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位點點頭,表示同意這個結論。對這個結論,不光張先生搖頭,連科幻作家康不名也大為搖頭,“十分之一光速,太高了,幾百年之內的人類科技肯定達不到這個程度。”不過,也許是他不想引起過度的悲觀,又立即改口說,“不,不,我說‘肯定達不到’恐怕過頭了。科技史上很多發明是突發的、超常規的,比如,沒有一個科學家預言到電腦,但它突然出現了,而且其發展的迅猛超乎預料。所以,如果在這一百年內出現某種全新的飛船驅動技術,也不是沒有可能。”


    楚天樂繼續著自己的思路,“而且,上述估算還沒有考慮其他負麵因素,包括:災變區域是否會擴大?很可能要擴大的,但還沒有得到觀測證實。甚至——在原來的‘溫和膨脹’和新出現的‘急劇收縮’的交界處,會不會產生撕裂,撕出一個無法渡過的封閉的弱水河,把人類圈在裏麵?可能大家以為真空無所謂撕裂。但真空不空,它肯定有深層結構,否則它就不可能因引力而彎曲,不可能產生量子起伏。”他加重語氣強調著,“請大家注意,這種從溫和膨脹轉為暴烈收縮的突變是宇宙一百三十七億年曆史中從未出現過的——可能這句話說得太大了,那就改為:至少人類從未經曆過。這種現象是全新的,我們不能隻憑‘想當然’就貿然做出臆測。”他照例停頓一會兒,讓幹爹對自己的模糊口音做出必要的翻譯,“總之一句話,這個突然出現的局域塌陷太邪門,在弄清其產生原因之前,無法預估它所造成的裂紋沿哪個方向擴展、擴展到什麽程度——但詹先生剛才說得對,事態非常緊急,我們不能坐著等死,隻能邊走邊摸索。這是一個兩難的處境。”


    這個結論幾乎斬斷了所有的希望。屋裏的氣氛更加令人窒息。沉默了很長時間後,看見沒人發言,楚天樂笑著說:


    “剛才康先生說咱們這片宇宙得了絕症,實際上我從五歲起就得了絕症,是在恐懼的煎熬中度過的童年。後來多虧我幹爹,”他看看旁邊的馬士奇,“在我七歲時果斷地告訴了我實情,斬斷了我的後路,反倒讓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氣。兵法雲:置之死地而後生。當整個人類被置於絕境後能夠迸發出怎樣的勇氣?也許它能夠讓不可能變為可能。所以,我們幾個剛才的估計可能太悲觀了。”


    會場氣氛略有鬆動,人們都笑著向楚天樂示意。他們並不信服楚的安慰,但至少這個勇敢的大男孩給大家的心靈送來了一股小小的暖流。旁邊的魚樂水欣喜地挽起他的胳臂,現在她對這個小自己三歲的大男孩確實刮目相看了。


    此後的自由發言階段基本冷場。今天與會的都是一流科學家或技術專家,但他們都是謹慎的人,不會在心中無數的情況下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這場災變太突然,平靜的文明之河突然跌落為萬丈瀑布,常規的經驗現在都失效了,這讓睿智的科學家們心中一片茫然。人們一直說科學可以改造自然,但這兒的“大自然”其實是指“局域環境”。從沒人敢說科學可以改造整個宇宙。對於宇宙來說,人類仍然是、恐怕永遠是一群螻蟻。魚樂水注意到,賀老同樣是眉峰暗鎖。這位幹臣在處理各種事件時一向遊刃有餘,但那些事件都是人類內部的角力,而現在是人類同上帝角力,兩者不具可比性。現在要想做出決策,並非依賴人生經驗,而是依賴科學上的直覺,賀老對此並不擅長。比較起來,會場上最有底氣的是楚馬二人,他們隱然成了會場的中心。這是因為一個特殊原因——他們是五年前做出的發現,所以比別人多了五年的思考時間,多了五年的心理準備。魚樂水特別驚異於楚天樂這個大男孩。從剛才的發言看,他的知識麵、視野、個人修為、心態氣度、天文方麵的專業造詣等無疑已達到很高的層次。俗話說“腹有詩書氣自華”,他的腹內一定裝滿了書,不是文學書而是科學書,這些內在知識是他外在氣度的支撐。在他病歪歪的身體內,天才之火熊熊燃燒,光是在旁邊都能感受到它的灼熱。


