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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後廚大院的獨立大屋內,伺候完府裏的主子用完晚膳之後,劉同終於可以舒舒服服的斜靠在黃花梨木的太師椅上,手裏攥著一把頗為古樸的精致茶壺,手指漫不經心的敲著身旁的方桌,時不時嘬一口岱州碧螺春,十兩紋銀一小罐,確實齒頰留香。


    在中書令府打理廚房一應差事十多年,要讓這些主子滿意,在大小事上都如履薄冰、謹小慎微,生怕無心之中闖了什麽禍事。府裏各位要緊人物,該孝敬的都孝敬到了,萬幸這些年也沒有什麽行差踏錯。美中不足的是,頂頭上司方博身體還很硬朗,自己多年的辛苦換來的還是原地踏步。


    這次在孝敬方博時,無意間聽其言說府內大總管正為找人煩心。這次宮裏暗中要招一批內侍,本來不是什麽難事,即便在京畿之內總有些窮苦人在賣兒鬻女。難就難在這年齡和生辰之上,內侍人選須剛滿十六,且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男女各八十一個。宮內傳出話來,各大王府還有權臣府邸,各家的府內總管都忙活起來,不為自身的前程,也為了各府的臉麵。


    為上司分憂,副總管方博自然不甘落後,隻是苦於一時間無良策,更為人選。聽宮裏傳來的話音,此事不宜興師動眾。劉同這些年辦事也算得力,方博便把找內侍的事情說了一二。


    就在劉同暗自尋思如何借此機會討好上司的時候,房門輕響,有人來訪。他連身體的姿勢都懶得動彈,慢慢悠悠從鼻孔裏哼出一聲,“進來”。總管或其他執事到來斷然不會敲門,會敲門的自然不需要自己笑臉相迎,都是那些幹活的下人。


    房門是虛掩的,吱呀一聲便被推開,浮現一道瘦削的身影。


    “九五一八給執事大人請安。”


    在偌大的中書令府,下人或有三兩百,除了掌權的執事還有各個主子的貼身小廝或丫鬟,都是些出生賤籍的最底層人。得主子待見的,或可取個姓名,更多的就是一個編號而已。


    不過眼前的“九五一八”,劉同卻是記得的,隻是他特意冷落到廚房的雜役中。


    那是在十三年前,劉同之母突染重病。在延請名醫診治之餘,劉同紮紮實實地準備了豐厚的貢品和香燭,乘著一輛馬車,去往西郊的覺台寺祈福許願。


    覺台寺已逾千年,任憑王朝更迭,寺中的香火依舊鼎盛。香客中口口相傳,隻要心意誠達,寺中的祈福皆會靈驗。


    劉同趕到覺台寺山門前,便見到絡繹不絕的香客,或往寺裏走,或從寺裏出,老老少少,態度虔誠,沒有駐足停留的,除了兩個人。一個中年人,臉上布滿傷疤,揮著長長的竹掃帚,一絲不苟的清掃著,揚起的些許灰塵,並不妨礙旁邊那個約莫兩三歲的孩童,跑跳著,玩樂著。


    許是感覺到旁人的目光,那中年人轉頭向劉同望了過來,微微點頭,臉上的疤痕舒展了一下,然後繼續打掃著。


    劉同顧不得這些,便徑直往山門走去,穿過昭泰門,沿著天王殿和大雄寶殿一側的走廊一路往裏,來到觀音殿。他整了整衣衫,再將手中的貢品和香燭交予知客僧,才邁步踏過門檻,規規矩矩地在蒲團上跪下,屏除雜念,不看頭頂上那大殿穹頂令人肅穆的各色圖案,更不敢仰視手持淨瓶的慈航大士,心中唯一祈求家中老母能早日康複。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從知客僧手中接過三株點燃的香,往香案上的香爐中插去。


    拜佛許願完畢之後,劉同如往常一般,去往觀音殿後堂的求簽處,求一支簽,看看吉兇。許是天隨人願,今日正是大憲國聞名遐邇的法隱大師在解簽,此種機緣,自然不可能錯過。


    劉同從案幾上輕輕拿起簽筒,略一停頓,上下一顛,兩支竹簽便掉落出來。他正要撿起竹簽放迴簽筒重搖時,不料法隱大師開口說道,“世人皆趨利避害,不知吉兇相伴,福禍相依。一支簽有一支簽的解法,兩支簽就自然有相應的解法。”


    聽法隱大師如此說,劉同便將兩支簽遞了過去。


    “九五簽,下簽:路險馬羸人行急,失群軍卒困相當。灘高風浪船棹破,日暮花殘天降霜。”


    聽著簽文,劉同的眉頭不禁一皺,這可是下下之簽。隨即聽到法隱大師又解讀另外一支簽。


    “一八簽,上簽:否去泰來咫尺間,擇木良禽覓天緣。若逢好風憑借力,何愁青雲杳無邊。”


