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於大苟背著小雨離開。第二天淩晨,他們到了天子渡城裏的火車站。他狠下心,決定把孩子送遠一點,找不到最好,那樣心底或許還能好受些。


    於大苟在車站蹲了好久,一直在掙紮。他把全家僅有2塊錢,全給小雨買了吃的。小雨很開心:“爹,以後你想吃啥,我給你買!”


    “乖娃,以後...你要保護自己...不能讓別人再欺負你!”


    “爹,你哭啥?”


    “爹開心,你長大了...”


    “那為啥他們,還砸俺們家!俺長大了就能保護你和俺娘勒!”


    “嗯!是勒!”於大苟摸著於小雨的頭:“娃啊,不要恨你娘!以後…就恨我!”


    “爹你說的,俺聽不懂勒!”


    “記住唄!就恨俺...”於大苟瞥了眼站在旁邊的婦女,心如刀割。


    “快點唄!”婦人催促。


    “一定要記住!你爹叫大狗!是個孬種!”


    “俺爹不是孬種!”


    “走吧!快沒車了!”婦人又催。


    “抱抱!”於大苟淚崩:“一定要記住!你爹是個孬種!”


    “俺爹不是孬種!”


    “…”


    天色大亮,冬陽憤怒,它紅著臉撥開厚重的雲層,瞪著這片蒼茫的大地,蔑視蒼生...


    於小雨被婦人抱上火車,他轉頭開心的揮手。綠皮車嘶吼,挪動。於大苟跪在地上,看著被帶走的小雨,大聲哭罵:


    “俺曰你姥姥的!姓於的啊...這什麽世道哇!不是...都解放那麽多年了嘛...”他像突然想起來什麽一樣,慌忙起身追趕,還沒跑多遠就摔倒,然後起身再追,又摔倒….


    於小雨被一個長相和藹的婦人帶走了,在她一路逗哄和糖葫蘆的雙重攻勢下,於小雨很快淪陷。他哪見過這麽好吃的東西,哪見過這麽長的車,隻顧著稀奇在車廂裏這看看那摸摸。沒有村子裏的孩子衝他扔石子,沒有孩子砸他家窗戶和屋簷,沒有仇恨的瞪視和辱罵...


    他玩累了,也睡著來了,這一天他非常開心。


    次日清晨,於小雨被吵醒,他歡快地睜開眼睛環顧四周,卻發現這裏並不是那和藹女人承諾他的,睡一覺再睜開眼就能到的家。這一刻,他第一次坐火車的新奇和興奮都被恐慌和無助代替,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床、屋子,連味道都不一樣。他閉上眼睛又睜開,試圖再次印證婦人說的話,這一次他用手捂住眼睛,小心的挪開,看到的還是完全陌生的一切。他的直覺告訴他,這裏很沒有安全感...


    “俺爹呢?這是哪?”於小雨發現,睜了好幾次眼睛都還是原來的樣子,淚珠在眼眶裏打轉。


    “哪?這是俺家,以後你就是俺的娃了!”一個黃臉漢子走到近前,大吼道。


    “這不是俺家,俺要迴家!”於小雨慌忙從床上起身。


    “迴家?啪!”黃臉漢子一巴掌抽到於小雨臉上,他嚇著了,捂著臉不解。


    “以後,這裏就是你家,俺是你老子!”


    “你不是!”於小雨反駁。


    “啪!”於小雨又被打了一巴掌,他還是說不是。


    “啪!”於小雨還說不是。


    “...”


    於小雨被抽暈了,左邊臉頰紅腫。黃臉漢子氣急敗壞,在屋裏亂轉:“哄騙俺!這明明是個怪物,竟敢騙老子!”


    他發現了於小雨的秘密,很生氣:“竟然哄騙俺…”


    “昨個晚上接到的娃,花3百塊錢呐,那是...那是幾家湊出來的!”屋裏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歎息,不知道是心疼錢還是孩子。


    “那咋辦?那麽多錢,這怎麽傳宗接代?”黃臉漢子焦急。


    三百塊,那時可不是個小數目,有時一個村子都不一定能湊出來。黃臉漢子肯定生氣,這錢他得還一輩子。


    “唉!造孽哇!”老太太抹淚。


    “娘!要不,咱再賣出去?”黃臉漢子問。


    “你找誰去賣?近了人家找迴來,遠了你不認識人...”老太太說。


    “那咋辦?俺去找村長!”黃臉漢子出門。


    “真是造孽哇!”老太太半身蓋在被子裏,上身倚靠在牆上哀歎。


    中午,於小雨醒了,臉上火辣辣的疼,他捂著紅腫的臉,瞪著另一頭的老太太不說話。他明白了,他被他爹給賣了,剛才他一直醒著的。隻是,他不明白,這一切為什麽?


    “娃啊,你也別怪俺們,俺們也是沒辦法嘍哇,俺家窮,又娶不到媳婦,這王家的香火不能斷呀...”老太太嘀咕。


    “他爹死的早,俺又癱瘓不能下地,都指望著大旺呐!”老太太絮絮叨叨,為自己找一個可以心安的理由:


    “等會,你飽飽吃一頓,俺家也沒有什麽好東西,能賣的都賣了...”


