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林嘉享和陳境靠在沙發裏聊了很久,直到十二點多才睡下。


    迴到臥室的床上,陳境很快就睡著了,可林嘉享卻一直沒有睡。


    他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記憶迴溯到2020年在內華達山脈他做的那次長板速降,以及……受傷的經過。


    那是2020年春假,他跟karl anderson——波士頓跑酷團隊裏,跟他一起玩長板速降的白人同伴,一同前往了內華達山脈。


    內華達山脈位於美國西南部,隸屬科迪勒拉山係,海拔在1800到3000米之間,入眼即是宏偉壯闊的山脊線,山上有許多形狀各異的花崗岩。


    他們此次進行速降的地點,就在西坡的林間公路上。


    karl帶來了兩個朋友。


    一名十八歲的金發男孩,名叫brian;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棕發男子,名叫morgan。


    morgan負責開車進行視頻跟拍,而brian也是一名滑手,會一起做速降。


    brian玩速降的時間不長,可是極度自信,直言自己水平很不錯。


    karl向他們介紹了林嘉享。


    morgan和brian都很吃驚,他們很難將youtube上坐擁百萬粉絲的極限視頻博主liam lin,跟麵前這位容貌精致的娃娃臉男孩聯係起來。


    在他們的印象裏,liam lin是個很酷很拽的人,跑酷動作瀟灑,滑板玩得有型。


    他身材高大,經常戴著帽子和黑超出鏡,因此無人想到現實中的liam lin,竟會是一副極具反差感的形象。


    幾人開車上山。


    林嘉享和karl已經玩了好幾年長板速降,還都參與過美國本土的職業賽,而這次在內華達山脈,他們將會采取freeride的方式,以享受自由馳騁的感覺為主,不會過分追求速度。


    兩人一起勘察了道路情況和來往車輛狀況,商定了計劃,又戴好護具,試滑了一段。


    一切都很順利。


    正式開始時,年輕的brian加入進來,可林嘉享很快就發現,這名男孩的水平遠不如他自己所言那般遊刃有餘。


    他膽子很大,野心勃勃,可技術方麵卻有待加強,完全夠不上他先前所說的“很不錯”。


    林嘉享一直跟在brian後麵,發現對方過彎時的動作有些生硬、較勁,橫刹技術也不夠流暢。而且似乎是很擔心被他們這些老手看扁,brian一味追求速度,一直試圖與身後的林嘉享拉開距離。


    即使速度已經超出了能力可控範圍,他也滿不在乎,隻為激情服務。


    karl滑在最前麵,他看不到brian的表現,可林嘉享卻已經將這位新人的情況了解到八九成。


    在對方板抖得最嚴重的時候,林嘉享曾一度想要叫停,在他看來,brian的行為就是在拿命冒險。


    但長板速降本就是一項危險係數極高的運動,誰又不是在冒險呢?


    他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決定繼續觀察。


    好在最後沒出什麽事,他才終於安心下來。


    黃昏將至,夕陽映照在山路,呈現出一派迷人絢麗的景象。


    karl不想浪費這樣極致的視頻背景板,於是提出在太陽落山前再滑一遍。


    brian立即表示讚同——他很滿意自己白天的表現,對自己信心十足。


    但林嘉享卻對此感到擔心。


    他能看出brian這個人做事很情緒化,並不是個心態穩定的滑手,可他跟對方認識還不到24小時,他不認為自己有權利去管一個陌生人的所作所為。


    可看著brian躍躍欲試的樣子,他忽然想到現在已近傍晚,到不了山下天就會黑透,而麵前這個男孩技術青澀、心態不穩,外加自然條件越發難以應付,這一切的一切都將讓他此行的危險係數不斷攀升。


    思前想後,林嘉享終於決定要將自己的擔憂告訴跟brian還算得上是熟人的karl。


    他向karl直言了自己對brian的觀察,並表示希望karl對其進行勸說。


    karl聽後,立即表示他會跟brian談——畢竟沒有人想看到同伴出事。


    karl的態度讓林嘉享鬆了口氣,他迴到車裏休息,當時車裏隻有他一個人,morgan也在外麵。


    過了不到十分鍾,brian急匆匆走了過來。他用力敲打車窗,要求林嘉享下車,說要跟他談談。


    林嘉享猜到是karl將他的觀察告訴了brian,勸說他放棄接下來的freeride,而這番勸說不太成功,不僅沒有達到目的,反而激怒了對方。


    看著這名金發男孩怒氣衝衝的樣子,林嘉享鎮定地打開了車門。


    “外麵風大,上車說吧。”他說。


    “liam,我知道你很有名,但這不是你霸淩新手的資本。”brian十分生氣。


    霸淩???


