”


    姬人銳此時有了五分酒意,借著酒意說:“大可,你我是過心的朋友,我不瞞你,不過這些話眼下到你為止。我不是開玩笑,我確實要辭官入江湖,但不是出世,而是更深地人世。人類麵臨的災變是沒有先例的,舊的社會體製已經失去了動力,目前隻是靠慣性在運轉,但不久就會停轉的,倒不如及早跳出。”他為客人斟一杯酒,忽然問,“知道陳宮嗎?三國中的人物。”


    “捉放曹的陳宮?”


    “對。他當時是中牟縣令,和我一樣的七品官。”他笑著說,“中牟離杞縣很近的,同屬開封府,拉遠一點,我和他算是前後屆的同僚吧。此公足智多謀,更難得有清醒的眼光,知道那時天下即將大亂,正是英雄建功立業的時候,就斷然放棄仕途前程,跟著通緝犯曹操跑了。隻可惜他很快發現,曹操並非他心目中的明主。”


    “你已經找到明主了?”


    姬人銳放聲大笑,“大可,你太古板了,那隻是個類比嘛。現在還有什麽明主,我就是自己的明主。”他又說,“我不擔心苗杳那一關,估計她權衡利弊,會認可我這個大動作。”


    吉大可舉起杯,“很佩服你的雄心和決斷,來,我敬你一杯,祝你成功——不,這話不準確。縱然你才智過人,對這樣的天文災變也不會有迴天之力的。不過,在文明走向毀滅的途中,讓你的才智再怒放一次吧。”


    那晚,苗杳把五歲的兒子昌昌哄睡,靠在床背上等丈夫,一直等到零點,打手機,對方始終關機。苗杳開始覺得焦灼,雖然丈夫不近女色,但如今的社會,稍稍有一點兒把握不住就會掉下去。但她沒有打電話問司機和縣府辦,因為打這樣的電話可能影響丈夫的聲譽,對這類事她一向非常謹慎。過了零點,聽到腳步聲,她急忙打開門,丈夫和水一方的曲老板沿在門口。曲老板笑著說:“縣長犒勞那位雕塑家,兩人喝得高了一點兒,我把他送迴來了。”


    苗杳向曲老板道謝,老板沒進屋,走了。她把丈夫扶進臥室,為他解衣脫鞋,嘴上埋怨著:“老朋友見麵,也不能沒有節製,再說,和大可喝酒幹嗎不喊上我?我和大可也熟,我帶著昌昌去。”


    “不合適讓你去,今天是談些男人的話題。”


    “哼,男人的話題,多委婉的代名詞。”


    丈夫正色道:“別以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倆今天的談話一點兒不帶‘色’的。不過——這會兒我倒想和你‘色’一次。”


    苗杳哼一聲:“就你那個醉貓樣還有餘勇?來吧,今晚我撐著你。”她招唿丈夫衝了澡,到小屋查看了兒子,兩人上床,繾綣了很久。事後她誇丈夫,小看你啦,醉是醉,今晚很勇猛啊。丈夫困乏了,沒有應聲。苗杳沒睡,一直悄悄看著臂彎裏的丈夫。憑她的直覺,憑她對丈夫心理脈搏的把握,她估計丈夫要在今晚把那個“通盤考慮”揭開蓋子了。果然,一會兒丈夫睜開眼,雖然還有醉意,但目光非常清醒。丈夫把她摟到懷裏,平靜地說了他的重大決定,苗杳的眉頭則越皺越緊。最後丈夫說:


    “如果你同意,這幾天我就要遞辭呈了。”


    苗杳搖搖頭,“風險太大。人銳,我理解你的考慮,但風險太大。你眼下走的是一條已經熟悉的路,盡管是條坎坷險峻的山路,但隻要鍥而不舍地攀登,避免一跤摔到懸崖下——憑你的才智能避免的——就肯定能攀到相當的高度。但你新選的路其實根本沒有路,前邊究竟是沙漠、懸崖,還是能夠陷頂的沼澤,都不清楚。人銳,我勸你謹慎。”


    “苗杳,我正走的這條路的確已經熟悉,但山體本身就要崩塌了。”


    “我知道,雖說宇宙得了絕症,但畢竟離現實還遠。影響到人類生活那是兩百年後的事,要談論地球滅亡更是千年後的事。在那之前,咱們還得活下去。”她看見丈夫的嘴邊綻出了笑意,“你笑什麽?”


    “沒什麽,我笑你和楚馬二人的話不謀而合,他們也說,即使明知明天就會死,今天也要活下去。隻是你和他們的活法不大相同,他們是為活著而活著,你是為活著之外的追求而活著。”他望著屋頂,沉默片刻後說,“苗杳,雖然這個世界暫時還在正常運轉,但我的心態已經變了,我已經不能在舊舞台上繼續演出了。不過,這件事不是一下就能說清的,今晚我累了,以後再細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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