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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並無“散文”的名稱,這類文章的名稱,最早叫“書”,叫“春秋”,後來叫“傳”,叫“語”,叫“子”。這些文章中,後來一部分上升為“經”,一部分叫“史”。屈原將其稱為“辭”,漢朝叫“賦”,六朝叫“駢文”,韓愈叫“古文”,並倡“文以明道”。後來又有小品文、雜文等諸多稱唿,而“散文”的名稱是白話文出現以後才有的。


    散文,這個命名有點意思。《莊子》裏,講無用之木為“散木”,無用之人為“散人”,照此說法,“散文”就應該是“無用之文”的意思了。可是,《莊子》在把無用之木命名為“散木”的同時,又把有用之木命名為“文木”,則“散”與“文”為一組對立的反義詞了。如是一說,“散文”一詞,其構詞,猶如“是非”“對否”“好壞”“黑白”“榮辱”,是反義並列法,而不是偏正法,“散”不是偏,“文”不是正。既然“文”不是正,“散文”說的就不是文章。——好在莊周先生沒有用“文人”來指稱“有用之人”,算是給舞文弄墨之人留了一些麵子。不過,在傳統士大夫的觀念裏,“文人”確實不是對一個操持文字者好的評價,在他們那裏,士誌於道,寫文章是要“文以載道”,要附庸經史而經世致用,文不是目的,文隻是載體,被載的道才是目的。沒有道,隻是吟風弄月心靈雞湯是上不了台麵的,無病**不行,有病**也不行,隻要是**,就不行,就被視為“文人”,屬於對社會既無害也無用的一類。


    中國散文的曆史中,唐宋八大家是巨擘。八大家之首,被蘇軾稱讚為“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一生低首三代兩漢之文,自承“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三代兩漢之書,就是《尚書》、《春秋》及其三傳、《易》、《禮》及老孔而下的諸子、司馬遷、班固等人的著作,這些著作在古代圖書分類中屬於“經、史、子”三類。他們的價值,在於“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大著作。其作者,非聖即賢,都是有大境界的人,都是得道弘道之人。所以,在韓愈看來,寫文章,必有一個願心:那就是明道。“文以載道”,是文章的使命,是文章的身份證,是文章的最高境界。既如此,則撰文之人,必是有道之人方才稱職;撰文之前,必先出乎其類,拔乎其萃,優入聖域,獲得言說的資格。這種資格,首先是一種道德上資質,然後才是語言上的能力。先修養身心,再說三道四,用夫子的話說,叫“先行其言,而後從之”。


    由此,要舞文弄墨,必先有仁德有智慧有勇氣:有仁德擔當道義,有智慧勘破世相,有勇氣說出真相。唐宋八大家的另一位高人蘇東坡,說先秦諸子是“黃鍾大呂”,後代作者則不過“秋蟲時鳴”。造成這種區別的原因在於,前者在爭鳴時代,大狗小狗都可以叫;後者在一統時代,漸漸趨向獨裁,大狗叫,小狗不能叫,或隻能跟著叫,不能對著叫了。跟著叫,就隻能如秋天的蟲子,逢秋而鳴,歌功頌德,潤色鴻業。


    假如不願跟著叫,又不敢對著叫,那就繞著彎子叫。這也是有傳統的,《毛詩序》所謂的“主文而譎諫”,說穿了,就是繞著彎子叫。但繞著彎子叫,有一個原則:不能讓人聽得出你的控訴和不滿,你得不怨天不尤人隻怪自己命苦才行。泰戈爾說:獨裁者覺得受害者的痛苦是忘恩負義。那個身處魏晉多事之秋、“名士少有全者”時代的阮籍,常常臨歧而哭,長嘯也是哭,唱歌也是哭,寫詩也是哭,但詩中多用比興,言在此而意在彼,弄得歸趣難求,難以情測。其實,他用比興,不是出於藝術的考慮,而是出於政治的考量:他有苦痛要表達,卻又不敢讓司馬昭覺得他忘恩負義。這一點,司馬昭明白得很,司馬昭說,你這不叫藝術手法高超,你這叫為人絕對謹慎——至慎。好在司馬昭知道阮籍膽子小,不會壞他的大事,還能給其他人做縮頭榜樣,也就放他一馬了。這一類文章,大都歸入“經史子集”中的最後一類——“集”中,身份要比前三類低。


    所以,寫文章,最高境界是先把自己修煉成聖賢,如孔孟老莊,即便述而不作,也自立德立言,功業不朽。其次是把自己修煉成烈士,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如李大釗一般懸頸絞架,猶自張望著赤旗的世界。最不濟也要保持著心靈的敏感——在不能當聖賢英雄的時代,至少心智健全,感覺正常。如阮籍,至少能感覺到時代的不對頭,能明白自己被壓迫著是在受苦而不是在承歡,從而能有被侮辱感並覺得痛苦。其實,作為一個作家,良知有時是這樣的一種扭曲的狀態:在不能說出真理甚至不能說出真相的時代,至少應該感受到痛苦並表達痛苦——哪怕是繞著彎子很藝術地表達痛苦。


    以上的文字是讀了穆濤的散文集《先前的風氣》後,莫名其妙寫下來的。讀一本今人的散文集,聯想起散文的曆史——那是說明,我感覺到了,《先前的風氣》是承續著散文的文脈的,是承接著先前的散文風氣的,是立德立言之文,是敦厚風氣之文。境界高邁,超越是非,文字厚道,幾乎聖賢氣象,直接最高境界。


