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鯉正待搭話,忽嘿一聲:“戴玉佛來了。”


    十二三歲的男孩滿麵風塵朝他們衝來。生得麵白而方,劍眉闊口,一雙星目下各有一淚痣。本是個英俊少年,可是看上去很有些狼狽。


    歪戴的頭巾搖搖欲墜,還印著一腳印。使得本就沒束的長發更顯雜亂。陳舊的藍衫被扯了個大口。一臉子鼻青臉腫,汗中夾灰,顯然被揍得不輕。


    “大小眼……爛草魚……怎麽才來?”


    戴玉佛一路狂奔,早已氣喘:“那些雜碎把寧靜打暈……還把他書也撕了。點子紮手,急需……增援!”


    馬小虎感歎:“戴玉佛戴四爺,你急啥?幾個酒囊飯袋,田庚戴二伍七三個人搞不定?”


    戴玉佛一把拽住他:“不是酒囊飯袋。唿……來了個狠角色好生了得。你瞧把咱揍得哎呦……


    二哥也打他不過,田庚跟他較上了但咱看也夠嗆。你……來了正好,唿,走走走……”


    “你氣順勻了再說,天塌不下來!”


    馬小虎掙開他:“一個人?甘家兩雜碎呢?”


    見他又急,忙說:“氣沉丹田深唿吸,吐納三次再說。”


    “唿——唿——唿——”


    戴玉佛的腮幫子一鼓一泄三來迴,總算緩過氣來:“咱來的時候都倒地上了呀。好像有五六人。”


    範鯉插嘴:“五個人,我和寧靜跟他們狹路相逢。寧靜跟他們鬥了幾嘴就給追著打。然後我和他分開跑,但是他們隻追寧靜不追我……”


    “所以我說他這損嘴,名字叫寧靜怎麽半點不寧啊!”


    馬小虎搖頭說:“總喜歡鼻孔看人,小嘴又損,不打他打哪個?”


    戴玉佛鄙夷看範鯉:“叛徒懦夫爛草魚!就知你沒義氣,丟下朋友,臨陣脫逃!”


    他和範鯉素來不和,最反感其見架就躲的特性。而範鯉仗著大他一歲,平常老擺兄長架子。因此挖苦起來毫不留口。


    “爛草魚……”範鯉聽到三個字就是額冒黑線。


    “範者,水草也。鯉者,魚也。故範鯉者,草魚也。又可名——爛草魚!”


    某個抄書童生,搖頭晃腦的裝比樣浮現眼前。然後這外號火速在群童中流傳開來。某種意義上,這也是範鯉仇視讀書人的原因之一。


    他大怒:“不許叫這三個字,你這四眼狗!”


    戴玉佛同樣白臉一沉。他雙眼下各有淚痣,觀之如四眼,故得此號:“你想打架?”


    “好啦!”


    馬小虎不耐打斷:“五人都躺了,那你們跟誰打?”


    “鬼知道哪來的迴鬼蠻子?”


    戴玉佛嚷嚷:“一去那兒就看到那五人躺地下。咱一看那混蛋拉著寧靜,就馬上衝過去揍他。結果……哎呦疼死咱了。”


    馬小虎皺眉:“迴鬼蠻子?”


    戴玉佛說:“那廝卷發碧眼,發式衣褲跟我們都不同。不是迴迴,就是外來蠻夷。


    對了,他豹體彪腹的,倒是跟以前的大小眼很像。”


    “跟以前的我很像……”


    馬小虎被最後一句補刀重傷了心:“戴四你什麽比喻?變著法兒罵我身材走樣……咦?”


    他和範鯉互望一眼,都從話中聽出某意。


    “你問都不問,怎麽就動手了?”範鯉白癡般望著他。


    “都白日行兇還問個屁啊。你以為咱是你這條慫魚?”


    戴玉佛把胸口拍著啪啪響:“咱打架一向身先士卒。”


    看這小鬼得意洋洋的,馬小虎氣笑:“還真是個不長腦的莽夫,這頓打算白挨了。”


    “哎!四眼狗年齡小,智商捉急是正常滴!”


    範鯉一臉“疼愛晚輩”的聖光:“也不知哪來的好漢,一打五……外加一隻狗。”


    無視戴四噴火的雙目,範鯉嘖嘖稱奇:“其樂無窮厲害啊!”


    “去看看就知道了。迴鬼蠻夷?有意思!”


    馬小虎野獸見獵,容光奮發。


    今年才完工的文德橋,還係著代表吉祥喜慶的紅花。以陽光作梳妝,花河為綠葉。精神鮮豔,宛如戴烏紗、穿禮袍、騎大馬的狀元郎。


    文德二字,取“文德以昭天下”之意。但自建成始,就有“君子不過文德橋”之說。因為那橋的彼岸,就是名冠全日月朝的紅粉妓館之所。


    不過,也就這麽一說。君不見,成天往那煙花巷裏鑽的三人裏,必有一人是士子文人。


    說起來儒家正統與金粉之地。在實在虛,分隔它們的,隻是區區一座“文德橋”而已。


    橋旁房屋的拐角胡同,少年們喧嘩正鬧。


    疼痛呻吟之聲、問候先人的詛咒、還有榨油鼓氣的叫罵,合在一起格外刺耳。行人們見此,紛紛避而遠之。


    “大小眼,範草魚!”