    她不禁迴想起十五年前那個冷漠自閉的絕症男孩。他是如何在十五年的深山生活中完成了這樣大幅度的轉型?魚樂水突然萌生出強烈的願望,想深入地、近距離地了解他,寫一篇訪談。至於這個“天大的”噩耗——管他的,即使它明早降臨,魚樂水也不會在今晚自殺,她會咬著牙挺到那個時刻來臨。既然如此,不妨敞開胸臆,遂著心願幹幾件事,反正其他塵世俗務,像工作啦、前途啦、婚姻啦甚至女人的美貌啦,都成了可有可無的事。大樹將傾,顧不上這些漂亮的鳥蛋了。對,就這樣決定。她從遐思中走出來,聽見賀老在說:


    “喂,後排的諸位,今天你們是隻帶耳朵不帶嘴巴的,但是否也選個代表說一兩句?”後排的人互相看看,沒人主動發言。賀老點名道,“小林,你說吧。”他向大家介紹,“他叫林秉章,國家發改委的首席智囊。”


    四十歲出頭的林秉章從後排站起來。顯然這也是個為人謹慎的人,思考一會兒後,才字斟句酌地說:“一般民眾恐怕很難相信,攝譜儀上小小的藍移就意味著一場大災變。但虔誠信奉科學的人會相信的。”眾人默默點頭,但他隨即轉變了口氣,“不過——虔信者則容易迷失客觀性。”


    這句話雖然委婉,實際是對災變預言的嚴重質疑。詹、徐、馬、楚四人互相看看,顯然不同意他最後這句話。詹翔歎道:


    “我們也希望這是一次謊報,隻是,攝譜儀沒有信仰,不會失去客觀性的。”


    雖然會場氣氛一直很滯重,這句話還是讓大家綻出微笑。林秉章本人也大度地付之一笑,坐下了。賀老做最後的總結:


    “今天本來就是個務虛會,原本就沒想要明確的結果,就開到這兒吧。請各位專家認真思考,下次會議最高層要參加的,希望那時你們能給出一些實在的建議。剛才小林的簡短發言很有價值,它包括兩點:1、這場局部宇宙塌陷的災變究竟是不是完全真實?2、如果真實,如何說服一般民眾包括決策者相信?這兩點要做過細的工作。還有,請小詹小徐繼續同世界各天文台協商,爭取把公布日期盡量推遲,哪怕多爭取一天也是可貴的。”詹翔想說什麽,賀老猜到了他的意思,搶先說,“當然,推遲過久也可能造成非官方的泄密,那樣更不利,這個時間點你們自己權衡吧。你們還要同各天文台協商,提前擬出一個發布消息的通稿,我的意見是,在通稿中盡可能把災變淡化。這不是瞞報,而是對社會負責。不妨把康先生和小楚剛才說的意思揉進去。這點上我和他倆看法一致,我就是不信,突然之間人類就走到絕路了,沒一點法子可想了,老天爺不會這樣操蛋!另外,在發布之前注意保密,尤其是你,半路闖進來的魚記者。”


    魚樂水幹脆地說:“賀老放心,我會把嘴巴嚴嚴地貼上封條。”


    “馬先生和小楚,散會後你們是否迴家?我安排直升機送你們。”


    馬士奇說:“我們在街上轉一轉,傍晚迴吧。”


    魚樂水立即說:“馬伯伯,天樂,我也要去你們家!”馬伯伯和小楚都欣喜地點頭,魚樂水高興地挽上兩人的胳膊。她的高興在眼下的氣氛中未免顯得“沒心沒肺”,賀老下意識地搖搖頭,沉悶地說:


    “我要趕快迴京向上頭匯報。唉,我真不願意把這個結果端給他們啊。散會!”