    深夜,黃臉漢子王大旺帶著村長迴來,提著正在吃玉米糊糊的於小雨往外麵走。於小雨不掙紮了,他聽懂了老太太的話,他們跟他爹於大苟一樣...要把他賣了。


    魯東火車站,兩個黃臉漢子在跟人販子討價還價。於小雨看著他們不吱聲。這給他幼小的心理插進了第一根刺。


    兩天後,於小雨被帶到了皖南。這一路上他都在極力的要東西吃,他可能是想記住一些味道,一路上也都不太敢閉上眼,他或許是想記住一些東西。可是,這麽遠的路,能記得住嗎。


    “狗曰的!這是個不男不女的娃!”老頭退掉了於小雨的褲子罵道。


    “啥?這...”老太太六神無主:“這可咋辦呢?老頭子?”


    “別咋唿!死娘們,瞎了你的眼嘍!”老頭子衝著身邊的老太太踹了一腳:“轉手!”


    從魯東的王家村子開始,不,是從天子渡火車站那天開始,餘小雨進行了長達兩年的‘顛沛流離’。也不能叫顛沛流離,這個詞不恰當,應該是販賣和轉手,頻繁的被轉手和販賣。皖南到豫州、豫州到荊州、荊州到澤州、澤州到蘇州,再到大寧...


    兩年,那是24個月。一個幼小的孩子,被一道道轉手,數不清的謾罵與責打。都是因為買他的家庭發現了怪異,封閉無知觀念裏,本就受不起鄉鄰的冷嘲譏諷。留下,就要頂著跟他親生父母同樣的壓力,還有那東拚西湊的兩三百塊錢。


    最後,那些家庭為了不讓錢打水漂,弄個人財兩空,就隻能轉手下家,牲口樣的把他轉來賣去,直到被轉手到一個以走街串戶為生的馬戲班裏...


    於小雨,這兩年一聲沒吭。他都快忘記了自己的是誰,從哪裏來。一路上記的味道可能還記得一些,但是他心裏被紮進的刺是越來越多,多到足以讓人心靈扭曲,足以令人心靈發生翻覆的變化。那是一粒種子,一粒邪惡的種子,如果那顆種子想發芽,誰都看不透結果是什麽。


    馬戲班主很開心,買了一個孩子,才花50塊錢。他的班子裏隨便一個孩子都能每天為他進賬幾毛錢,他就是靠著這種營生謀生的人。接到於小雨後,他開心地計算著行市,再多收一些,他會發財的。越想越開心,高興,迴去後他為自己發黑的錫酒壺裏倒滿了劣質酒,邊喝邊衝著於小雨笑,笑的讓人想吐,一陣陣的犯惡心。


    “以後,老子是你爹!老子讓你做什麽,你就乖乖的去做!”馬戲班主紅著臉,晃著身體說。


    “以後,老子讓你做什麽,要是不做?看到哪裏沒有...”於小雨看他指著一處牆角,那裏躺著一個瘦小的孩子,一動不動。


    “他就是被我打死的,你去摸摸,看看什麽感覺...”


    “...”


    “我讓你去呢,你就乖乖的去,我這手裏的鞭子很硬的!”


    “...”


    “去不去?快點!”


    於小雨被推搡走到近處,他不敢摸。那是一種直覺,害怕。最終,他還是被強行按在地上,趴在了瘦小屍體上。於小雨感受到了冰冷,徹骨冰冷,他的牙齒在打顫,眼神飄忽。馬戲班主大笑,走迴了桌邊,繼續吃飯。


    其餘的孩子也都瘦骨嶙峋,衣衫不整站在牆角一排。於小雨慌忙起身,呆呆的發抖。馬戲班主指著桌上的包子說:


    “來,吃包子!”


    “...”


    “過來!”馬戲班主突然紅著眼睛大吼。


    “…”


    “對,使勁吃,老子看你能吃多少!”馬戲班主破天荒的又倒了杯酒,笑嗬嗬的看著。


    “別吃!”站在牆角的一個小孩提醒。


    “閉嘴!讓你講話了!皮癢了?”馬戲班主斜瞅一眼多嘴的孩子:“你過來!”


    “讓你多嘴!”馬戲班主踹到那孩子,用腳踩著他的嘴巴:“作死!”


    “俺...不吃...了,你別打...他!”於小雨放下包子顫抖著說道。


    “吃你的飯,別管!”馬戲班主動作不停,腳下的孩子不住的嚎叫。


    “求你了,別打...別打...”於小雨抱住了馬戲班主的腿,哭著乞求。


    “多嘴就是這樣的…你以後多嘴嗎?”


    “求你...別打了...”於小雨哭著,他想拉起被打的孩子。


    “好了,你求情,老子心情也好,就算了…你們把他扔遠一點...”馬戲班主指著牆角的屍體說:


    “我說扔遠一點,聽到了嗎?”