    穆濤的文字在當代是一流的文字,規範正道又幽默親切,簡約含蓄又意蘊豐足。規範正道看起來是文字的基本功,但是,當代很多作家卻並不具備這份基本功,這份基本功是建立在對古代漢語嫻熟掌握的基礎上的,很多當代作家的古文修養顯然不夠。規範規範,那是規矩和模範;規格規格,有規才有格。有規矩,然後才可以說有高格。文字是有規矩的,是有門第的,是有身份的,是有等級的。


    規範了,才能正道。規範是語法和詞法,正道則是一種風格,它來自於作者的語言修養——他能判斷出哪種語言風格是有境界的語言,有身份的語言。舉例而言,這樣的作家,自尊心也使他不會寫出諸如“你有吃飯嗎?我有”這樣混血的句子。混血的句子,也是混賬的句子。漢語是有文化的語言,因為曆史悠久積澱深厚大家輩出經典汗牛充棟,漢語身份高貴,氣象萬千,用漢語寫作,有點像和大家閨秀談戀愛,你自身得有些教養,至少得有對於文化的敬重,否則就如同高衙內調戲林娘子,那不是愛情,是對語言耍流氓。對語言的敬重,也是作者內心正道的體現。讀穆濤的文字,因為其文字的正道,我就感覺他為人的正派,他在麵對語言時的本分謙恭恪守規矩,使得他的文字呈現出一種高貴的氣質。


    但穆濤並不道貌岸然正襟危坐,他自有一份輕鬆幽默。有意思的是,他的這種幽默往往還不是出於文字效果的考慮,而是出於他輕鬆自得雲淡風輕的態度:他可以舉重若輕,他可以哀而不傷,他可以怨而不怒,他可以樂而不淫。穆濤的風格來自於他的性格,文字來自於他的氣質,機智幽默卻出自於他的憨誠厚道。因為他總是洞悉人心,所以不免常常幽你一默,機你一鋒,但宅心仁厚,所以他常常是仁厚包裹著才智。他說事,總是留有餘地,這是他洞悉世事,知道凡事都有因果,而因果不止一端,故不可極端;他說人,也是心存寬恕,這是他體諒人心,知道凡人都有苦衷,而苦衷不可盡悉,故不可究悉;他諷世,更是怨而不怒,這是他意在匡正,知道興亡都有氣數,而氣數總有消息,故不可勉強。他熱諷你,你心中五味雜陳但臉上卻掛得住,因為他從不撕破了說;他冷嘲你,你感到切膚之痛卻並不由此積怨種仇,因為他從不抵死了說。讓你臉上掛得住,給你生路,這是他的厚道處。這種厚道,體現為文風,就是聖賢氣象。所以,穆濤的文章,讓我們想起先前的風氣——文章的氣象,就是人的氣象。


    再說簡約含蓄。簡約含蓄曆來是語言的最高境界,它的根源也在人的境界。喋喋不休誇誇其談曉曉善辯固然不是簡約含蓄,但簡約含蓄也不是吞吞吐吐閃爍其詞,而是言簡意賅,要言不煩,不是心中有鬼而是心中有分寸,不是想隱瞞什麽而是要折衷什麽。這種折衷分寸的根據是:這世界上,有大的原則,卻也有小的通融,大處要分明,細處宜模糊,若一味計較,到最後反而沒有滿盤道理了。東方朔感歎:談何容易!知道談何容易,才能做出聖賢文章。


    穆濤的文章謀篇布局上也極有特點。我們這一代,讀中學時讀的是楊朔秦牧劉白羽三大家,三大家固然有其魁偉傑出處而不可妄加菲薄,但其不足處也毋庸諱言。他們都布局精心而結構精巧,卻又動輒升華主題而文風浮誇,以文章的精心布局來重置現實中的時空關係從而再造現實粉飾現實。布局越是精心,對現實的扭曲越是嚴重,對事實的遮蔽越是嚴實;越是升華高超,越是虛情假意,浮誇空泛。影響所及,幾代人很難脫其窠臼。但穆濤幾乎把這樣的風氣洗刷殆盡,他提筆為文,不知何處下筆,又何處不可下筆,如同高明的畫家,在一張白紙上,東一筆西一點,毫無心機,讓我們莫名其妙,但到了最後,待意義水落石出,竟然萬象畢呈,纖毫畢現,處處妥帖,無一筆不在其位,無一點不得要領,令我們喟然而歎。東坡先生說自己的文章是“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穆濤的文章,則給我不當行也行,有何不行;不當止就止,無不可止的感覺。這種謀篇布局,已達到不謀不布,篇局自在的神妙境界。蓋穆濤撰文,用心不在文章,而在自家心意興致,本自乘興而行,興盡自然可返,彼處既可起興而行,此地有何處歇不得?文章不是文之彰,文章乃是心之跡,是心靈行跡,心行文顯,心息文寂。


    新時期以來,散文中“文化大散文”奇葩獨放,出現了不少傑出的作品。但這種以宏大敘事為基本特色的散文,卻也常常粗疏空洞甚至矯情,不僅缺少與宏大的規模相應的思想的厚重,甚至連一些基本史實和文本解讀都不得要領,而其矯情煽情處,則正讓我們又看見“三大家”的“升華”套路。跳得出跳不出前人窠臼,正可以驗明作者的才力。穆濤散文,文化深厚卻篇幅短小,大多數隻有千把字,我暫謂之“文化小散文”。大者,往往有小算盤,小者,常常具大氣象。穆濤的《先前的風氣》,雖都是短小篇什,卻是有良知的剴切之作,有德性的濟世之文,有智慧的覺人之言。蓋其真有文化,從而小而深厚,小而廣大,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賤不肖——這是為文者的基本立足點和職業良知,今日操持文字者,多少人無此能力,多少人甚至無此意思!


    鮑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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