    5


    楚馬二人難得出山,下午辦了一些私事:理發、逛街、采購。魚樂水把汽車托付給農家旅館保管,陪著兩人在集鎮上轉悠。傍晚他們帶著大包小包,包括賀老送的禮物,坐直升機去馬家。駕駛員是個娃娃臉的小兵,姓朱,機上還有兩名武警護送。夕陽已經與山頂齊平,霞光映著滿山的綠色。寶天曼的山勢有個特點,雖然懸崖陡峭百丈深淵,山頂卻是平的。直升機落在山頂,武警們扶兩位殘疾人下來。魚樂水跳下直升機,被夕照下的山景迷住了。清流飛瀑,鬆濤聲聲,空氣清冽,到處是合抱粗的巨樹。真沒想到,在中國的腹心之地,在被華夏民族開發數千年之後,這兒還保留著一片袖珍型的原始林區。武警送二人迴住處,魚樂水跟在後麵,撥撥道旁的箭竹,扯扯岩上的蔦蘿,伏到清泉上喝口水,與紅腹錦雞和虎鳳蝶相嬉,頗為自得其樂。大自然的勃勃生機滲入心中,讓她心中的陰鬱消散了大半。


    小楚的病狀已經相當嚴重了,會場上魚樂水沒有覺察到,但在山路上行走一會兒,他已經明顯支撐不住。武警蹲下身要背他,他百般推辭,馬伯伯柔聲說:


    “樂樂,就讓武警同誌背你吧。”


    楚天樂不再堅持,趴到武警的背上。魚樂水心頭一沉,不由想起十五年前小天樂執意不要媽媽背他的情景。以他的性格,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讓武警背的。看來他已經病入膏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快到馬家時,她看到不遠的山頂上有一幢白色建築,球形屋頂,頂部分成雙瓣,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座小型天文台。爸爸說過,馬伯伯過去是學天文的,後來幹實業,資產過億。可惜正值人生高峰期時遭遇一場車禍,妻女都死了,自己則失去了左腿,心靈上受到重創。後來馬伯伯把公司交別人打理,自己來山中隱居,重拾青年時對天文的愛好。因為山中沒有燈光汙染,便於觀察星星。但魚樂水一直不知道,原來馬伯伯還在這兒建了一座小型的私人天文台!難怪他們倆能有那個發現。


    天樂媽任冬梅在院門口迎接。魚樂水老遠就看出她有孕在身,應在五個月以上。走近後她反倒認不出天樂媽了。十五年前邂逅這對母子時,天樂媽憔悴衰老,像是五十多歲的老婦;而現在她臉色黑紅,身體壯碩,倒像是不足四十歲。她步履輕快地跑過來,先握住魚樂水的雙手,匆匆問了她父母的安好;再從武警背上接過兒子,在躺椅上安頓好;又忙著為客人端茶倒水。兩位兵哥沒有多停,喝了幾口水就返迴了。天樂媽連聲感謝著,出門送他們離開。


    魚樂水也跟著出去了。她對天樂媽的懷孕,對她與馬伯伯的關係有一點兒隱秘的好奇,想避開倆男人側麵打探一下。不過根本用不著她“側麵”探聽。送走武警,天樂媽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多少有點難為情,但隨即很爽快地把話挑明了:


    “樂水姑娘,你會不會笑話我?快五十歲了,還挺著個大肚子。再說我和馬先生之間也沒名分。我倆也想辦結婚證的,隻是天樂他親爹沒消息,需要去法院解除婚姻關係,手續挺麻煩。我得照顧兩個殘疾人,難得下山,就這麽拖下來了……依我的想法,荒天野地的,有沒名分也沒啥。我這兩年像入了迷,非想為馬先生生個娃,你知道他沒兒沒女,那場車禍中他的獨生女跟媽一塊兒去了,我得給他在世上留條血脈。他今年已經六十,再不生育就晚了。你說自打盤古開天地,女媧娘娘造人,人活著不都是為了留後?”


