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討厭我嗎?


    有些心有餘悸,那年燕大人站在金階上冷眼掃來的目光都仿佛能刺穿胸膛,一瞬便化成了牢獄中的苟延殘喘、奄奄一息。


    燕岐眯起眼,手中的小金盞似都發出了“喀”的輕響:“裴兮寶,收起你的憐憫同情和愧疚。”


    他兇巴巴地。


    厭極了小姑娘的畏畏縮縮。


    裴兮寶眉目一顫,抬眼恰撞到燕岐瞳中沉沉眸光,她嗅到血腥,嗅到藥息。


    他千裏迢迢趕到苑城來救她,確是從頭至尾沒有任何的怪責和怨憎。


    她知道,燕岐對她極好。


    裴兮寶隻是突從心底裏盈滿充斥著難以宣泄的情緒,不似悲痛不似歡喜,交加反複蝕骨磨人,“哇啦哇啦”她嚎起嗓子,眼淚一顆顆拚了命往下掉,倒頭撲進燕岐懷裏哭的不能自己。


    燕岐一愣,小珍珠帶著滿身熟稔的海棠香,好像拋去了所有的防備和擔憂,嬌嬌軟軟的就跟拆了骨的小兔兒一般。


    裴兮寶哭的“傷心至極”,燕岐還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哪會哄小姑娘。


    “不許哭。”


    燕岐輕道,幾近勒令。


    哭的——煩死了。


    他想了想,煩的有些心顫,真是見鬼,麵對千軍萬馬、刀槍劍戟都不曾發虛,這會反倒覺得不忍心。


    小姑娘本嬌嬌俏俏的,血痕擦去一抽噎滿臉都透著紅暈,橘黃燭火下潤色如珠。


    燕岐的指尖順著她白皙秀頎的頸項觸碰到柔軟的耳垂,裴兮寶掉了一隻耳墜子,狼狽淩亂卻我見猶憐。


    “裴兮寶,”他故作冷聲,嗤道,“哭哭啼啼給誰瞧。”


    指尖下意識掐了一把,越是柔美越是想要欺淩。


    裴兮寶吃痛跳腳,抽抽噎噎還淚眼婆娑。


    倒是乖巧極了。


    燕岐喜歡她這聽話的模樣。


    這才擰了罐子蘸著冰冷清涼的藥膏輕輕擦拭她臂彎的淤青。


    “鄄城裴家商行的貨船都是你調去渡口的?”


    裴兮寶點頭,見燕岐微不可見的蹙眉,忙道:“武佞於十二州東掌控著水陸要道,若直取,武安定會封鎖陸關,最好的方法是水行。”


    又快又準。


    她其實並不太懂武佞的水師究竟多厲害,隻道:“白副統說,你擅長水戰,我想……裴家的商船多少能派上用場。”


    雖不是作戰船隻,可的確幫了燕岐的忙。


    果不其然。


    青年人麵上沒什麽表露,心底裏倒忍不住暗歎,小東西腦瓜還挺靈光的。


    裴兮寶皺著臉呲牙咧嘴,上藥疼,然她不敢在燕岐麵前支支吾吾的,惹他煩心。


    燕岐瞧出來了,背過身索性坐去了案邊,不知搗鼓什麽,半晌,端著個小銀碗擱進裴兮寶懷裏。


    香澤浸潤,剝好的金罌果粒覆了半盞。


    裴兮寶愣著沒緩過神來,這荒郊野嶺哪裏來的金罌,不,不是——燕岐莫非怕她上藥吃痛才特地準備了她喜歡吃的金罌?


    小姑娘秀眉輕籠,抬眼,站在一旁的燕岐偏過頭咳著聲。


    “嚴牧帶來的,”他還說得義正辭嚴,“他不愛吃。”


    裴兮寶眨巴眨巴眼,燕大人雖然冷淡,可總口是心非的護著她,她不是傻瓜不是瞎子。


    林中夜行,燕岐問她,怕不怕死。


    裴兮寶聽的很清楚,馬腹的箭筒裏落著細小鈴音,那是自己在八駿馬會上送給他的那支嗤之以鼻的竹矢,燕岐卻一直帶在身邊。


    小姑娘覺得眼眶發燙,她擱下銀碗,本是喜愛的東西,可現在卻沒有食欲,她指著燕岐的衣襟:“你的傷要不要緊,錢大人有沒有請軍醫來好好瞧過?”


    她伸手拉扯他的袖子,燕岐順勢坐於床榻。


    纏裹的繃帶上滲著血痕,裴兮寶一碰就覺驚怵,是燕岐替她擋去這刺骨傷痛。


    見小珍珠神色黯然,燕岐歪著腦袋,漫不經心道:“寶小姐是怕我死了,還是死不了?”畢竟,伏陵氏的滅族之禍,裴盛不是罪魁禍首卻也要擔責。


    燕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自然沒有人找裴家“報仇”。


    “才不是才不是!”裴兮寶到抽口氣,急的手忙腳亂就去捂那口沒遮攔的混球,“不許你胡說八道!”


    所有的出人意料裏,她不知道原來上輩子不曾了解的原委,還有關於裴家的這樣一段“淵源”。


    她震驚也惶恐。


    可,從來不希望燕岐受傷。


    柔軟的指腹撞到他的唇角。


    燕岐長睫低垂,眼角餘光裏有些惡劣,有些邪佞,張口就咬。


    裴兮寶嚇的慌忙抽手。


    “擔心了?”


    小姑娘抿著唇:“燕岐是裴兮寶的貴人。”不管是伏陵氏還是小馬奴,抑或將來萬人之上的帝王師。


    懇懇切切,發自肺腑。


    伏陵氏是過往,站在她麵前的青年,卻是真實,為她生死為她傷。


    燕岐叫裴兮寶的認真和虔誠駭到了。


    “貴人?”的確,他身為江家後孫,太妃外甥,是十二州名正言順的繼承者,封王拜相的皇親貴胄。


    “寶小姐,懂的如何討好貴人嗎。”燕岐有些玩味,他喜歡逗弄小姑娘。


    裴兮寶心頭一跳,忐忑不安還裝著鎮定自若,她翹著小指,像個矜貴的小千金,緩緩解開燕岐那被血漬浸沒的繃帶。


    指尖輕柔小心的就好像蝴蝶落足輕吻在皮囊,有些冰冷有些癢,走過的每一寸痕跡都帶著似有若無的撩撥。


    尤其少女俯身時的香縈繞懷,令人無從躲避。


    燕岐喜歡裴兮寶為自己擔憂還認真的模樣,傷痛都成了一種享受。


    “你不要大動幹戈,傷口再裂開就沒那麽容易愈合,留下病根可不好。”


    裴兮寶裁斷棉布,她不擅長處理傷口,隻得將繃帶繞在燕岐的腰側係了個亂七八糟的花結。


    青年人可不關心什麽傷口什麽流血,他拍了拍膝。


    小姑娘不明所以。


    “錢楷的營帳,睡的習慣?”他道。


    哪裏是反問,根本就是陳述。


    裴兮寶認床,不喜歡磕碰也睡不慣別家床榻。


    小姑娘眼角一抽,嘴裏隻好念叨著:“不習慣……不習慣……”


    不敢習慣。


    燕大人說什麽就是什麽。


    跟個聽話的小貓兒一樣軟軟伏倒在燕岐膝上,長發順著他的鬆鶴長袍落下一縷耀著月色與燭火。


    安然無比。


    隻是裴兮寶不知道,一夜之間,那朝廷裏名不見經傳,需將功折罪的飛星小將軍,一躍成了十二州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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