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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這爐祭並不像鍾黎原本想象那般有何繁瑣程序,隻是為省工時和原料,將七師一年內所用鐵英砂一並熔煉,為此而將眾人聚集。


    鍾黎跟著眾人將鐵英砂倒入殿中大甕,入殿後才知這大殿並沒有外麵看起來那麽簡單。殿中原有一天然石柱,不知是天然形成還是人工雕琢,石柱中竟是空的,直直聳出大殿,似煙囪一般。石柱下粗上細,最下麵被人剖開少一半。而今這一半被人以黏土封起,中間填滿木炭,儼然一座大碳爐。爐兩側十數工人踩動風箱,將爐中炭火鼓得通紅。


    炭火全盛後爐師被人引到爐前,而後解開眼上的布條。他睜眼一刻,鍾黎瞥見他的雙眸竟似融化的鐵漿一般,若與之對視恐覺得刺目。


    “入砂。”


    打這一聲起,爐師便站在劍爐一側,目光時刻不離爐火。他執烏羽扇指揮赤膊的工人或添鐵砂,或加木炭,又或掌控鼓風大小。七師門徒數百人分列大殿兩側,對著猩紅的火光雙手合十,默念著不同的祈禱詞,同祈冶煉順利。


    爐火從晌午燒到黃昏,黃昏燒到半夜,赤膊的工人換了幾班,七師門徒雖都還站在殿裏,但不乏中途方便或進食的,隻有爐師一人一直注視著熱烈燃燒的爐火,映著赤紅明亮的火光,寸步不離。


    唿嘯如巨龍低吼的鼓風聲貫通長夜,星輝的燦爛盡被爐火掩去。次日清晨,在眾人及鍾黎站著都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見大殿當中羽扇一揮。


    “斷巽離!”


    眾人猛然驚醒,齊道:“爐師辛苦。”


    “成啦成啦。”道完辛苦大殿裏一時熱鬧起來,眾人如釋重負般露出笑臉,相互慶祝或是開起玩笑。有侍從扶住爐師,給他重新蒙上雙眼,而後引他去別處休息。


    準備好的酒水此時被送入大殿,除一碗濁酒外皆是些清單食物。用畢後眾人在大殿稍待,爐師又從殿後走出,此時他看上去竟較昨日老了十數歲,與一頭白發已然相配。


    “開爐。”


    一聲開爐便見七師門徒搶著用備好的鐵錘敲開黏土壁,餘燼一時噴湧飛騰,仿佛一陣強風卷了一山的紅杏,此時便是有人被燙著也毫不在意,這是鐵匠在搶一年的頭彩。


    一陣喧騰之後工人上來,用鐵釺清理爐渣,待爐渣清理得差不多,眾人所期盼的東西才顯露出來。未完全冷卻的鐵似一塊璞玉靜靜躺在爐底,火焰的赤紅未完全褪去。工人以鐵錘敲擊,邊緣的鐵便似冰塊迸裂,留下的整齊斷麵便發出烏黑而耀眼的光澤。


    “這便是烈火煉出的玉啊。”看到這一幕阿徐顯得分外激動。鍾黎雖明白他激動的原因,卻懷疑這黑如煤炭脆如冰晶的鐵如何能製成上好的刀劍。


    “阿徐師傅領玉鐵二十八斤。”


    “怎才這些?”


    見鍾黎質問阿徐反笑道:“精華部分就是這些。”


    7


    轉過天來,鍾黎一早便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原本以為鍛打的工作已經開始,未想進屋一看,阿徐正拿著小錘一塊一塊敲著如碎瓦片一樣的玉鐵。


    “隻是作何?”


    “選材。”阿徐頭也未抬便迴。


    鍾黎湊近了些,見他拿起一塊玉鐵,對著陽光看了又看,而後再以小錘敲打敲打,便放在旁邊兩堆中的一堆裏。“這不都是爐師燒出來的玉鐵?”