    魚樂水聽得止不住發笑。這位沒多少文化的女性如此看待人生,頭腦實在簡單得可以。不過細想想,她的話其實正好提煉了生命的精髓。生物學家說,生物的天性實際就是八個字:保存自己,延續後代。她剛才說的“活著”和“留後”正是這八字天條的口語化,而且是最簡化最精辟的表述。她又想起十五年前跟爸爸來這兒遊玩時,爸爸曾介紹過這一帶是盤古神話的發源地【注釋3】,這些華夏神話已經同華夏民族的血脈之河互相滲透在一起。它是在社會表象下流動的一條暗河,平時不為人們所察覺,但它無比強大,無比長久,凡間的法律、政治、時尚之類花哨東西根本撼動不了它的根基。天樂媽接著說:


    “我說要給他生個娃,馬先生也打心眼裏樂意……樂水你笑啥?笑我不守禮數?”


    魚樂水嗬嗬地笑了,“哪裏哪裏。我是聽你說話覺得痛快。阿姨你小瞧我了,我哪會這樣守舊僵化。我覺得能為所愛的男人生孩子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兒,名分什麽的根本不用理會。阿姨,我太佩服你啦。你接著說。”


    天樂媽很高興,“天樂也一再勸我生一個,他說等他走了後,得有人陪我和他幹爹。他這麽說了,我才最後下定決心。”


    魚樂水心中一震。迅速掃一眼天樂媽,那雙目光此刻非常平靜。這是她第一次聽天樂媽用平靜的語調談論天樂的死亡。這種平靜令她震驚,不過此後慢慢就習慣了。天樂媽是世上最好的媽媽,為兒子燃燒了一生的愛。但十幾年來她一直與“死神”耳鬢廝磨,已經把它當成了家中的普通成員,生與死就是這樣很“家常”地無縫對接。看著天樂媽,魚樂水不免生出一個聯想,她覺得這個女人就像山間一棵老橡樹,樹不高,樹冠不大,遠說不上清秀水靈,但它紮根在石縫中,生命力極為頑強。她剛剛提到了死亡,魚樂水不由想起楚馬發現,試探地問:


    “阿姨,那爺兒倆出去開了一天會,你知道是啥內容嗎?”


    天樂媽不在意地說:“知道。是啥子楚馬發現,直白說,就是天要塌了。”


    “那你……”


    “我可沒把這事兒放心上。不是說我不信服那爺兒倆,他倆都是文曲星下凡,聰明得沒法兒說,連國家都請他們去講課,這事兒一定不會假。古人說五百年有一劫,這就是一劫了,讓咱這輩人趕上了。不過劫數有起就有盡,就像女媧娘娘那時,天也塌了半邊不是?把天補補,人還要活下去,老天爺不會那樣沒良心,把所有的路都堵死。再說,就是五百年後真的天塌了,也不耽誤我把肚裏的娃生下來。子生孫,孫生子,五百年還夠傳二十代呢……樂水你又在笑啥?”


    魚樂水忍不住放聲大笑,胸臆中的陰鬱在笑聲中全都消散了,“沒啥,沒啥。阿姨,聽你說話我就是覺得痛快。阿姨,我得在這兒多住幾天,多聽你說說話。阿姨你歡迎不?”