    坐著的戴金鎖和站著的伍七向他們招唿。


    戴金鎖是戴玉佛二哥。與弟弟白嫩的長相大為不同,他更為粗獷結實。


    一頭連女子都羨慕的秀發,烏亮且直。簡綁馬尾,如瀑懸空。可惜現在,沾灰染塵還夾幾根草,降低了這潑墨青絲的顏值。暗示其被打倒的敗績。


    雙頰各有三縷鬢毛,上下排列,發怒時尤其明顯。身段削瘦,臂長腿細。打架兇狠,在街中出名,故有二狗之號。


    此時他盤腿坐地,麵容猙獰。


    雙臂擊空,為同伴大叫助陣。馬小虎隔幾丈遠,都能聽到那金石碰撞的吼聲。


    他調笑說:“早啊戴二爺,戰況如何?”


    戴金鎖沒好氣說:“還能如何,咱被打敗了!”


    “正經點大小眼,這碧眼兒很強!”


    伍七焦急說。他中等個頭,四肢粗壯,一張黃臉上兩隻銅鈴眼。雙腮豐滿如蛙鼓起,外號“蛤蟆”。


    這群人裏隻有他沒有參戰,衣服最為幹淨。


    “等會再說,寧靜呢?”


    馬小虎左右顧望,急向靠牆昏迷的破衫少年走去。


    十一歲的寧靜比戴玉佛還小兩歲。在群少中最顯稚弱,家境也是最窮。但從小耐心苦讀,到哪不忘拿本論語,故馬小虎等人都高看一眼。


    他柔靜顯青的臉上留著血跡。單薄的雙唇嘴角下垂,駭人的是腦袋被開了瓢。


    衣破鞋掉,兩隻三角眼緊閉,一手仍死抓被撕稀爛的殘書。


    馬小虎見傷口已經粗處理。血已止住並無大礙,鬆了口氣。目光一凝,向對麵的兇手射去。


    戰局的另一頭,五潑皮或趴或倒或站。人人掛彩,眼中含淚,慘不忍睹。


    一個小胖子,頂著青腫眼和裂開冒血的嘴角,正扶著另一個流淚胖子互相安慰。


    這是一對雙胞胎。青腫眼的叫甘福,外號甘鐵臂。抱頭的是甘祿,外號甘一花。兄弟倆是牢房獄卒老大,甘貴的兒子。


    這獄卒頭子兼行刑劊子手,在鄰坊間口碑甚差,經常被咒生兒子沒屎眼。但老天無眼,不僅生了兒子,而且一炮雙響,羨煞旁人。


    作為甘頭頭的心頭肉,雙胞胎打小嬌生慣養,更感染了老子的橫氣。在孩童中也是鼻孔朝天。不過此時的兩人,蔫如霜打的茄子。兮兮可憐,像被遺棄的貓兒。


    “哥,大小眼來了。”


    抱頭的甘一花看見馬小虎,想起某些不好迴憶,嚇得頭都不疼了。


    甘鐵臂愕然抬頭。馬小虎朝他露齒一笑,也不由打了個寒顫:“等會趁他不備……馬上溜!”


    馬小虎不屑冷哼。耳中喧囂聲更嘩,目光投向激鬥的中心,露出訝色。


    兩派人的中央,男子漢的決鬥交戰正酣。田庚比成年人更魁梧的鐵塔身軀,分外顯眼。


    田庚有大鐵牛的外號。天庭飽滿,眼神光明。顴高鼻挺,相貌威嚴。


    他微吐著氣,兩條麒麟臂力大勁沉。連擊數招,壓著對手連連後退。但對方立馬提速,以快打重,竟將田庚逼了迴來。


    兩人如熊搏豹,鬥了個勢均力敵。猛然間二強一撞,鐵拳炸裂!


    “砰”一聲!田庚虎背蜂腰,如微風拂鬆巋然不動。反而是對方連退數步,搖搖欲倒。


    田庚得勢不饒人,上前一把將對手拽入懷中。奮起水牛氣力,疾轉數圈甩落出去。


    那人被丟出丈遠,直摔得眼冒金星,耳中打鳴。陣陣灰塵激起,他掙紮幾下,顫顫巍巍站起。


    “幹得好大牛!”


    戴金鎖譏笑:“這小子跟你拚力,純屬以卵擊石!”


    然而田庚並不輕鬆。額頭冒汗,胸口大幅起伏。


    他雖力大,但對方招式精妙,自己吃虧不小。


    被範鯉讚歎“一打五外加一隻狗”的夷鬼。在被拋落地的瞬間,蜷縮身子,在地上以滾卸勁。


    緩緩站起,氣息不亂。目露兇光,氣勢更勝。


    馬小虎看了,果見那少年年齡身段,皆與他相仿。


    一頭烏黑卷發齊耳,雙瞳泛碧。但除此之外,和他們再無區別。


    衣著也怪,黑色短袖內衣和長褲,皆畫奇怪的條紋。看料子,不像布、不像紗、不像綢、也不像緞。


    往下那雙俊鞋,赤黑白三色相間。做工精致,已被泥水賤得髒汙。南都之中,東西南北人物來來往往,但馬彪從沒見過這種奇裝異服。


    碧眼少年滿臉病容,麵色黃中泛黑,一對眼圈黑濃。那眼光馬小虎再熟悉不過。


    流浪中,他屢屢對著河流打量自己。自嘲說老子是天下第一亡命徒時,就是這種眼神。


    那是在絕望中失去一切的人才會有的,極度狂熱,夾帶攻擊性的眼神!仿佛地獄的魔焰,要燃盡整個世間。


    馬小虎被那魔性目光掃過。隻覺得那光,由眼睛直射心間。再由心髒的動靜脈,傳至渾身上下,四肢百骸每一個毛孔。


    馬小虎的右手,反射握緊腰後燒火棍。肌肉瞬繃,熱血,刹那沸騰!


    “野獸之間的同類相吸?”


    盡管這兩年,安逸的生活養肥了曾經的獸軀。但畢竟多年軍旅,野性難消。此時,體內野獸的戰意,竟對這碧眼兒產生了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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