    “聽...到...了..”於小雨拉起地上被打的滿臉是血的孩子,他們相互攙扶著,走向牆角。


    他們費力的把屍體拖拽到了野外。其實他們住的是臨時搭建的破棚子,在一處衰敗的土牆角上“改建”成的,也算是野外,隻能說扔的稍微遠了點。


    於小雨和那個孩子蹲在地上,他們捂著耳朵。遠處幾條脫了毛的野狗,相互撕咬著,啃食著屍體骨骼的聲響,讓他們心悸。那聲音,於小雨從夢裏都能驚醒...


    於小雨很害怕,這是發自心底深處的悸動。這種不規律的心髒跳動,是埋藏在潛意識裏的“定時z彈”,它會通過外境誘導刺激發出不受控製的行為,這是不健康的情緒宣泄。


    他終於知道,還有比轉賣路上還狠的人了...


    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嗎?這是人嗎?良心,在這裏就是被揉搓的鞋墊,良知在這裏,就是啃飽了屍體的脫毛野狗,肆意灑落的狗尿。或許,比那些還不堪...


    人的壞,人心底的惡一旦被激起,真的是冷血無情、血腥殘忍到禽獸不如。社會的發展,並沒有讓人性進步,其實人性是在淪落...


    於小雨第一天進馬戲班,第一頓飯是包子,可能是飽的。他在驚嚇中度過了第一個夜晚,他夢到了野狗,其餘的都不記得了。


    這該死的命運,它有時開玩笑,都不去考慮對方的承受能力。它是有意的,也是無情的,它的戲弄是把生命當成玩笑的。它安排這天底下所有無情無恥的人,一個一個考驗著他,一遍又一遍...


    馬戲班從來都不是輕鬆過活的地方,他們以出賣自身尊嚴和賤力,屈義逢迎為生。他們所接觸的都是些肮髒不堪的有‘色’人種。這樣的過活方式,不僅更累而且吃不飽,因為看雜耍的人多,願意給錢的人少,沒有足夠的收入,無法去開支這一大群吃飯的嘴巴。


    由於帝國邊境被侵,南部備戰,他們的收入幾乎斷掉。馬戲班主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就要出氣。這群麵色青綠營養不良的孩童,是他唯一撒氣的對象。他能以各種無恥的理由棍棒加身,常常打的孩子們遍體鱗傷哀嚎不止,常常渾身是血的滾地求饒。他喝醉了時候打,受外人氣的時候打,陰天下雨打,沒錢買東西吃,沒酒喝更打...


    挨打最多的就是於小雨,因為他什麽都不會,沒賺錢的技能。其餘的孩子還能翻跟鬥,踩矮蹺,水缸憋氣。他不會,班主就讓他脫褲子去吸引那些獵奇的人,於小雨那時被打的麻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不知道,這樣是羞恥,跟剛開始時見到的人們一樣,睜大了雙眼,疑惑,不解。可慢慢的沒有人再去看了,他也慢慢知道了這是恥辱...


    收入徹底斷了,他們挨打的次數就更多了。可於小雨從不吭聲,哪怕疼的暈過去,也絕不求饒。他的這種抗爭,讓馬戲班主心裏覺得很挫敗,就更加無情和憤怒,責打他也越來越頻繁。這群幼小的孩子就像馬戲班主圈養的家畜,飽受摧殘又無力抗爭...


    這一年多的馬戲班生活,不,不能叫生活,應該是生存,苟延殘喘在那個禽獸的變態折磨下,生存在地獄裏,掙紮在魔鬼的身邊...


    殘酷的待遇讓於小雨幼小的心靈逐漸麻木、冰冷直至徹底的關閉...


    這一年多,他眼睜睜看著被馬戲班主失手打死的幾個孩子,就像剛開始那天一樣,隨意丟棄在荒野,任由野狗啃食...


    這一年小雨7歲。馬戲班子在這裏斷了收入,要遷徙。南國在打仗,班主說是前往一個大城市,說那裏的人多,錢多,吃的東西更多,還說隻要賣力表演就再也不會餓著了。孩子們聽了很高興,長期受虐的他們已經沒有了思考的能力,隻剩下本能。他們仍然很單純去相信馬戲班主的鬼話,因為他們聽懂了能吃飽三個字。孩子們哪會想別的,他們也想不出...


    夏季,他們需要渡江。孩子們從沒見過這麽寬大的‘河’,他們嘰嘰喳喳很興奮。蜷縮在角落的於小雨很痛苦,因為暈船。他奮力的克製自己沒有一點殘羹冷炙的腸胃提出的抗議,腦袋裏感覺天旋地轉,都快疼的裂開。剛開始難受的時候,他把自己綁在了馬戲班用來裝物件的大木箱子上,好讓自己單薄的身體,不被擁擠的人群擠下水。


    破舊漁船改裝的平板渡船,在江中隨著浪湧上下起伏,緩慢費力地駛向對岸。


    在江中心,一陣陣橫風卷著大浪拍向破舊的渡船,船體左右搖擺,年久失修的船板開始鬆散,連續幾波大浪,破舊的船木舢板終於支撐不住,在浪濤中歪斜,被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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