    天樂媽樂壞了,“那還用說?我早就盼著見到魚家人,你們可是俺娘兒倆的大恩人啊。”


    馬伯伯的山居簡直是修仙之所。院子之外緊傍著參天古樹,鳥鳴啾啾,鬆鼠在枝間探著腦袋。後院的竹籬臨著百丈絕壁,山風從山穀裏翻卷上來,送來陣陣鬆濤。院子東邊是石壁,石縫裏有一道山泉,從院中流過,在地上匯出一汪水池,那兒應該是居家的水源。天藍得透明,空氣非常清新。家中的擺設相當簡單,但書房裏是一圈滿牆式書櫃,堆滿了各種書籍,尤其是天文和物理領域的大部頭,這讓山居的“仙風”中又加上了科學的“道骨”。在這樣的仙境中,尤其是陪著任阿姨這樣開朗的人,那個陰暗的前景至少是暫時地遠離了。


    楚天樂倚在躺椅上小憩,馬伯伯已經在操持晚飯。天樂媽忙推他去休息,自己接手做飯,魚樂水也去幫她。雖說這兒遠離塵世,但有自備電源,廚房中電器一應俱全。兩人很快做出一桌野味,有岩白菜、地曲連兒、野韭菜等,四個人熱熱鬧鬧吃起了晚飯。飯後,魚樂水的手機可能剛剛解除屏蔽,一下子顯示出很多短信和未接電話。她趕快做了簡短的迴複。有兩條短信來自兩個與她有私情的男人,想約她過周末。她謝絕了,眼下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給爸媽的迴複很含糊,因為她不好透露目前在馬伯伯這兒,所以隻說她這兩天太忙,過幾天再迴話。報社在問她的采訪進度,顯然沒有收到她上次發的短信,她的迴複很幹脆:


    “我正在山中采訪一個新的重大新聞,十天內不要聯係我。”


    然後幹脆地關了機。她想報社社會部的何姐,說不定還要加上總編,一定為這個先斬後奏的請假瞪圓了眼睛,也許會雷霆大怒吧。但以她現在的心境,塵世上的種種約束和規則真的看淡了。


    這幢山居隻有兩間臥室,熱心的任阿姨要為她騰出主臥,魚樂水堅決拒絕了。於是,他們在客廳裏加了一張活動床。馬伯伯說:


    “水兒你早點休息吧,我該進籠了。”他笑著解釋,“是指天文望遠鏡的主焦點籠。這些年來,隻要是晴天,我和天樂從沒誤過觀測。”他看看義子,改口說,“不過這一年多來是我一個人去。我家三人有了新的分工,你阿姨主要用手,我主要用眼,天樂主要用腦。”


    也就是說,楚天樂的身體已經不容許他“進籠”了。魚樂水立即說:


    “伯伯,我也去!”


    馬伯伯有點遲疑,“你也去?晚上路不好走啊。主要是那個籠裏裝不下倆人,我得觀測一夜,沒人陪你。”


    “沒事,我一個人在籠的下邊等。”魚樂水嬉笑著,“不好意思,我有點拜物教的狂熱。你們倆做出了天大的發現,我想親手摸摸你們占卜用的法器。”


    楚天樂忽然說:“我也去吧,我在下邊陪魚姐。”見兩個老人都有些遲疑,他不在意地說,“沒關係,我能走上去,無非慢一點。幹爹你先去,不用等我。”


    沒等倆老人說話,魚樂水立即說:“天樂你能去當然最好!走路不用愁的,我來背你。伯伯阿姨你們別吃驚,我能行的。在學校裏我愛好體育,攀岩爬山都不在話下。今天淩晨還爬上賓館外一株大柿子樹搞偵查,不過被便衣逮住了,要不我也進不了那個會場。”


    她這麽自曝家醜,把馬伯伯逗笑了,“是這樣啊,難怪賀老說你是爬樹跳進來的,原來確有此事啊。”


    楚天樂不想讓一位姑娘背自己,使勁兒搖手,說他不去了。但魚樂水不管不顧,硬把他從躺椅上扯起來,背到身上。背上後有點心酸,她能感到背上的瘦骨支離。天樂個子不高,大約一米六五,體重更是輕於這個身高應有的分量。她開玩笑:


    “咦,這麽輕!我背你就像是孫大聖背紅孩兒,不用費力的。走吧。”


    馬伯伯不再勸阻,爽快地說:“好的,咱們走。冬梅,今晚你一個人在家吧。”


    這段山路確實不好走,但好在不長,魚樂水在中途歇了一氣便到了。馬伯伯從她背上接過天樂,把他安置在椅子上,打開電燈開關。魚樂水喘著氣,環視著屋內的擺設。球形穹頂下主要是一架天文望遠鏡,是一件很有年頭的舊設備,傻大笨粗,黑不溜秋,甚至配著老式的銅製雙閘刀電氣開關,整一個上世紀的遺物。它的主焦點籠同樣破舊,上人時搖搖晃晃。馬伯伯打開屋頂,把鏡筒對著夜空,又轉動屋頂,調好方向。他讓天樂待在下麵,領著魚樂水爬到觀察台上參觀了一遍。他介紹說,這是一架三十六英寸牛頓式反射望遠鏡,是美國一家天文台淘汰下來的。雖然舊,有點兒運轉不靈,但總的來說還算管用。“對業餘天文學家來說,能有這樣一架望遠鏡已經很奢侈啦。”牛頓式望遠鏡是用底部一個巨大的凹麵鏡聚焦星光,反射到懸在頭上的一塊小鏡麵上,小鏡麵把聚焦的光線再從側麵引出,引到目鏡、照相機、分光儀或攝譜儀上。觀測者必須置身於半空之中來調整焦距。


    他又介紹了其他幾樣設備,像恆星攝譜儀d光電耦合器、電腦等,這些設備倒都是最新型的。大致介紹完,他迴到焦點籠,熄了燈,開始觀測。魚樂水摸索著走到楚天樂身邊,挨著他坐下。有一陣兒兩人都沒說話,透過屋頂的槽形觀察窗凝視著暗黑天穹上的群星。今天是無月之夜,視野中沒有一絲亮光,夜空幽暗而靜謐,靜得能聽見星光的振蕩、星星的私語。黑暗中兩雙眼睛灼灼發光。楚天樂怕影響觀測者,壓低聲音笑著說:


    “魚姐,你已經親手摸了占卜用的法器,是不是有點失望?一台報廢的老設備,毫無神秘性可言。”


    魚樂水也壓低聲音說:“恰恰相反,我感到非常敬畏。我總是難以相信,用這些人造的、硬邦邦的玩意兒,竟然能撬開宇宙的秘密。”


    “宇宙的最終秘密一定是最簡單的。這些年的學習中我有一個強烈感受,科學家們都永葆童真,而宇宙學家又是其中最天真的,他們要幹的事,就是用孩子般單純直觀的想象去破解宇宙最終的秘密。”


    “就像孩子吹泡泡?”


    楚天樂敏銳地猜到她所指為何,笑著說:“對,就像我當年吹泡泡。”


    離開那個氣氛陰鬱的會議室來到馬家,魚樂水的心境開朗多了,但那個魔鬼無論如何是躲不開的。她歎息道:“天樂,那個災難真的不可避免?剛才我聽任阿姨說了一句話,正與賀老的話相合,她說:老天爺不會這麽沒良心。”


    她想,楚天樂在會議上曾有過樂觀的發言,應該同意這番話吧。沒想到楚天樂搖搖頭,很幹脆地把這句話否定了,“不,這樣的樂觀毫無意義。老天爺並不特意作孽,也不特意不作孽,他隻按自己的規則行事,並不考慮這些規則對生命的意義。縱觀整個生物史,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物種都絕滅了,所以從客觀效果來說,老天爺作孽的時候居多。”


    魚樂水怕冷似地靠近他,埋怨道:“你真是冷麵無情啊,連一句寬心話都舍不得講。這麽說,你在會議結束時的樂觀是假的啦?”