    “是,可也有差別。”


    鍾黎細瞧起其中門道,就見阿徐每每都是將斷麵鋒利光澤,聲音脆的放在一堆,斷麵參差聲音悶的放在另一堆。“在區別硬度麽?”


    阿徐聽到鍾黎的猜測後,停下手中的活計。“聰明,你若不是已入行伍,我當收你為徒。同一爐的鐵在與炭結合時也會有所差異,結合多的硬度高,斷麵鋒利聲音清脆,適合做刀鋒,反之柔韌的就做刀背。”他說著便又掏出把小錘。“既然看出來便別閑著,同老朽一起吧。”


    二十八斤鐵兩人很快分完,便見阿徐用鐵釺清理了碳池,倒入兩筐黃泥水炭。風箱拉起,池中炭火不一會兒便成猩紅顏色。阿徐取了坩堝,放入鐵塊後置於池中,少許時間後鐵塊便化作鐵水。鍾黎搬來鑄模,鐵水緩緩流入,沒多久工夫鑄造兩把刀用的軟硬鐵條便鑄成了。


    阿徐將鐵條以炭火加熱至明黃,置於鐵砧上以大錘錘擊,鐵花四濺雜質析出,至橘紅又複入炭火。每條折打十五折後,所成鋼材便有過萬層。阿徐又將軟鋼材橫向折打,將硬鋼嵌入其中,入炭火考至明黃,再以錘敲擊契合,成刀的鋼坯方算做好。


    將鋼坯錘打成直刀形狀又耗了數日,等用鋼銼修出刀口、血槽,時候便到了隆冬。一日大雪初晴,阿徐要至城中尋些淬火的材料,鍾黎覺得他或許會耐不住寂寞,去偷偷瞧瞧小鐵匠,便獨自一人留在山中。


    阿徐果然去尋徒兒,卻走了空。迴來時他見院外新雪上腳印雜亂,原本在院牆上積了半尺高的平整的雪,也被弄得七零八落。


    雖已料到事情不妙,可推開院門阿徐依是被眼前的一幕驚到,隻見原本空曠的院落裏如今橫七豎八堆滿了屍體,一院的白雪被染得暗紅。再看門口處有一人滿身是血,手中兩根刀型鋼條,當這人注意到阿徐時,阿徐才看出他是鍾黎。


    “這……這……”


    “他們想用你徒兒的命換我手中的東西,被我一個不留全砍了。”他舉起手中一根鋼條又道:“你鍛的刀確實不錯,刃沒開讓我砍了二十幾個,竟一點彎折都沒有。”


    阿徐被鍾黎一番話更是驚到,佇立了良久才緩緩問道:“那他人呢?”


    “受了驚嚇昏過去了,此時在屋裏躺著。”


    阿徐走到鍾黎麵前,從他手中奪來兩根刀坯,擦去凝凍的血液後反複查看,確如鍾黎所說,未有一點折損。


    他走入屋中燃旺炭火,將新雪放入水桶置於池邊加熱。雪化後他取來五畜之尿,五牲之脂,同雪水一同倒入一旁水槽。他又取出黏土、爐灰和墨,於清水混合至粘稠,再將泥漿用竹片一點一點抹在刀坯上,隻露出刀刃部分。


    敷上墨色泥漿的刀坯再次入火,不一會兒便至橘紅顏色。阿徐執鉗取刀,猛然插入水槽中,便聽一短促“呲”聲,一片白霧騰起,刀身從火紅瞬間變得冰冷。泥殼在水中裂得七七八八,似灰燼般從刀身褪下,刀刃似有蠻力相驅迅速壓向刀背,迫使刀背蜷曲。刀坯入水不過三五秒,出時已從筆直變作向刀背彎曲的優美弧線。原本覆了泥漿的部分變成一片一片深邃清冷的銀灰色,未覆土的順滑而明亮。阿徐檢查一番之後,又將另一片刀坯以同樣方法淬火,不想這次出來的刀卻依然筆直,而身上也殘留著一片一片暗紅色花紋。


    “怎會如此?”鍾黎見此不免驚歎。


    “方才殺生之時此二物便已活了。”阿徐迴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話,便取拭幹刀坯,隨後取來油紙將其分別包裹。


    “這是?”