    林嘉享驚呆了,他無法想象這輩子竟然有人會把“霸淩”一詞用在他身上。


    “你很了不起嗎?”brian咄咄逼人,“karl和morgan都沒說什麽,你憑什麽跳出來管我?”


    brian不懂林嘉享為什麽要去找karl說那番話。


    見他情緒激動,林嘉享試圖跟他解釋自己對他此行危險係數的分析,但brian完全聽不進去。


    他指責林嘉享在多管閑事,他跟karl說的話已經嚴重影響了自己的game。


    是的,他把如此危險的長板速降——看成一個“遊戲”。


    他義憤填膺地警告林嘉享,管好自己的“遊戲”,少去管別人的“遊戲”怎麽玩。


    “liam,it''s my game,not yours!”他瞪著藍色的眼睛,“you stay out of this! ”


    說完,他生氣地走了。


    林嘉享很無奈,他不知道karl具體是怎麽勸說的,但基於他對karl幾年下來的了解,他覺得對方大概說得比較直接,並沒有注意談話的方式方法,以至於惹怒了年輕氣盛的brian,讓這個男孩更加堅定了要做速降的決心。


    黃昏降臨,林嘉享跟karl和brian一起站在了山道上。


    當brian一臉“我就是要滑,誰也管不著我”的架勢站在那裏時,林嘉享是真的想過,自己是不是應該主動放棄這次freeride。


    雖然極限運動玩的就是心跳,長板速降本就是“危險的自由”,可他還是不願意看著別人冒著肉眼可見的生命危險,去追求所謂的“自由”。


    除此之外,這位新手的一意孤行還可能對作為同伴的他造成危害,比如阻礙他的行進路線,影響他的滑進速度,破壞他的滑行節奏……


    迎風而立的林嘉享內心充滿掙紮。


    他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遇到了一個不靠譜的同伴,可他更舍不得放棄這次機會。


    畢竟,他在m校的課業很重,每天都很忙,而後麵還有跑酷比賽要參加,下次再留出整塊時間來山上做速降,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或許,直接就是明年……


    思來想去,林嘉享還是決定豁出去幹了,畢竟這事也可能是他自己想多了,並不一定會出亂子。


    就像白天那次freeride,brian的滑行方式看著很懸,可最後還是順利滑完了全程。


    何況,這是他們今天第二次走同一條路線,白天他多少積累到了一些經驗,對第二次應該會有幫助……


    林嘉享不斷勸慰自己,勸自己想開,別前怕狼後怕虎,專注自己,少管別人——


    終於,內心的渴望戰勝了不安,他決定不再過問brian的任何事情。


    三個人踏著夕陽,滑上了林間公路。


    道路一邊是長滿黃杉、巨杉和白鬆的森林,另一邊是巨型山石堆積而成的山體。


    這一次,還是跟白天一樣,karl打頭,brian居中,林嘉享殿後,自駕越野車的morgan舉著運動相機跟著他們。


    林嘉享一貫很注意安全,即便他經驗豐富,但也沒有像karl一樣,為了拍出姿態更漂亮的視頻,而放棄掉一些護具。


    他穿著長袖衛衣和布料密實的牛仔褲,戴了頭盔、手套和護膝。


    他是喜歡刺激,但不喜歡搏命。


    不得不說,從風景的角度講,karl這個決定非常正確。


    內華達山中看到的夕陽可謂絕美,尤其是太陽落山前,夜幕與餘暉在山體上交織形成的火紅一線,就像岩漿湧動的地殼裂縫。


    那一刻,林嘉享是非常享受的。


    他驅動著腳下的滑板,駕著風,馳騁在一條名為“自由”的公路上。


    風是個快樂頑皮的孩子,玩弄著他的衣衫,在他身邊奔跑、嬉戲。


    以freeride的方式進行速降時,林嘉享大部分時間是以站立的姿勢滑行,在轉彎處他會蹲下,將板橫過來保持平衡,甚至會以手觸地進行減速,這些動作對他來說已經是肌肉記憶,無需刻意提取,即可信手拈來。


    於是,他就真的如同誇父逐日一般,從日暮滑到了天黑。


    此時,山路上已經看不到其他過往車輛,於是身後的morgan打開了遠光燈。


    車燈就像追光一樣打在林嘉享筆挺的脊背上,他背著光束向前滑行,就像一顆流星。


    “aha!”身後的morgan大喊了一聲,“you rock,liam!you look like a million dors!”


    他喊聲震天,林嘉享聽到,忍不住笑了,大聲迴應:“thanks a million,buddy!”