    “不,那不是樂觀,是達觀。不管局勢多麽無望,我也會努力活下去,盡人事而聽天命。畢竟,”他平靜地說,“這些年來,我就是這麽過來的。”


    魚樂水此前已經知道,患肌營養不良的病人一般會在二十至三十歲死去。天樂今年二十二歲,那麽,他的餘生真的不多了。剛才天樂媽曾以平常的口吻提到兒子的死,但魚樂水做不到這一點。她也不想空話安慰,這對楚天樂沒有用。想了想,她由衷地說:


    “不管怎樣,你的一生是充實的。”


    楚樂水微笑著:“你說得不錯。這虧了我媽、幹爹,也虧了你們全家十五年前的幫助。我們母子的命運就是在那一天改變的。魚姐,我一直想有個機會,當麵表達我的謝意。”


    魚樂水揮揮手一那些事兒不值一提。她說:“談談你吧,談談你進山之後這十五年。不,從你生下來談起。這是多難得的機會——對明天的世界名人預先來一次深度采訪,等到楚馬發現發布那一天,這篇訪談將同時發表,我這個實習記者篤定一炮走紅。”她笑著自嘲,“天將塌矣,此時還關心塵世俗名是不是很可笑?不管可笑與否,你還是成全我吧。”


    楚天樂也笑著打趣:“采訪我的一生是不是早了點兒?我原想活到一百歲再寫迴憶錄,名字都起好了,《百年拾貝》。你把這個時間整整提前了七十八年。”


    兩人都笑了,魚樂水收起戲謔,正容道:“天樂,我是認真的。我想向民眾展示一個絕症患者如何頑強地活著,如何度過一個充實的人生。等到宇宙得絕症的噩耗公開,社會難免陷入恐慌,到那時,這篇文章應該有一點兒正麵激勵作用吧。”


    楚天樂沒有立即迴答。頭頂響起吱吱的響聲,那是馬伯伯在手控微調屋頂的轉動,這台望遠鏡配的轉儀鍾不大好用。然後頭頂上有輕微的聲音,那是馬伯伯在微調鏡筒,以校正基座運行的誤差。調整結束了,馬伯伯又變成一個黑色雕塑,一動不動地嵌在槽形的天幕上。


    “好,那就談談吧。其實說實在的,我這會兒來梳理一生已經不算早了,也就提前那麽兩三年吧。”


    他平靜地說出這句內蘊悲涼的話,卻讓魚樂水心中撕裂般地疼。她輕輕握住楚天樂的雙手,無言地安慰他。這是一次徹夜長談,為了不幹擾馬伯伯,兩人都盡力壓低聲音。交談中她的雙手一直拉著天樂的手,所以沒有做筆錄和錄音,不過用不著記錄,所有話都深深刻印在她的記憶中。那晚她還有一個奇怪的感覺,似乎在兩人竊竊私語時,頭頂上空一直有某個冷靜漠然的傾聽者。當然,馬伯伯就懸在頭頂,但在那個高度他是聽不到的,何況他一直沉醉於天文觀測。那麽就是星空在傾聽,是上天在傾聽。那個“老天爺”在做了這麽多孽之後(讓一個男孩一生被病魔囚禁,讓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生物物種滅絕,讓萬物之靈突然麵臨一場暴烈的空間塌陷),這會兒仍是心靜無波,無悲無喜,無疚無悔。這不奇怪,他老人家本來就是一個冷麵無情的家夥。


    【注釋1】式中,v為光源速度,c為光速,λ,為光源在靜止條件下所發光波的波長,△λ為接收時刻波長的紅移或藍移量。恆星光譜在hβ、o3的三條吸收線附近取λ1=5000埃。


    【注釋2】假設太陽的軌道為圓形,以平均半徑和平均速度繞銀河係旋轉,即為標準太陽。


    【注釋3】具體是發源在桐柏山的淮瀆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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