    阿徐將兩根刀坯推給鍾黎,“開刃、打磨以及裱糊刀鞘的事鎮上的年輕人做得更好。將軍,就此別過吧。”


    想到院中還橫著一地淩一門的屍體,鍾黎領會了阿徐之意。“看來龍淵我是待不下了。”他接過刀又補充道:“可二位如此下去空也不易。罷了,若遇了難處便支會我。”


    鍾黎緊緊衣袖便拉開房門,山風唿嘯吹入門中,鵝毛雪花又漫天卷起。


    “戾氣太重,這刀還是少用的好。”


    “天下不就是打出來的?不用便隻等折辱。”鍾黎看著卷入飛雪的山巒和枝丫,將這句話收在心裏。“就此別過。”


    7


    恍惚之中袁纖看到一柄通體火紅的刀,與一群人形黑影反複纏鬥。刀在墨色的混沌背景中上下翻飛,似飛虹流火,不時從黑影中穿過。黑影被火刀斬擊一瞬便化為灰塵,同背景融為一體。纏鬥之間她似聽到父親的聲音,猛然間便清醒過來,發現她正在營帳之中,四下燭火通明。


    “我這是……”


    “醒了醒了,少將軍醒了。”見袁纖醒過來,守在旁邊的莫環急衝衝跑出營帳,片刻後一身穿金龍明光鎧,披白綢金絲繡九龍披風的將軍步入帳中。他未帶頭盔,滿頭華發似靜雪壓層山,丹鳳雙眸銳而不利,遂而不寒,留得寸長華髯,盡滄桑而不老。


    “爹?”


    見袁纖要起身,他忙快步至床前,人前一身威風氣度一時全化作滿臉溫情。“別動。雖無大礙但還需靜養。”


    袁纖平躺,並留出些空予袁啟之坐下。“現在外麵什麽情況。”她聽見賬外人馬嘈雜熙熙攘攘。


    “你今日可是想以身誘敵,而後再一舉殲之?”袁啟之倒先反問。


    袁纖微微點頭。“我本在行囊中留下訊息,並會意予莫環,奈何她……”


    “並非她未看到,隻是你可曾想過,這地方你與她皆是生疏,暗調軍隊相互應和,實非易事。”


    “那後來。”


    “後來是探子尋見了你的白馬,而後才望到沙場煙塵。可惜等大軍趕到,隻剩你一人幸存。她雖全殲了石菲主力,奈何石菲本人卻逃了。”袁啟之簡單解釋後又叮囑道:“日後你莫再犯此忌諱。隻因心急便欲以人力轉勢,強違天時、地利,如此一來怎不會牽累三軍?”


    “隻是一想到鍾黎還身陷重圍……”


    “那你是還不夠信任那小子。”


    袁纖這般想著便越發覺得羞愧。


    “趕快好起來,還有要事予你。”看袁纖認識到自己決策的錯誤後,袁啟之便轉而說起其他。“剛剛徐州來報,‘瀛嶽’王禮引兵十萬來攻徐州,看來是他們已拿下了交州。”


    袁纖一聽便隻事情不對,忙問道:“那徐州的常將軍呢?”


    “青龍軍已和從揚州出發的三萬先遣軍碰上了,勝負難分,甚至還趨於下風。”


    “怎麽會?”


    “對方領兵的是寧海追風矛王信和東海斷水刀武田杏奈。”


    “那眼下該當如何?”


    看到袁纖焦急的神情,袁啟之又忙安撫。“這樣吧,將我蒼龍軍四萬步兵暫交你統領,前營、中營、後營、機巧營的四位統領也給你留下,我自帶鐵騎營和驃騎營迴援。遼西戰事就交予你和鍾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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