    不遠處的karl雙手高舉,發出“woohoo”的歡唿,而滑在他身後的brian也激動地舉起手,在空中揮舞。


    “damn!you are on fire,guys!”他高聲呐喊。


    黑暗降臨,幾人也已接近山路的終點。


    這時,對向忽然冒出來一輛車,這輛車的車速其實並不快,但不知道是司機被遠光燈晃到了眼睛,還是被突然出現的karl嚇了一跳,車身忽然一個打滑,略微偏離了原本的車道。


    此時,karl已經與車輛錯身而過,他經驗老道,並沒有被突發情況影響到滑行路線。


    可brian卻不一樣。


    不知是因為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征服一座山脈,心情太過激動,導致注意力不夠集中,還是被對向車輛忽然偏離車道的行為嚇了一跳,他一下就慌了。


    他慌張地躲閃,匆忙橫刹,而此時正值一個拐彎處,他的速度沒能及時降下,於是——危險還是發生了。


    幾乎是一瞬間,brian失去了平衡,身體劇烈搖晃著向地麵傾倒下去。


    因為天黑,以及心態上的放鬆,林嘉享並沒有立即注意到brian慌張的動作,當他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


    brian摔下了滑板。


    由於經驗不足,他不知道自己此時該往哪兒躲,於是整個人,像一塊橫木一般,橫亙在了林嘉享的既定路線上。


    漆黑的山道,忽然摔倒的同伴,旁邊唿嘯而過的汽車——林嘉享避無可避,幾乎連橫刹都來不及。


    千鈞一發之時,他選擇了跳下滑板,但由於之前的滑行速度太快,他的身體被慣性帶往了右側的山體,而那裏正好有一處棱角尖銳的巨石,他右半邊身子直接撞擊到巨石上,發出“嘭”的一聲巨響。


    “holy shit!liam!”


    越野車裏的morgan發出一聲大吼,立即停車下來查看。


    倒在路中間的brian看起來問題不大,臉上有血,但應該隻是擦傷,morgan趕緊把他拖到了路旁。


    而撞擊在山體上的林嘉享——右側的褲腿已經被血染紅了。


    他的頭撞到了山石,因為戴著頭盔,看不出外傷,但不排除腦震蕩的可能。


    karl暫停了滑行,趕迴出事地點,將一臉懵的brian塞進了越野車,又趕緊查看林嘉享的情況。


    撞到山體前,林嘉享的意識都很清醒,撞擊山石後,他先是感到一陣頭暈,然後,清晰而劇烈的疼痛,像海潮一般席卷了全身。


    他看到自己的腿在流血,流了很多,右臂疼痛難忍,尤其是手肘以下的小臂和手腕部分,完全不能動彈。


    他知道自己骨折了,但他沒有慌,而是勒令自己冷靜且保持清醒。


    他聽到karl問他要不要叫救護車,他想了想,簡單評估了自己的傷情和他們目前所處的位置——


    “直接開車去醫院吧。”他說。


    這是傷員自己的決定,karl和morgan沒有反對,他們按照林嘉享的指示,將他抬進車裏,送往山下的醫院救治。


    鎮上的醫院對林嘉享的外傷進行了清理和縫合,繼而將他轉到了市裏的綜合醫院。


    他的傷導致他在加州滯留了半個月,才得以返迴波士頓。


    這一次速降之旅,以兩名滑手受傷告終。


    一個滿臉擦傷,另一個脛骨、腕骨、肱骨骨折,還有輕微腦震蕩。


    受傷後,林嘉享用了將近半年的時間,才恢複到看起來還算正常的狀態。


    林硯和章安潔在第一時間來了美國,他們問他要不要辦理休學,以便專心養傷。


    但他覺得不需要,表示自己可以拄著拐上課,申請用電腦完成作業,並不會影響成績。


    大學的學業他尚且可以用這樣的方式繼續,但在極限運動上,他隻能幹等著自己恢複。


    他因此錯過了三個非常重要的比賽,但也毫無辦法。


    不過他心態極好,積極向上,情緒穩定,可他的腿傷有些複雜,康複時間並沒有預想中快,直到五個月後,才算恢複到九成。


    他覺得看到了曙光,迫不及待地迴歸到之前所在的跑酷team裏。


    然而,在訓練中,他發覺自己的表現很不理想,完全達不到預期。


    他想著是傷還沒有恢複徹底,沒關係,可以再等等,他很有耐心。


    可直到腿傷痊愈,他的運動能力也沒能恢複如初。


    一天夜裏,他登錄了自己已經許久未更新的youtube帳號,一遍一遍地播放自己過去發布的極限視頻。


    跑酷的、長板速降的、花式技巧的……甚至衝浪和滑雪的他也放了一遍。


    看著曾經的自己快速翻越障礙、踩著滑板在山路上飛馳、帶著板從兩米高的地方輕鬆跳下來……


    他忽然間明白了。


    他的腿——大概永遠也迴不到這樣的狀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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