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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濤是個笨人。從1993年到陝西來,就一直吊在西安市文聯這棵樹上,不搖擺,不喊叫,就這樣直直地吊著。市文聯搬了多次家,《美文》編輯部搬了多次家,從最初逼仄的租賃房,到如今氣派的寫字樓,穆濤跟著編輯部走,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副從一而終的模樣,看不出他有什麽主見。


    穆濤也是個精人。從《長城》編輯部、《文論報》編輯部,再到《美文》編輯部;從打通了看各類稿子,到一門心思隻編散文的稿子。幾十年下來,表麵上是劍走偏鋒,實際上是熟而生巧,巧而成技,由技進乎道。得了道行的,即便土偶也能成精,野狐也能修禪,何況穎悟靈醒如穆濤者乎?


    陝西的土地肥力厚重,養育出敦實碩壯的陝西文化人,不需要外出就食,更不需要托缽乞討,老祖先留下的遺產,地上地下滿當當的,躺在床上三輩子也吃不完,何必滿世界跑來跑去,作饑寒交迫狀呢?當然也有些不逐隊隨群的,比如這幾年葉廣芩搜盡植物打草稿,吳克敬搜盡群碑打草稿,杜愛民搜盡哲思打草稿,朱鴻踏遍遺址打草稿,而穆濤則是搜盡群書打草稿。


    過去說作家隻有深入到皇甫村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才算是有生活接地氣,似有些偏狹。李白的“五嶽尋仙不辭遠”,杜甫的“山鳥山花吾友於”,石濤的“搜盡奇峰打草稿”,都是在深入生活接地氣。穆濤這幾年掀開曆史的裙擺,蹲在故紙堆中,揮舞著洛陽鏟,動手動腳找東西,也是另一種接地氣。不過,他的興趣不是古玩攤上撿漏,也不是排比宮閑秘事、權鬥陽謀,他委實想透過重重迷障,找到遺失已久的那些本根性元素,為民族文化招魂起魄。


    聯係穆濤的新書《先前的風氣》,這一點就凸現得更充分了。這部新著,我是最早拿到贈書的,但不能說是讀的最認真最深入的。我把它放在案頭,與新拿到的曾彥修的《平生六記》,何兆武的《上學記》,劉紹銘的《冰心在玉壺》,陳徒手的《人有病天知否》放成一摞,像品茗一樣,每天抓一撮,慢慢地品。有幾個突出的技術在本書中反複不斷地使用,甚至可以說是構成所謂“穆濤體”的基本元素。


    一是解字說文的敘述方式。許慎《說文解字》是通過研究“文”(紋理),即偏旁部首、間架結構、形音義關係等,來闡釋造字與用字的奧秘,那是語言學著作。《先前的風氣》和穆濤的不少文章,則是通過解字釋詞來展開敘述,引出議論的。這一手段用得很多,幾乎俯拾皆是。


    與陝西作家相比較,穆濤喜歡“掉書袋”,我說他擅長引史據典。請注意,我沒有說他引經據典。一則“六經皆史”,經書也是史書。再則他引的不少書,確實不能算是經書,有些是“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韓愈《進學解》),有些是細大不捐的。


    三是視點活動的觀照方式。這一點在他的《給賈平凹的一封信》中有很詳細的自我交代,他對平凹談“預言感”,談規律,談質疑,實際上是談不同的文學觀照角度。寫賈平凹的一組文章都很耐讀。我最喜歡《收藏》《千字文》《另一支筆》幾篇,穆濤一口一個主編,但又不斷開涮主編,得了好處的賣乖,損失者也有精神勝利法,有點相聲逗和捧的意味。中國的山水詩山水畫比較耐看,原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廣泛采用活動視點,或者叫散點透視。我們都知道佛有千手觀音,其實還有千眼觀音、千身觀音呢。柳宗元還不知足,與僧人朋友浩初上人開玩笑,竟然設想:“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你想想,千億個身子應有多少雙眼睛,有多少個觀照點,會形成多少種見識?


    這幾點構成了“穆濤體”的基本麵相,也是《先前的風氣》的基本技術。前兩點一個笨人經過勤奮努力也可以接近,第三點就要靠悟性有慧根,不是僅僅靠刻苦就能做到的。穆濤真正讓人不可接近的、無法學到的則是他的點石成金功夫,或者說他摶虛成實、捕風捉影,讓我們看到鏡中有花,水中有月。


    古代的煉丹術是現代化學物理實驗的前世,要用各種礦物質做原料來製作。產品是否能長生不老,還不好說。但它提出許多可能,提出許多假說,不僅給科學家以啟發,還給文學家以豐富的想象,成了許多文學母題的原型。穆濤則用語言文字為原料進行煉製。


    這一迴我們眼睜睜地看到穆濤的手伸向曆史的幕布後麵,吹了一口氣,就變化出這麽多靈性的東西,怎麽變的還真說不清楚。下一迴我們盯住他長滿汗毛的魔(術師之)手,看究竟又要伸向何處,會幻化出什麽鬼精鬼靈的東西?


    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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