    “以兩支簽一並來解,想必施主近日遭遇不順或家人抱恙。人生難免曆劫苦,柳暗花明也逢春。苦厄時心存善念,自然否去泰來,由危轉安。為人能知恩圖報,自然也會福澤綿長。”法隱大師手持簽文,不緩不急地說道。


    劉同隻覺耳邊迴蕩著“心存善念”“否去泰來”和“知恩圖報”,忙稱謝道,“多謝大師指點。”


    求簽完畢,劉同便打算啟程迴去,剛剛跨過後堂門檻,又一眼瞥見那位疤麵的中年人,在幾步之外的走廊處打掃,那小孩也在一旁。


    “嗬、嗬”,那中年人突然朝劉同喊起來,含糊不清,根本聽不清楚,隨即便奔了過來,伸手一扯,硬把劉同推開,“哐當”“哐當”兩聲,簷下的兩盞紅燈籠墜下,籠麵破碎,骨架撐開。


    “哇”的一道哭聲,幾步之外傳來。一盞紅燈籠,連帶簷下的掛架,砸在那小男孩身上。


    那疤臉男子又“嗬嗬”衝過來,扶起跌坐在地的小孩。觀音殿中的知客僧和法隱大師,以及一些香客也聞聲趕來。


    有女香客驚叫一聲,“哎呀,出了這麽多血,真可憐。”一陣嘈雜。


    那疤臉男子便一把抱起那小孩,急急往寮房走去。那小孩一隻手臂耷拉著,垂在男子的後背上,嗒嗒在滴血。


    事發突然,劉同本來還沉浸在法隱大師的話語中,一時間還未反應過來,便緊跟著過去。


    一番包紮過後,那小孩也漸漸止住了哭聲。法隱大師輕唿佛號,“我佛慈悲”。那些看熱鬧的香客也陸續退去。


    劉同卻走不得。


    那小孩的受傷,自己許是要擔些責任。若非提醒自己,那疤臉男也許能看到小孩的險情。


    心中做了這番計較,劉同便上前詢問傷情,賠罪稱謝。


    那疤臉男“嗬嗬”兩聲,擺手致意。


    “我佛慈悲。許是命中該有此劫,施主也不必介懷。這位白施主叔侄二人家逢大火,親人罹難,僥幸逃生而出,後流落到此。”


    劉同聽聞,方明白疤臉的由來。


    “一飲一啄間,必有因果。他二人盤桓此處,也非長久之計。鑒於白施主語言有礙,便由我做主,和劉施主打個商量。”


    劉同萬沒想到,法隱大師名滿天下,此番能屈尊多次為自己醍醐解惑,指點迷津,便恭敬地迴道,“大師請下法旨”。


    “寺廟乃方外之地,哪裏為世人久居之處。如施主能為他二人覓得去處,也算是功德無量。”


    “法師明鑒,我也就是個在中書令府中做些差事,跑腿之人,恐怕不能為他們覓得好的去處,最多也就是幹些髒苦的活計。”劉同在心中琢磨了一下,不如給些銀兩,就當是酬謝之意。為二人謀差事,以後恐怕會滋生不便。


    “嗬嗬”兩聲,那疤麵男欲言卻不能言,頗有些焦急。


    “無妨。功名富貴,自在人心。勞碌安逸,皮囊之惑。今日我已犯了多言妄語之戒,隻為了結一段因果。”法隱大師雙手合十,便不多言,退出寮房,徑直離去。


    劉同被法隱大師給晾在原地,頗有些進退為難,再仔細琢磨大師的話語,聯想起求到簽文,還有那墜落的燈籠,最後再看了看眼前的這叔侄倆。


    “罷了,就跟著我迴去吧,自會管你們飯吃。”


    一番收拾之後,劉同便帶著兩人離開覺台寺,迴到中書令府,稍稍一番打點,也算是將兩人登記進府中。


    “白用文,編號九五一七,……”,在廚房裏幹些粗活。


    “白序,編號九五一八,……”,一個已有下人編號的兩歲小孩。


    “咦,這小孩的生辰?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不祥。”那負責招錄的執事臉色一變,如此之人,斷然不可能招錄進府。


    劉同心想,這兩人如此多難,根由原來在這裏,再想起覺台寺中的九五下簽和一八上簽,以及府中登記的編號,一飲一啄間的因果,暗歎法隱大師確實慧眼如注。他便向那執事解釋道,“此子家中失火,僅有這二人逃出,既然災禍已降,後麵當無妨。”


    那執事聽聞,再看看那臉上的傷疤,默默點了一下頭,算是認可。


    ……


    往事如煙,十三年一彈指。


    “咦,他的生辰。”劉同頓時收起了慵懶的姿態,往旁邊的木椅上一指,“坐吧。”


    端木序便依著椅子的邊角小心坐下。“我叔準備了些小物件,給大人送來,一點點孝敬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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